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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的几声惊呼相继响起,却没能阻拦住李治气血上涌,以至于病发晕厥的趋势。
再没人去管那张被丢下地的名单,只因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猝然倒下的身影。
霎时间,李弘的头脑完全变成了一片空白。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实在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如同阿耶昨日所说的那样,拿出了一封书面奏表,最多就是在表达的形式上有些特别,却会变成这个样子。
而阿耶的那一句怒斥,也比此前的任何一句话都要可怕得多。
没有一个皇子愿意承担起君父觉得他不配为亲生的骂名,更何况他还是太子!
更可怕的是,父亲的震怒和倒下就这么接踵而来发生。
在这一刻,他以“领头人”身份的雄心壮志都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李治的风疾到底有多严重根本不必多说,在最为情势危急的时候都需要用耳后放血来缓解病痛,现在被这么直接气得倒下,谁知道又会恶化到什么地步。
而他——
他正是促成此事的罪魁祸首。
“还不去通传太医署!”
天后的一句厉声吩咐,勉强拉回了李弘的思绪,也让他试图上前去关心父亲这个面白如纸的情况究竟如何。
可母亲朝着下方看来的锐利目光,和她的下一句话,却让李弘的脚步像是生了根一般,被定住在了当场:“右武卫大将军,镇军大将军,奉我之命,封锁宫门,严禁有人外出。”
“陛下醒转之前,众臣不可踏出宫门半步。”
李清月和契苾何力对视了一眼,深知此刻不是多话的时候,齐齐应声。
她也当即转头朝着含元殿外踏出。
在行将出殿门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正见大殿之内的噤若寒蝉景象里还自有一番暗潮汹涌,唯独身为太子的李弘还站在那张被扔下来的上奏文书旁,自有一种孤立无援的伶仃。
可今日种种,固然有人在幕后推动,这其中的种种选择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又与他人何干。
天皇陛下被自己的好太子给气成这样,又何尝不是一种咎由自取的荒诞。
不过虽因他多年间的猜忌,将这父女之情磨灭殆尽,作为仅次于李弘序齿还手握重权的安定公主,在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与她一并走出殿外调集南北衙兵马的契苾何力就看到,安定公主今日是少有的一片肃然正色,自眉眼间还能看到潜藏的忧心,就连脚步也加快了不少。
“显庆五年阿耶风疾发作至今,从未有一次到今日这个地步。此前上官仪勾结薛元超等人逼宫,阿耶彼时还在病势紧急的情况,也没变成这样,可见真是被气得狠了。”
像他这等压迫血管到影响视力的病症,是真应该保持心情平静的。
可偏偏他想要遵循医嘱,也已试图让自己隐身于幕
后,还是被李弘给气得破了功。
李清月长叹:“我真不知道,那些东宫属臣到底给太子下了什么迷魂药。也或许真是权势动人心了,他们刚被遴选在东宫臣子之列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契苾何力默然不语,很想回一句太子确实混账,但想想他平日里的做派,还是只回道:“陛下会没事的。?()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算了,不说这个了。”李清月像是也意识到不该让契苾何力评价太子,当即改口,“我去调监门卫和北衙军,凉国公去调金吾卫和千牛卫,除了封锁宫门外,也需留意京中动静,以免造成恐慌。”
这些官员暂时被扣押在宫中,自会有人前去家中通传个大概,但今日要在朝堂上商议的原本就是大事,其中涉事之人又当真不少,难保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好。”契苾何力回应得很痛快。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安定公主此举,分明是将宫中内外调兵权柄做出了切分,将天后的那句号令拆成了她守住宫城,契苾何力负责宫外。
一旦宫中有变,兵力完全把握在安定公主的手中,根本没有给外人插手的机会。
但对他来说,这是免于牵扯到此次天皇天后和太子群臣之间矛盾的最好位置。
以安定公主平日表现,她做出这个决断,也不过是确保局势不会失控而已。
