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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寒凉。
匆匆自殿外行来的天后,好像在于夜色中穿行过蓬莱宫的时候,在衣衫之上披了一层月华白霜,也夹带着殿外带来的寒风,但那双眼睛里流火似金的锋芒毕露,却要远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分明。
伴随着这个问题的,更有一种有别于此前的气场。
如果说在此前的还朝献俘之中,李清月看到的还只是天后的威严一步步压过天皇,那也终究还只是在“后”的位置上。
可在此刻,就算她并未身着朝服,就连身上的装饰都因已经入夜而大为削减,也无法掩饰住一种悄然生发的……
君临天下之态。
李清月的心中猛地一跳。
这绝不是个毫无缘由就会被阿娘直接问出口的问题。
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匆匆赶来的场合之中。
以她对母亲多年来的了解,她并不难发觉,在她的眉眼间还有一种挣脱了桎梏的焕然之色,以及一份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变了。
如果非要用唯一不会出错的一句话来形容她此刻的表现,恐怕也只有这样的三个字。但显然,那个被抛出来的问题远不只是这样的分量。
李清月慢慢找回了自己被这突如其来一问打破的从容,开口回道:“他不会让我做大唐的储君,阿娘你是知道的。”
这是一句并不出错的答案。
李治当然不会立一个公主为储君,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李唐的皇权评判标准之下,公主与皇子从来都不是对等的。
当年她的熊津大都督官职需要由母亲来促成,她出征吐蕃的机会需要自己争取得来,她为大唐征战多年都险些面临被剥夺军权的危机,她……
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在官职委任中尚且如此,在立储之事上更是如此。
哪怕李弘已经从太子的位置上被赶了下去,萧妤所生的李素节被宣判了死刑,但李治还有李贤,还有李旭轮这两个天后所生的儿子,还有一个虽无存在感却还活着的杞王李上金,甚至还有李唐若干宗室之后,恐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轮到一个公主。
比起发觉女儿要比儿子更有可能继承大统,比起李治忽然良心发现地有了父爱,李清月更乐意从真实的角度审视今日的局面,也并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他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武媚娘抬起了唇角:“对,他不会。就算你有平定八方的功劳,文武双全的才干,他也只希望你如同平阳昭公主一般,如你当年所做的那样迎入凌烟阁,就已再无其他了。可我希望他能回心转意,所以在今日又问了一次,但最终得到的还是一个否定的答案。”
李清月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她会紧随其后地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在心中觉得女儿有这个继承大统的资格,和真正将其说出来争取,完全是两码事。也让她愈发确定,阿娘今日所来没有
那么简单。
“说实话,他的答案让我很失望。”
武媚娘愈发不掩目光锐利:“阿菟,你应该知道我在失望什么。”
李清月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在这并无旁人的母女目光交错中,有很多东西并不需要多加言语来说。因为置身这大唐政治风云的顶端,她们有很多东西是完全相似的。
天后因为天皇病弱和对世家的不信任走上前台,拥有了一圣临朝的资格,将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治世手段推行出来。
安定公主因为大唐核心将领的匮乏、天皇对番邦武将的不信任执掌军权,拥有了开府定边的权柄,先后在大唐的东西边境征讨不臣。
但在天后关于大唐继承人的试探中,安定公主被以一种近乎无理又轻忽的语气剥夺了资格,仿佛她所立下的功劳都不过是因为皇权对她的破格赐予,也随时可以将其收回,而不是将她当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流砥柱。
她站在朝堂上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尊称她一句大将军,地位甚至比起寻常的宰相还要更高,就连封地都已比此前的任何一位公主要多,看起来当真是威风八面,风光无限,但若细究起来,她从来就没有和皇子被放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比较。
寸功未立的李贤可以因为聪慧成为扬州大都督,大将军。
彼时年仅七岁的李旭轮可以成为单于大都护,遥领东突厥之冠。
而李清月却需要去拼,去抢。
可只怕在天皇的心中,倘若她不是自己的女儿,她根本就没有资格走到这一步!
