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给我讲讲飞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吧。”
灵汐瞪了半天空中闲云冷月,心下想着跟殿下的帐不能就这么算了,回去定要好好算一算。
不过此际还有更引她好奇的,机会难得,她可得问询个仔细。
因而一下子来了兴致,她随手便从腰间抻下小小的一枚白玉葫芦坠子,这小小一枚白玉葫芦看似豆粒大小,素雅未琢清透浑圆,壁薄如翼,吹弹可破,幻得实形也不过盈握。
实则却大有乾坤,可吞江海而汇千流,凭着这只玉葫芦,怕是倾东海之流也未必装得满。
说起来,这可是莫斯年的宝贝,锦辰求了好几次他都没舍得给,终还是九烨出面,拿当年从易宝栈里寻来的纯阳金炉做回礼,才换来的。
不过这宝贝葫芦如今到了灵汐手里却只有一个功用,便是专为她装那纯华池的芙蕖玉露之用,这可不能让莫斯年知道,不然他又要啰嗦,说灵汐这小妖暴殄天物了。
“明堂院规第二十六条,凡属院内修习者,不得饮酒。”
安歌看这小妖当真不肯走,正逢今夜不知是不是初入天宫的缘故,她竟也有些畏惧清冷独处,索性纵这小妖留下陪自己说说话。
再抬眼看看灵汐手中的宝贝,一拿出来,一股清甜之味瞬间弥散于整个雅室之中,安歌便知瓶内之物必非寻常仙酿,不禁暗忖,这小妖当真是被天族太子宠溺得很。
可这小小西厢此刻毕竟是自己的地方,便不可任这小妖再违院规,不然自己岂不是又要被她牵累。
如是思量,安歌扫了一眼手底,不易察觉地扬了扬嘴角,重又摆弄起满桌杯盏,纡尊降贵,为这小小妖物烹起茶来:
“你若当真口渴,本君赏你一盏千红如醉如何,你且尝尝,必不比你那玉葫芦里的仙酿逊色。”
“也好。”
灵汐初进小院之时就已经闻到这股沁人茶香了,尤其是被悬在门楹之上时,看着安歌在下款款悠然侍弄得好不精巧,早已馋涎几味。
最想的便是品一品她手里的茶汤,也不知是何等奇香至味,竟也能令狐帝亲自往复如此繁杂工序,不惜耐着心性耗费大把光景,只为浅淡一抿。
***
是夜微凉,不知是因有所感应,还是单纯怕灵汐着了风寒,安歌起身迈出门栏,闲步庭院时,随手轻摆衣袖,便悄然将雅室南北原本通敞的门扇一并关得严实。
只身一人在园中观赏水中月影,似有所思。
“安儿。”
果然,一道烟紫薄烟携风而来,正落在安歌身前不远处的池边。
“姑母!”
盼了一整日,终于还是盼到了,安歌自是心下欢喜,疾步上前,就欲行礼。
“不可不可!如今安儿已贵为狐帝,更飞升为仙,姑母怎敢受此大礼?!今后,必得我等向殿下叩礼才是。”
黎音连忙上前应着安歌,并急急托起她。
“姑母折煞安儿了,回想姑母当年只身奔着天宫而来,一走便是两千年,青丘没了姑母,对安歌而言便再没了生趣,什么狐帝,什么飞升,说到底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如今这里没有旁人,您就容安儿放肆一次吧!”
安歌确是千年来从未这般喜悦,也顾不得挣得黎音同意,便一力上前,像个许久未见过亲人的孩子一般,环臂抱住黎音。
黎音根本反应不及,但更令她心惊的是,那个在她印象里向来循规蹈矩,从不会有半分出格,更不敢有分毫失仪的安歌,如今怎会如此逾矩,更还是在天宫明堂,这般紧要的地方!
心中多少有些怒其不争,但念在安歌才飞升不久,必定也吃了不少苦,才隐而未发。
安歌本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却没有,紧紧抱着姑母,却早不似小时候那般亲切,更多了几分冰冷和陌生。
几度哽咽,原本攒了几千年的心里话,临出口却倍感如鲠在喉,尽数化做沉默,终还是未能淋漓放肆。
时间就此凝固,不过一瞬,却似在两人之间横亘出整整两千年,欣喜被一股更加强烈的疏离和无措淹没,安歌也好似被一记惊雷打醒了一般。
明白了,便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这举动是有多荒唐!
连忙松开了箍在黎音身上的双臂,僵硬地退后一步,重又如对尊长那般规矩而郑重地给姑母行了礼。
略略低下头,将这一刻的心死和仅存的那份童真一并深埋心底,再不敢放出来示人。
因这世上本就不该存在那个天真烂漫的小狐狸安歌。
有的,不过是一个天生九尾、命定仙格,更背负着全族乃至整个妖族命运,拼死也要成仙,也要挤上天宫的狐帝安歌!