当他调派京中巡防势力完成了各处放哨折返宫中时便发觉,比起魂不守舍的太子,安定公主办事当真要稳妥得多。
除却宫门禁闭后的兵马调派,她也没忘叮嘱今日的膳房,不必将饭食送到前朝办公之地了,直接送一批到含元殿去。
至于那些并不参加常朝,而是协助办公的胥吏,还是按部就班地留在官舍衙署之中严禁外出。
皇帝病发是大事。
朝堂官员也得关照着。
“……我是真没想到,还能吃到这样一顿廊下食。”娄师德扯了扯嘴角,朝着一旁的狄仁杰说道。
见他似在走神,娄师德又多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以你的胆量,不至于被今日的这一出吓倒吧。”
狄仁杰摇头:“我是在想昨日右相说的那番话。”
他说推行科举糊名,乃是不可阻挡的天下大势,只有那些负隅顽抗的人,才会想出抱团取暖这样的办法。
这一点,狄仁杰很是同意。
但怎么说呢,他也没想到有些人的胆能肥到以这种方式抱团的地步啊。
果然长安的官场就是要比并州水深,他以前还是见识得少了。
也或许,这才是长安贵胄真正的面孔。
不过陛下的反应,似乎也比他预料得要更为激烈,只怕今日之事,不会简单以天子为支持糊名而怒斥太子收尾了。
这位明显与陛下政见相左,或者说是根本没有自己独立政见的太子……
只怕是无法再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了。
但此刻被抛在含元殿中苦等消息的李弘,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焦躁地蹙着眉头,等待着父亲的醒来为他解围。
说这是围困一点也不为过。
那些东宫属臣各自担忧着自己的前程,不敢上前来,宫中禁军把控在他的妹妹手中,仿佛正是对他猜忌的表现,而他有心想要去等在父亲的寝殿之外,却又不断在眼前闪过李治那张失望而又愤怒的脸。
所以当时至正午,官员各自在含元殿外进餐,以防被饿出个好歹来,李弘却没有过去,而是依然站在原地。
他动也不敢动。
在他所处的位置,能隐约听到殿外的一些声音,大约是这些在用餐中的官员总归还是需要说点什么来抒发自己的想法,排解此刻的忧虑。
只是这些交谈的声音都被混杂在了风中,并不能具体听个明白。
不知是不是出于心理作用的影响,李弘竟觉这其中好像有万千道指责的声音蜂拥而来,像是要将他给溺毙在海潮之中。
而他置身中间无力挣脱,只有这一层层的海浪让他胸口发闷得厉害,几l乎喘不过气来。
下一刻,他便觉自己眼前一黑,直接往前倒了下去。
“太子!”
“太子殿下!”
时刻留意李弘表现的东宫官员连忙冲上前来,“医官!快传医官!”
天子都还未醒来,太子又当庭晕厥了过去,又引来了好一阵的兵荒马乱。
得亏天皇和太子的病症多年来都有专人看诊,也都养出了绝高的心理素质,否则还真不知道会是何种场面。
但即便如此,神医也不是万能的。
无论是急火攻心引发风疾加重的李治,还是先天体弱引发肺病的李弘,都绝对不是一个好医治的病人。
所幸,还有天后和安定公主能在朝中把控局势。
……
在这个等待中变得越发漫长的时间里,黄昏的暮色取代了原本天穹上湛蓝发亮的颜色,又一点点没入更为深邃的幽蓝长夜之中。
前朝的含元殿前,这些官员各怀心思和衣而睡,也有不少人还因白日变故了无困意,朝着北面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在大唐宫闱内苑之内,频繁走动的宫人还未停歇,连带着的,还有四处戍防的甲兵踏步而过的响动。
而在整座长安城中,难以入眠的更不知有多少户。
“太平去睡了吗?”李清月拾级而上踏入紫宸殿中,就听到了母亲的发问。
“我先将她送回去了,都等到后半夜,她是真撑不住了。”李清月答道,“有婉儿和她作伴,阿娘不必担心。”
“那就好,先让她回去吧。”武媚娘语气里有几l分唏嘘,“现在,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这里。”
陛下的风疾简直像是悬在皇位之上的一把利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虽说这好像是一件谁都提前做过准备的事情,但若当真到了皇位交替的时候,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够保持岿然不动。
武媚娘也不例外。
不过当女儿站定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已越发确信,无论这长安城中随后的情况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她都有将其应付过去的底气。
也就是在此时,她忽然听到了内堂之中的一声惊呼,打破了此刻的凝重等候。
那是一声——
“逆子!”