安定公主如此,天后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治纵然不曾亲口说过,也绝不可能这样去说,武媚娘却能自安定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写照。
她为稳固李唐江山所做出的种种贡献,为陛下在前台操持政务抵挡风雨,其实和那些希望她下台去的臣子所说的一模一样,那归根到底,也不过是陛下在无人可选之时的权宜之计。
倘若陛下身体康健,她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倘若王权易主,皇子登基,她总有一天要将权力交还回去。
这就是今日的事实。可武媚娘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破格之中“于国事无害”的评价!
只因这其中到底有多少固有规则的压制,又有多少权衡利弊之下的顺理成章,又有多少天皇对于收回权力的自信,她都在李治的那一句“说笑”和“那又如何”中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愤怒的并不仅仅是女儿的付出,在李治这里永远不可能得到对等的奖励,也愤怒的是自己的天后之名,根本没有表面上的荣耀。
看起来她已站在了与天皇并肩,一人之下的位置上,实则她的身上始终还有一条枷锁被系在李治的手中,让他能像是不容置喙地提出立李贤为太子一般,将她现在所构建起来的一切东西都给收回去。
所以在那出回返寝殿的思量中,她心中野火燎原的情绪难以避免地将她推去了一个答案——
她
想在真正意义上执掌自己的命运。
长孙无忌不敢做这件事,既想要权力又想要和外甥之间表面的亲情,以至于直到如今都还是在大唐史官笔下记载的乱臣贼子。
她却敢做!
也敢在看清这座黄金囚笼的下一刻,选择走到它的外头去,将自己的第一步付诸实践。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最得她心意,也跟她最是相似的女儿,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就好,所以我说的,不是你阿耶的储君,而是我的储君。”
这才是她今日真正要对着女儿问出的话。
在这一刻,她的脑海之中除了闪过了李治那张虚弱苍白又理直气壮的面容之外,还闪过了很多的东西。
大唐定鼎中原之前数百年的礼崩乐坏,确实没有什么“魏晋风流”可言,却也无形之中让人有了一个变化,那就是在知道这皇位轮流做的“传统”之后,说出夺位这样的话来,要远比此前容易得多。
何况,她身为天后,动辄调用天子印玺,便远比任何人,都离那个位置更近。
武媚娘唇角的笑容越来越盛。
明明是在问出是这样一个严肃至极的问题,她目光之中的势在必得却愈发破茧而出,“阿菟,你之前敢在我的面前,说出不想让弘儿坐在太子的位置上,敢向我控诉你阿耶的不公,又敢不敢接下这一句呢?”
这不是寻常人能有胆量做出的事情。
毕竟,光是那“我的储君”四个字,就已将剑指李唐皇位的豪气峥嵘给展现得淋漓尽致,也离经叛道到了极点。
但凡让此事消息外泄,一个密谋篡位的罪名总归是没跑的。
可她又必须有此一问。将这句石破天惊的话,第一个就对着这个十七年间心意与共的女儿说出来。
在意识到,自己唯有越权夺位才有可能让权力真正把控在自己手中的那一刻,武媚娘心中所想的,绝不仅仅是拿到权力本身而已。
若她想要的只是权力,那她完全可以在天皇在被长子气成今日这个样子的时候,在这段夫妻关系终于因为权力的排他性而无声有隙的时候,出手让李治的病症恶化下去。
到时候,就算李治真要让贤儿接替兄长成为太子,既然这个儿子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打磨,根本不可能斗得过她这个天后。
她以先帝钦定的辅佐者身份,在新一任天子继位之时继续摄政临朝,同样能达成这样的目的。
但太后和天后的临朝称制、摄政代理有什么区别吗?那依然是一种不曾脱离开父权的恩赐,与她想要的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权力大相径庭。
固然这份非同一般的妄想势必会遭到李唐上下的疯狂反对,甚至稍有不慎就会导致统一的局势全盘崩塌,她也想要去这么做。
她能,那就去做。
但比起天下各州官员层层反对,在天下百姓先遭天灾后遭人祸中杀出重围,她不如再为自己选定一个最好的帮手,也是一个最好的继承人,用一种结盟之后的内外合作之法
达成这个目的。
这问题与她此前的话相互应和,又分明还有另外的一句话潜藏其中——
李治囿于礼教成见与男女尊卑,不敢也不许安定成为继承人,她却敢用!
