沉夜晦暗,层云掩月,一番堂审作罢已是深夜时分。
待安歌回了自己的西厢别院时,亦知身后灵汐必定一肚子不解要向她追问。
一路相跟着,此际正在她身后站定。
“即叮嘱你莫要再管此事,何必还要跑去观审?”
安歌心知该来的躲是躲不掉的,只得先开口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真凶根本不是祸斗,你我都知道的!咱们进去之前狗子周身没有一丝血迹,桃羽、松羽也根本没入过那金笼之中,它怎么会是杀害两位师姐的凶手?
那只耳坠根本就是你在偏堂里先一步取了,又在打斗之时藏于狗子身上的。为什么不追查下去,以你的思量,不可能查不到真凶,为何一定要这般混淆视听草草结案?”
灵汐在赶到梓苑之前便已在玄堂诫室之中与锦辰询问过一番了。
锦辰虽记不得当时情形,但他毕竟知道自己是随着璞玉一路去到的梓苑,更因璞玉的异样推出桃羽、松羽是被歹人所害。
灵汐浅析其中蹊跷,自是憋了一路,此际怎还控得住,必定把心里所有的困惑都问出来才甘心。
“本君什么时候说过要查出真凶,不过只答应了你救下那两只小妖。现下那两人既已脱罪,其他的与我何干。”
安歌纵使再怎么伪装,到底在灵汐面前还是理亏,只得蛮说些强词,掩饰心虚。
“救下锦辰他们,我是打心底里谢你。可也不能因着这般,就隐匿了实情。
摇光上仙固然是咎由自取,但害死桃羽和松羽的凶手必定另有他人,为何避而不言,只如此草率地推在狗子身上,就因为它不能人言,无力辩驳?”
灵汐想不通,分明离着真相只差一步之遥,怎么偏要就此戛然而止,再不深究了呢?
“你这小妖知道什么,看那满堂仙神,可有一个是想要真相的。人人不过撇清了自己便是大吉,谁有闲心管这些无谓的是非对错。
本君借一个尚且说得通的答案,即安抚了他们惶惶之心,又保住了妖族在天宫的境遇,便就够了,何必再去深究。”
安歌亦是无奈,一边是这嫉恶如仇的小妖,一边是全族存亡的重责,两难之中,她又如何能得两全。
“所以你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演这一出李代桃僵!”
灵汐终于明白,怪不得自己总觉着哪里不对,好像所有的线索从一开始就在刻意引着众人视线似的。
原来确是如此,安歌由来便知道凶手是谁,却也一早便下定了决心要颠倒黑白。
“没错!本也没想瞒你,你既早看清些也好。本君从来也不是什么圣人,是非对错在你而言或许重要,在我眼里却是一文不值。
就算在你看来,我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骗子也罢,是为那真凶逃避罪责的帮凶也罢,本君根本不在乎!所愿即成,不问因果。”
安歌忽得觉出身后危险临近,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她不禁暮然担心起来,这帮人来势汹汹,想来势必又是一场血战。
她倒不怕,只恐眼前的小妖再被自己无端牵累,小妖新伤未愈,若再遭恶战怕是性命难保。
此际唯有尽快将灵汐赶走,再做打算:
“你这小妖也配与本君叫嚣,既已得了答案,还不快走,莫再扰我清净!”
“不是的,我不信!你才不是不问因果,不在乎对错的人!
到底有什么苦衷,你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便是,何必要把自己搅在其中,这般周折!”
灵汐怎会知道安歌此际的思量,只心知她眼里的安歌虽有为帝的霸气,还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冷,但骨子里却也是个心思清明,因循克礼的好人。
这一点自己绝不可能看错!
安歌到底为什么一味扭曲事实,极力囫囵结案,是在害怕着什么,她怎么也想不通。
“啰嗦!哪来的什么苦衷!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一介野妖,也敢跑来妄论本君是何等人!本君没空再与你纠缠,若再不走,莫怪本君手下无情!”
安歌心急,看来灵汐这是犯起了倔劲儿,非要问个明白不可,这般狠戾骂她都不肯走。
可奈何这般情境,她又如何能据实以告,没办法,只有出此下策,无论如何必得尽速将她弄走再说。
“灵汐虽不似你这般心思深沉,可我到底不傻!你骗不了我的,到底这其中存着什么隐情,你倒是说啊!我……”
灵汐这一根筋,陷在这谜案的漩涡之中出不来了。
她哪里听得出安歌言中暗藏的玄机,只还一味追索个没完,真是急死安歌了。
安歌无奈手底运灵,抬起便是冲力一掌,殷红灵光横擦灵汐耳边而过,直打在院门上。
正将一滴坠落的水滴拍碎在门板之上,整个半扇大门瞬间被击得粉碎。
与此同时,天边阴云之上,一记惊雷乍响,亦应着灵汐心底的一震惊心!
她没想到,安歌竟真的对自己出了手。
可这丫头由来便就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犯起倔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纵使狐帝这般对她,依旧不肯罢休,也不躲闪,直宁着杵在那里,说什么也要问个明白。
安歌只得再冲一掌,将灵汐身后的另外一扇门板也摧了个粉碎。
灵汐还是不走!
层层浓云密布,几滴冷雨坠落房檐,砸在青石假山之上炸开朵朵水花,落在小池暖泉之中荡出层层涟漪,却无人察觉。
两人依旧相持不下,小小庭院之中空气仿佛凝结。
只远处半空之中,一群冷眼远远瞧着,正欲伺机而动。
顷刻间,好似云层破漏,倾盆大雨一泻而下,瞬间将两人淋得透彻。
隔着氤氲的雨幕,两人眼中看见的,却都好像是被劈头盖脸淋得狼狈的自己。
“师兄,咱们还等什么,不如直冲下去,杀她个措手不及!”