……
李治猛地惊醒了过来。
但若说这是惊醒可能又有些不恰当。
那实在是一段很长又看不太分明的梦境,让他有一瞬差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像是经过了相当长的跋涉。
以至于醒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从最为危急的情况下被抢救过来,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和无力。
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的思绪又重新被拉回到了昏倒之前,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那一句“逆子”。
可他显然并不在朝堂之上。
举目所见是一片熟悉的昏黑,仅有一点闪动的火光能让他约莫辨别出一点光感,让他确认自己还没到失明的地步。
也总算,还有一只对李治来说熟悉又可以信赖的手,在此时握住了他。
“入夜了?”李治费力地开口。
这一次正儿八经地出声,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哑得吓人。
好在回应他的那个声音依然沉稳,也自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陛下已经睡了将近一天了,所幸孙神医深知陛下病灶,还是将病情稳定了下来,只是您千万不能再多动怒了。”
李治指尖一动,面容当即紧绷了起来。
不动怒?他如何能不动怒!
那一声“逆子”,便是昭告着他在醒来的第一时间,也想到了太子干出来的那些好事,只恨不得将之前没能来得及说出口的训斥都给继续骂个痛快。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栽培太子能失败到这个地步。
可想到自己这个病灶日深的情况,李治终究还是在几l次沉重的呼吸后慢慢平复了怒气。
“好,我先不动怒。”他费力地憋出了一句话,又停顿了许久,方才继续问道:“宫中的情况如何了?”
天皇忽然倒下,绝不是寻常的事情,他必须知道当下的情况。
他的这份迫切,让他在并未第一时间得到答案的时候,又多喊了一句:“媚娘?”
武媚娘的目光淡淡地落在李治的脸上。
这应当不是她的错觉,李治此刻话中的底气,大约是因先前受到的打击太大的缘故,比起此前见过的任何一刻都要少得多。也或许是因为刚被孙思邈自重症边界上拉回来的缘故,在眉眼间已浮现出了几l分淡淡的死气。
这也让他远比任何一刻都还要依靠枕边人的助力。
但奇怪的是,在她心中对于李治的怜悯早已又削弱了一层。
她也说不好这到底是因为权力的侵蚀之下,让她愈发不必依靠于陛下,还是因为觉得他对弘儿和阿菟的区别终究遭到
这样的打击(),实在有些可笑。
又或者那是因为经历的一场场变故中她已经越发看清了李治的本性?()?『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对于这份夫妻关系也随之做出了愈发冷静的审视。
只有这份始终未改的同盟关系,让她还能以关怀备至的语气回道:“您别担心,官员都先被扣押在宫中,我让安定和凉国公稳着宫城内外的局势,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方才陛下醒来的消息,我也已让她通知前朝了。
李治闻言轻轻颔首:“该当如此。”
以兵力威慑实属必要。
太子能被这些世家势力裹挟着做出上书联名之事,也难保不会在天子病倒的时候再度被这些混账玩意“挟持”着坐上皇位。
别管有安定这位大将军在朝中,他们的这等算盘到底能不能够实现,总之,若是再来一次上官仪之事,李唐的脸面真是要丢光了。
而倘若真能让他们侥幸得手,让这样一个耳根子软的太子成为下一任皇帝,只怕先后两任帝王对于世家予以打压的行动,都将在这位接任者的手中化为泡影。
到时候,李治哪有颜面在地下去见自己的父亲!
好在,上苍没能给他以一个健康的身体,却并未薄待于他,没让他在这场突发灾劫中直接倒下去,还给了他以拨乱反正的机会。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和地发问:“太子在何处?”