就看,她的女儿是不是也如她一般有这样的胆量,打破这个枷锁!
……
这当然是一种冒险。
寝殿之中的灯烛,虽是因天后临时到访而被仓促点上的,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在对着女儿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看清她有何种表现。
倘若她看到安定自觉自己一朝为李唐的公主,就要继续忍受着宗法制度下的子女归属,忍受着一次次与功劳不对等的封赏,成为天皇手中的一把利器,那么她便要即刻重新审视这段母女关系,将之前所冒的风险都想办法平复下来。
但她也无惧于这样的危险。
既要取而代之,就势必要走一条荆棘满道、乱石嶙峋的路,若是连这一个最有可能拉拢到手的盟友都不敢去尝试着拉拢到手,她还谈何往后。
反正在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就没有了犹豫的资格!
好在,她应该没有赌输。
此刻并无旁人打扰的四目相对中,阿菟的神情里或许有一个瞬间写满了不可置信,却绝不是一种觉得母亲不该有此大逆不道想法的震惊。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是一种既有惊又有喜的回应,绝不是逃避或者抗拒。
但大概她都没想到,此刻的情况还要比她想的更好一些。她的这个女儿,何止没有在这个问题面前退避,甚至早都盘算起怎么将母亲托举上皇位了。
与其说她是在惊诧于阿娘的反骨,还不如说她是在惊诧,阿娘这份真正想要由自己当权的想法,居然会出现得这样早!
早到并未等到如同历史上一般先有李贤坐上太子之位,和天后之间相互较劲,早到并没有先后更换李显李旦为皇帝,在十多年后才生出自己接下位置的正式决断。
也早到——
让人好生热血沸腾!
自面前之人的脸上,李清月看得出来,这不是一种冲动之下的过激表现,而是一个早已在风云中磨砺成熟的政客,终于在十年磨一剑的履行皇后义务后,让这把剑为自己而鸣。
仿佛在打破了那层含糊的面纱之后,有越来越多的东西都在变得清晰明了,这才让这种转变看起来不曾有所预兆,却又好像早已有了种种暗示。
面对着这样一张豪情激荡的面容,李清月只觉那种历史的浪潮回荡在她的脑海中,让她险些没能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
但她又是何其果断地,说出了这样一句答案:“我敢!我为什么不敢!”
她当然敢。
李清月甚至往前走出了一步,像是在对着母亲的并肩作战邀约,做出一个最为直接的回应:“我自信自己有这个本事做好皇帝的继承人,可阿耶觉得我不成,我也不想交出权柄、泯然众人,那我只剩下了两条路可走,要么就是直接谋权篡位,
要么就是让能立我为继承人的人登上皇位。”
“可我难道不明白吗?若我想要效仿太宗皇帝,来上一出玄武门之变,我绝不可能得到这样上下一心的支持。”
这和李治从不考虑她为继承人,是一模一样的道理。
“阿娘,你知道吗,我等你这句话好久了。”
武媚娘目光微动。
李清月这话一出,又何尝不是给她带来了不小的惊吓。
只是当安定后面的那句话说出的刹那,这些惊讶诧异的情绪都远比不上她的心绪震荡。
“一人独行,何如积石成山,同迎风雨啊。”
既然两个人都清楚,她们真正想要的权力,不可能被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给予甚至是施舍,只能自己创造出新的秩序,那么继承李唐王朝就比不上重建新朝。
又既然何其有幸的两人都有这样的想法,那么便再没有一种结盟,要比母女之间的传承更为紧密。
对于李贤和李旭轮来说,他们自有办法从李治的手中拿到权力,便不会明白,为何母亲已经有了父亲分出的天后大权,还会想要再往前更进一步,甚至走到意图颠覆李唐江山的这一步。
而对于李清月来说,这显然不是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
“是啊。”武媚娘感慨又不无欣慰地看着面前的女儿,“我有你同行,便是积石成山的第一步了。”
只不过,她的这个继承人是不是有点太过跳脱了……