天边那群人之中,一个愤恨的声音划破寂静夜空。
“再等等!”
另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沉沉抑着。
安歌耳听八方,提防得紧,已然察觉身后凶险就快按耐不住,而眼前这小妖又死犟着不肯走。
狐帝心头焦灼,咬牙发了狠,甩手一震幻出狞牙鞭,殷红灵力浮鞭荧动,在雨中奋力一抽。
惊鞭乍响之时千万水滴如冰钉一般应声凿地。
灵汐见她使出鞭子,不由得汗毛竖栗,心头一紧,但仍不肯退去。
安歌急中生智,远瞧了一眼天边,忽得想起些什么似的,便有了主意:
“天宫不比下界,怎会平白这般雨急?今日可是十五,你确是要一直赖在我这,也不回去看看你家殿下?”
灵汐这才想起来,锦辰确是万般提醒过她今夜要记得早些回去的!
可这边厢……,哎!
安歌说得没错,自她入天宫还从未见过周天落雨,殿下要紧,怕不是真出了什么岔子!
“等我回来再与你问个明白!”
这般思量着,灵汐终还是担心殿下,虽还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一个跺脚,翻身跑出了院子。
安歌眼见着灵汐跑远了些,才松了口气。不禁暗自苦笑:
还死咬着不放,这死丫头当真是难缠的很!
“出来吧。”
沉沉一语,狐帝霸气出言,逼出身后那帮隐秘在黑云之中的身影。
***
灵汐冒着瓢泼大雨,一路跑回了云中阁,奈何她回来得确是太晚了。
已过子夜,宫中大门早已紧锁,长生帝君亲自设下的结界更是坚不可摧。
然而即便是隔着层层结界,又有太阴星君施法,亦可隐约听得内里殿下凶疾大作发出的阵阵龙吟!
冲撞爆裂、房倒屋塌之声不绝于耳,更血龙嘶吼咆哮之音,声声叩在灵汐的心上,不禁令人胆寒心碎。
灵汐终于崩溃,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一边哭,一边狠命叩着那层铜墙铁壁般的无形结界,声声嘶嚎呼唤着殿下,却不得一丝回应。
九洺幻作血龙,在云中阁结界之内被凶疾折磨得全无意识。
巨龙之身直被邪魔之力冲顶得几乎快要由内里爆裂,没命般地扭曲长身,狂暴腾跃拼死挣扎。
也不知灵汐在外哭喊了多久,终是无济于事。
她进不去,也就没办法化出真身安抚狂魔致颠的殿下。
只得眼睁睁看着九洺时而腾于高空的痛苦身影,心底的自责和悔恨几乎快要把她吞噬了。
她此际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守在结界之外,默默为殿下祈祷,隔着沉厚结界感受着内里一阵阵暴戾冲顶带来的震荡。
那猛烈的冲击一阵强过一阵,整夜都不曾停歇。
这一夜终于过去,远天才露出一抹朦朦青灰之时,云中阁的大门徐徐开启。
大雨仍未停歇,早已周身湿透的灵汐淋着雨,缩在门边靠在石兽之下拢膝而眠,脸上的层层水气早已分不清是雨滴还是泪痕。
九洺俯身看着她,那瑟缩的小脸冻得泛白,肩头伤口沁出的血迹被雨水冲得模糊,却也足看得出伤势不轻。
怎不叫他分外心疼,挥袖遮在她头上,又一股温暖仙灵注入小妖周身,蒸腾了她这一身的淋漓和彻夜寒凉。
“殿下!”
灵汐本就睡得不踏实,登时惊醒,看见九洺面无血色地护在自己身旁,连忙站起身,一下子扑在九洺怀里,便又是一通嚎啕大哭。
这哭声里,有委屈,有气愤,有挫败,有迷惘,有自责,有后悔,更有一股深深的无力。
九洺没有说话,任凭她在自己怀里尽情宣泄万般情绪,潺潺热泪将胸前的衣襟都洇透了大片。
只心中亦是自责,才只一日没过去看着,没想到这丫头竟落得这般模样。
“若灵儿在明堂确是委屈艰难,那本宫就去求了长生帝君,咱们以后不去了便是。”
直到灵汐哭得累了,哇哇的哭嚎渐换做嘤嘤抽泣之时,九洺抚着小妖的头轻声安慰。
灵汐听得此言,哭声一顿,略作一分迟疑,转念又想了想,终是摇头。
“原本也不指望你入明堂便要得了多高深的修为名望,不过是应着帝君之命,又好令你多些规矩见识罢了。
不想去便真的莫再勉强。看你这般委屈着跑回来,本宫怎还能忍心。”
九洺见她楚楚涎泪梨花带雨地摇着小脑袋,便更于心不忍。
“灵汐没有委屈,只是觉得自己没用。”
灵汐抹去眼角的泪水,收了抽泣,小声答言。
正此际,临渊、飞渡二人冻得瑟瑟,挤在一把伞里来在宫门处。
见二人这般情状,未敢出声,只略略施礼远立在旁候着。
“进去说吧。”
九洺瞥见临渊、飞渡,才意识到虽为她遮了雨,可外间毕竟寒意涔涔,又念着她肩上的伤。
他便索性玉臂一沉,横揽起她双膝一力将小妖捧在怀里,回身迈进门栏,大步直往阳明宫寝殿进去了。
临渊、飞渡见着灵汐这副样子回来,自也是分外忧心,便也急步跟在殿下身后一并入了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