宫城前朝都有人稳定住局面,那么太子是什么表现?
寄予在这个儿子身上的厚望,让他在心情平复下来几l分后,又难免还有几l分希冀。
希望能从身边人口中听到,太子在看到父亲倒下的一幕后当即觉悟,和那些只想永葆富贵的世家划开界限,要么直接撕掉那封请愿的奏书,要么直接在殿外请罪。
他无法不这样去想。毕竟,那是他和媚娘的第一个儿子,也是他视为储君十六年的儿子。
所以再如何在盛怒之下说出那句话来,他也还存有最后的一点侥幸,希望能从太子的表现里看到挽回的余地。
可他听到的却是:“他在含元殿里站了半日然后病倒了,还没醒来。陛下这边的情况有所好转,我一会儿便让孙神医过去看看。”
李治胸口一闷:“他病倒了?”
“是。”
李治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好,好得很。
若是换个时间他收到太子病倒的消息,他或许还会慈爱之心当场发作,直接冲到李弘的面前去,看看太子的病情如何。
可在他刚刚犯错,还是这样一出大错的要害关头,无论他到底是不是体弱多病到了这个地步,李治希望看到的,都是他能迎接风雨的样子,而不是这个病倒的答案。
在此等大错面前毫无一点承担住后果的心性,反而在那些处心积虑之人的利用下变成了一把用之即折的刀,绝不是国之储君该当拿出来的表现。
天后的这句回应,真是以异常干脆的方式斩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也不能再
()有所犹豫了。
也对。身为大唐天子,他根本没有一点犹豫的机会。
“媚娘,摒退宫人,我有几l句话想跟你商量。”
他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但站在他面前的人却能看到,当这句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李治全身的发力都像是在对外界传递出一个信号——
他已做出了一个,固然艰难却也必须做出的决定!
还带着药味的紫宸殿很快被关上了一扇扇门窗,只剩下了天皇天后在屋中。
重新走回来的武媚娘坐在了床边:“陛下想说什么?”
李治疲惫而坚定地答道:“我想换一个太子。”
室内的寂静,让李治在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能清楚地传入两人的耳中。
但也只是一刹的安静而已,他就已继续说了下去,像是生怕有人一旦出声打断,就会让他撤回这个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
“我曾经在想,自己绝对不要像是阿耶一样,和自己的太子变成最后那等陌路殊途的样子,所以我虽然喜欢贤儿的聪慧,也绝不会让他受到的待遇僭越到太子之上。可我没想到,就是这份偏爱,让弘儿越来越不知所谓!”
武媚娘没有应声。
她觉得非要说的话,李治的偏爱可能并没有让李弘得到足够的安全感。可这又归根到底源自于弘儿的能力不足,并不是所谓的待遇高下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位君父当然不会有错。
李治已继续说了下去:“我也曾经考虑过,若是弘儿的身体实在太差,又应该怎么办。不过后来我想,他只是先天体弱,而不像是我这样被顽固的风疾缠身,反正也不求他能够上马逐猎、征战沙场,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何况,就算我出了什么岔子,也终究还有你这个母亲能够成为他的助力,以太后的身份对他的执政做出帮扶。”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以天后身份提出的科举糊名,都能得到他的反对!”
李弘他还不是皇帝啊,他就已经开始反对他的母亲了,那么等到他继位为天子后,他到底是能够像李治所希望的那样,接受太后的辅佐,还是直接将那些世家之臣迎为上宾呢?
答案在那封联名上书中,其实已经有了解答。
李治的心脏狂跳,仿佛是为了抑制住还在上冲的血液,让他不要在刚刚醒来没多久后又重新倒下去,只勉强凭借着手心紧攥的力道,又找回了几l分冷静。
“我不能让大唐的江山毁在他的身上,就算废长立幼难免为人所诟病,他所犯下的错也远不如我大哥和我那个长子一般严重,我也绝不能再让他做这个太子!”
他要废了太子!