武媚娘一头黑线地看到,她这句回应刚刚说出,李清月就快速朝着一旁的书桌走去,从那里取来了纸笔,重新走回到了她的面前。
“阿娘,你前面说他拒绝您提出的提议,具体是怎么说的?我先把这个账给记下来,之后好好来算算。”
武媚娘无奈:“……你认真一点。”
“我很认真的,”李清月像是小时候一样咬着笔杆,一脸严肃,“识人不明,剥削忠良,这可是能当起事口号的。”
放在后世史官笔下也得多写几笔,以表掀翻朝纲的正统,她现在这个,大概可以叫做积累写作素材了。
虽然等到真正落笔的时候,武媚娘看到李清月写在纸上的字又分明不是控诉李治,而是威望、民心、人手、造势几个大字。
“阿娘为阿耶执掌朝政多年,在威望上无需多说,此次又有对抗世家潮流,提出在科举之中采取糊名制,若能将其贯彻到底,再将此前的废太子同党逐一打击,肃清朝堂局势,在朝野之间的威望必定远胜此前。”
“民心也无需多说,此前阿娘力劝农桑、抚恤灾情的种种表现都堪称卓越,再加上我这里的宣州稻、南海棉以及辽东所出农肥,正在灾情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若要图谋自下而上,也未尝不可。”
“造势也并不难。龙朔元年的神龙吉兆出自我手,如今我手下工匠人才济济,连带着炸药的研究早已突破了数道瓶颈,若要制造改朝换代的迹象,能办到的事情不在少数。阿娘若是想要天上飞个彩凤可能有点
难,但要弄出什么山崩石现,水落石出这样的戏码,我绝对能搞得定。”
李清月顿了顿,提笔在“人手”上点了点,“反倒是此事,麻烦当真不少。我说的人手,是能够在朝堂上占据一定地位,也愿意支撑你我发动政变的人。”
“说句难听的话,别看此次更替太子,左相阎立本、右相刘仁轨都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尤其是后者还是我的老师,但阿娘的这句话问到他们的面前,得到的必定都是上报天皇的结果。”
武媚娘敏锐地留意到,李清月将话说得直率,可在说到“老师”一字的时候,她那侃侃而谈的声音还是难免有了片刻的停顿,干脆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权当是对她的安慰。
李清月偏过头来,扯出了一个笑容:“阿娘不必担心于我,就事论事而已,反正非要说的话,就算是匦使院这个直属于您的部门中,也未必是人人都支持于您。毕竟,相比于改朝换代的不确定,他们既然能在大唐治下得到升迁的机会,又为何要去冒这个风险呢?”
“恐怕只有那些完全依托于你我的将领和官员,或者是那些原本没有机会成为官员的人,才会愿意先一步走上这条道路。”
比如说那些宫中的女官,比如说文成公主这个西藏都护、宣城公主这个松漠都督,比如说许穆言、马长曦这些踏足前朝的女官,比如说阿史那卓云、庞飞鸢、黑齿常之、钦陵赞卓这些将领。
比如说那些行将自科举糊名中选出的寒门子弟,若能在没有得到立足朝堂资本的时候便被拉拢在手,或许还有希望成为对抗李唐皇权的棋子。
再比如说那些现在还在四海行会之内的后备役。
她们如今既有手艺傍身,也在同步推进着学业的研习,退可以继续积攒财富,进可以成为地方胥吏,甚至是朝堂官员。
也唯有天后与安定公主当政,她们才有可能走上与之前迥然不同的人生。
“不过好像也不用如此悲观。”李清月笃定地评价,“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兵权和将领,府兵的效忠也要比官员的效忠容易一些,所以就算到时候会出现李氏宗亲的大规模举兵反对,也有足够的人手将其压制下去。”
“长安城内,像是凉国公和姜相这样的将领肯定是要先控制起来的,以免让他们有内外策应的机会。”
“至于舆论攻击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有过对付新罗和吐蕃的经验,再多找几个地方积累积累素材,总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办法。”
武媚娘已经听沉默了。
李清月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身旁之人的表情变化:“阿娘,我说得不对吗?”
“……你不是说得不对,你是太过熟练了一点!”