思量至此,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如山一般压在安歌的心口上,压得她近乎窒息。
而她却毫无挣扎之力,更不应也不能有任何挣扎,只能时刻谨记自己狐帝的身份,一并承受下所有的一切。
“殿下,”
黎音也觉出了这份疏离,但她更庆幸于这份疏离,才不至令她怀疑自己将安歌弄上天界的这番筹谋:
“今日既已入得明堂,日后且定要谨慎行事,莫再有这般逾礼之举,以免落人口实,更不可误了我族大计!”
“姑母教训的是,安歌知错,绝不再犯。”
安歌沉沉一语,说得有多沉稳,心中便有多无望。
“听闻今日殿下无端被人牵累,挨了罚?”
黎音觉出自己或有些言重,便又着意缓和,将话头拉回来些:
“天界不比青丘,天族仙神本就轻贱下界万灵,受些委屈在所难免,殿下必得克心忍性,以大局为重。不过好在殿下已历飞升,更是风风光光地入了天界,如此一来,成就我族之业便就指日可待了。”
“指日可待?”
安歌闻言,简直与临行前父君和母妃的嘱托如出一辙。
可想想今日晨宴之上,自己不仅未能如愿在文昌帝君门下修习,更连封号也未得着。
不知为何,忽得那么一瞬,她心底泛出一丝无奈,面上却并未显露半分心绪。
“正是。”
黎音还以为安歌亦如自己这般热切,便更添一分欣慰,郑重而言:
“如今六界荒败,天族衰微,正是我族崛起的大好机会,殿下定要握住时机以图大业!”
“天族势力虽确不若从前,但却依旧持御六界,号令天下,姑母何以认为时机大好?”
安歌见她这幅神情,心底无奈苦笑。
“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天族早已不是铁板一块,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分崩离析不过顷刻之间,我族欲成大事,只需找准时机,撬动一颗楔钉即可。”
黎音腆居天宫两千年,确是已将天族大势看得分外明了:
“这颗楔钉,便是战神九烨!”
“天族太子?”
安歌故作不解,心底却暗道黎音确是洞察老辣。
“天后多年不肯启用我妖军为战,正是因着一众仙神以太子制衡。若能设法除掉天族太子,那我族便可堂而皇之接管六界守御之职。”
黎音一语道破症结,却又言而未尽。
“战神九烨涤荡六界、征战九州,屠鬼帝伏祸斗战力无穷,更有飞麟军在手,又岂是你我便可除掉的。”
安歌想起临入天宫之前,母妃专意将那支九尾仙钗交予自己时,分明是另一番嘱托,亦渐看出黎音并非同路。
“蛇打七寸,神断奇骨。就算他是世间攻无不克的战神,必然也有软肋。”
黎音目光炯炯,邪魅如钩。
安歌一下子便想到了还在雅室中熟睡的灵汐。
果然,黎音紧上前来几步,临近了,耳语道:
“听闻太子灵宠亦在今次入堂之列,不知殿下今日可有留意。殿下可……”
黎音速速出言,满腹筹谋何其缜密,又何其歹毒。
安歌听得心惊,更替那只还沉沉睡着不知大祸临头的小妖担忧不已。
“不可!如此诡谲行事,违矩过甚,姑母恕安歌绝难从命!”
安歌未及听完,便已觉脊背发凉,没想到从前那个温顺善良的姑母,不过在天宫浸淫千年,如今竟变得这般狠辣心肠。
这!这还是她从前最为贴心体己,善解人意的姑母吗?!
“殿下!成大事者万不可拘泥于小节,为我妖族在天宫不再受人欺凌,不消说舍弃一二不知名的小妖,即便是牺牲你我,又何足惜!
更何况,殿下亦言,战神之力甚巨非智取无可胜,大义当前行此二三逾矩之事,实在是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成大业啊!”
黎音没想到她竟如此生硬回绝,不禁情急,这孩子生来一向顺意,不知怎的竟被兄嫂教成这般循矩愚拧的生冷性子!
“姑母,此事一旦败露,岂不是置我族于万劫不复之地,必得容我再做思量,寻得万全之策方可一试,切不可冒然而动!”
安歌在下界确也是生杀染血从不犹疑的飒落性子,但一想到这次要对付的竟是房里那个不经世事的烂漫小妖却不知为何竟狠不下心。
自知一时间无法说服这般贪婪而执拗的姑母,只得稍作搪塞,也好从长计议。
黎音听出她言语中的缓和,看来性情中也不全是蛮犟,多少亦有些软性,便也略安心了些。
想来毕竟千年未见,又怎可令她一朝便尽听自己驱使,此事急也不急在这一夜,好在来日方长,日后摸清了脾性多加调教便是。
“罢了,殿下才刚刚入界,尚未适应此处风物,确是不该因这些俗务扰了心神的。”
黎音自知刚刚多有性急,不免令她心惊,便着意又缓和出言,生生扯些旁的,以削减她对自己生出的抗拒和敌意:
“适才只顾着通禀政务,都未及与殿下叙叙家常,夜深露寒,不如容姑母伴殿下入内里叙叙闲话可好?”
“……”
安歌片刻犹疑,不知灵汐那小妖此际是否还伏在茶案上熟睡,但也来不及她上前阻拦,黎音已经一把推开了雅室门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