她现在有点相信,安定之前说的那句“等她很久”,确实不是一句被她随口说出的话,而是事实。
李清月无辜回道:“那我这将军做到这个地步,总是要担心一下出意外的,多做点准备也不算出错。”
万一真到了需要发动兵变方能保命
的地步,也得有相应的措施紧跟上来。
“阿娘,”她的眼睛在烛光中闪动了一瞬,“其实我很高兴这些准备能够派上用场。”
也很高兴,她会是第一个听到阿娘抒发心志的人。
君权与父权的傲慢,让李治在跟李弘以这等方式激化了矛盾又彼此离心的同时,完全不曾想到,他的妻子和女儿会这样完成了新的结盟。
更是已开始朝着这个划时代的计划迈出了努力的一步。
但大概就算是发起这项计划的武媚娘也很难说清楚,在望向这双神情坚定的眼睛时,她心中到底有多少触动。
在努力平复了几分情绪后,她方才继续开口道:“其他的计划都可以先晚一点做,在明年开春之前,我们必须先完成三件事情。”
或许是因为那个不可对外言说的目标已在母女之间达成了默契,当武媚娘重新回到寝宫中拿起那方天后印玺的时候,先前的反胃感觉已被平复了许多。
她慢慢地提笔,开始写下一道道诏令。
开春正是此次制举的时间,行将陆续抵达长安的学子不在少数。
她既要夺权上位,就不能让这些学子觉得,天皇为了能让取士公平,甚至亲自废了自己的儿子,有此等大义灭亲之举,乃是对他们莫大的恩赐,而必须让他们觉得,这既是天后提出的创举,此次通过科考的士人就该当被称为天后门生。
在对考生的接待、登记、选拔之中,都必须是由她安排的人。
那封联名上书的名单人物不能一口气全部发落,让朝堂一空,但也正好让这些人都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被排除在考官之外。
同时她需要借着士人云集长安的时候,将铜匦上书的另外两匦开放,再进行一次造势。
这是第一件事,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第一件,便是对废太子杀许王之事的收尾。
安定已将这件事做了个开头了,便由她继续做下去也无妨。
自许王宅邸中搜罗出了不少长安方向送来的信件,正是出自萧妤之手,其中不乏让他千万莫要涉足朝政的良言。
而从许州调查得来的消息,许王之所以会插手于太子上书一事,完全是出自有心之人的挑拨,而非萧昭容所为。
安定公主亲自前往御前,为宣城公主、义阳公主求情,希望许王李素节的罪名不要波及到他的姐妹与母亲的身上。
所以当十一月的尾声,李素节与萧德昭被一并处死于长安的时候,李素筠和李下玉并未因此而遭到贬官的惩处,反而对松漠都督请求回京的上书做出了同意的批复。
“我阿娘病了一场。”李素筠踢着脚下还未被扫开的落雪,轻声说道,“她虽然知道素节不孝,还很是愚蠢地给人当了棋子,但毕竟是她的孩子。”
“也是你的兄长。”李清月出声回道。
“是。我既怪他毫不将我和阿姊的前途放在眼里,又觉得他在今日丢了性命,实在是让人唏嘘。”李素筠叹了口气,“
不过说起来,这也真算是两败俱伤了。听说襄王刚离开长安就病倒了?”
李清月朝着她的脸上看去,发觉她虽未曾亲身经历这段朝堂惊变,却依然看起来要比此前成熟不少。
大约是因为,李素节死了,她便要更加努力地成为母亲的依靠。
“的确如此,但总算天皇没糊涂到朝令夕改的地步,就算听说他病了,也还是继续让人将他送去襄阳。”
李清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笑容不达眼底:“我劝过他了,襄阳是个好地方,而且非要说的话,那里还是南方,没有关中这么冷,何必让自己情绪郁结,自讨没趣呢。天皇反正是不可能直接将他接回东宫的,否则他一个做皇帝的颜面何在。”
李素筠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不该说,阿菟方才那句话里,宁可称呼李治为天皇都不叫阿耶,实在不像是个寻常的信号。
可这句话,又好像并不适合问出来。
便改口问道:“那既然废太子没有被调回来的可能,为何太子的位置还是空悬的?”
李清月心中回道,自然是因为,这是阿娘在开春前做的第三件事。
这一个月里李治提起过几次重立太子的话题,都被阿娘给糊弄了过去,但从李治的角度看,天后的表现并不是还在固执己见,甚至和天皇之间存有矛盾,而是在一步步软化态度,愿意听从他的想法。
总之,在阿娘和她的计划之中,就算在达成目标之前,李贤还是会被李治立为太子,也绝不能在这次糊名科举前头。
以李治想要快速将李贤培养成合格继承人的想法,难保不会让李贤跟随天后办事,以便先行树立起名望。
这便与让这一批士人成为天后门生的计划有所悖逆了。
至于开春之后,她们还有另外一步棋要走。
只是这些话,现在还不适合向李素筠说出来。
李清月笑了笑:“总是要有一个变动的时间的,否则,要让那些东宫旧臣如何自处呢?”
“冷静冷静,对大家都有好处。”
李素筠疑惑:“是这样吗?”
安定应当没必要说一句瞎扯的话吧?
在这举目四望中,入冬的飞雪将整座长安城都包裹在了其中,好像也将很多东西都如同冬日麦苗一般藏匿在了雪下。
比如李素节被处决之时流淌在地上的鲜血。
比如天皇与天后,天皇与安定公主的矛盾。
也比如那些士人重新归于宁静的情绪。
但就像冬小麦在开春行将重新生发破土,这些情绪好像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冷静,很快就会在明年春日以一种更为汹涌的方式卷土重来。
李素筠刚想到这里,忽然瞧见李清月已一步不停地往前走出了一段距离。
“喂,安定,你等等我!”
在雪地上顿时多出了一道疾走的痕迹,一直朝着远处的衙署延伸而去。
自后方看去,很快就已只能看见两道不太分明的黑
影。
天穹之上的落雪,也很快将这些痕迹给掩盖了彻底,化作天地茫茫一片。
……
在关中尚且是这样,在藏原之上也就更是如此。
文成拥着手炉缓缓行在紫山牧场之时,便觉扑面而来的烈风中混着雪粒,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但自她担任西藏都护到如今已有数月,能否让这些因唐军进驻而被归入治下的藏民听从教化,这第一个冬天尤为重要,她便不得不亲自走这一趟。
何况,纵然安定彼时击退了吐蕃大军,让吐蕃龟缩于卫藏四如,在冬日到来之前,那头又有了新的变化。
按照从藏原腹地撤出的探子所说,安定那个挑衅的“战书”让芒松芒赞气得吐血,在回返布达拉宫后,身体也一直不太见好。
或许是因为噶尔家族之事,芒松芒赞有必要缓和与朝臣之间的关系,干脆效仿大唐的天皇,将一部分管理卫藏四如的权力交给了赤玛伦。
想到那个胆魄远比芒松芒赞大得多的王妃,文成自觉自己既有戍守边防的职责,便必须打起精神来。
也便是在此时,随同她一并出行的唐军侍卫忽然听到她出声:“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在这茫茫风雪之中,能见度实在是低得吓人,但这并不妨碍远处的一道黑影落入了文成的视线之中。
她起先还以为,那只是一匹在外奔行的野马,被寒冬的冷意所迫,不得不前来人类的驻地寻求帮助,可再仔细看去,她便发觉,在那马背之上分明还有一道不正常的隆起,仿佛是有人正挂在马背之上。
那好像——
确实是个人!
匆匆策马朝着那个方向行去的士卒很快给文成带回来了消息,那不仅是个人,还是个只有四五岁的女童!
大概是先前遭遇了什么不测,有人将她小心地绑在了马上,希望凭借着战马求生的本能,将她带到能活命的地方。
“她的情况如何?”见营中军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文成问道。
“因为寒冷和饥饿晕倒的,不过情况尚可,而且求生欲应该不小。”
军医说话间伸手掰开了这孩子的手,呈现在文成面前的,就是一块已经被咬了不知道多少口的胡饼。
正是这一点仅剩的口粮,支撑着她来到了此地。
“应该有人保护过她,虽然战马上有伤,但她没有。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一阵子她就能醒了。”
军医的判断并没有出错。
这个因为毅力和幸运来到此地的女童,到了傍晚的时候便苏醒了过来。
获知自己来到了唐军的营地后,她原本有些麻木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我……我想见安定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