让他滚到自己该去的位置上。
“媚娘。”李治凭借着直觉望向了武媚娘所在的方向,“你能理解我的行为,对吗?”
想到他在昨日朝会之前听闻东宫异动时候的反应,李治只觉一阵说不出的讽刺。
他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应当会这样愚
笨,然而事实上他真的可以有。
以至于在终于说出了这句决断的时候,他非但没有一种解脱的畅快,反而只有一种更加沉重的疲惫袭击而来。
或许唯一让他还觉得庆幸的是,他并不是只有李弘这一个由天后所出的儿子。
他还有其他人可以选,也绝不会让大唐的江山后继无人。
更让他庆幸的是,他没有听到天后给出一个意见相左的答案,而像是呼应着他的这句定论说道:“弘儿确实不适合做这个太子。”
“多少年了,他在长安的权力中心耳濡目染,却还不知道该当亲近于谁,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将世家化为己用,更不知道科举糊名对于皇权的意义,恐怕不是三两年间就可以将他教授明白的。那么与其让他再给陛下增添麻烦,耽误大唐基业,还不如让他只做个闲散宗室,换个地方养病。”
李治惨然一笑:“是啊,他确实不适合做皇位的继承人。只是此前你我都不曾将他的表现彻底看清,也都觉得他尚且年轻,还有成长起来的时间。”
偏偏这些留给李弘的时间,不是让他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储君,而是让他成长为世家的助力。
他的病弱,他的无能,不仅没让他看清到底应该抓住什么样的人成为他的帮手,反而让他格外珍惜于那些会聚拢在他面前的人。
世家说话多好听啊。
在他们还没能拿到绝对有利的地位之时,他们简直是这世上最为“贴心”的人。
可一个未来的皇帝、一个太子若是让自己被世家把持命脉与唇舌,那真是和一个傀儡没有区别!也真是给了李治好大一个惊喜。
“废了太子倒是还有一个好处,”李治笑得比哭还难看,却仿佛是意图在这句话中给自己找回一点信心,“科举糊名的推行,以太子为首反对,最终以太子被废为结局,总该让这些人看到,此为势在必行之举了。”
他心中的反骨早在长孙无忌揽权之时就已彻底长成。
当年的长孙无忌希望他和王皇后相濡以沫,让李忠坐在太子之位上。而今日的世家朝臣希望他这个病弱天子听从太子的谏言,不要推行科举糊名。这二者分明都是一样的。
当年他能铲除掉长孙无忌的阴影,今日他也不可能遂了这些人的心愿。
先去掉那个领头羊,再扶持上一批新的臣子,且看这明日的朝堂上,到底会是何种格局!
哪怕这些人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想法,一如此前的集议一般,不能随意发落处置,但废太子的举措下达,总能让他随之将这些人的把柄给一个个抓出来。
只可惜……
可惜他的病势愈重,恐怕无论是这一次的科举,还是针对那些朝臣的行动,都必须交给天后来办了。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觉一阵头疼欲裂,让他的面色一阵扭曲。
“陛下——”
“我没事。”李治撑着武媚娘递过来的那只手,目光中的狠意愈发浓重,“戴至德、萧德昭、杨思正这些带坏
太子的人,方今天灾在前,我暂时不会动他们,两年之内我迟早要跟他们一个个处置明白。但今日,有个人我要先处理掉。”
那个人没有什么朝堂职务要办,不会牵连甚广,还是对他来说在法理上不难处置的人。
李治怒道:“谁给李素节的胆子,加入到那封联名上书之中的!那些世家子弟想要始终占据特权,把持官员选拔的渠道,势必要促成太子对天后诏令的驳斥,他李素节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
李素节又不需要去考科举。
以他多年间被清出大唐政治中心的情况,他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属官需要参与到科举考核之中。
那他所图谋的东西,以李治的政治头脑又怎么会看不清楚。
他希望成全太子和朝臣的联盟,将天后的诏令打击回去。
若是天皇并没有那么坚决地推行糊名,也碍于众多大臣的情面,削弱了天后的权柄,这朝堂的风起云涌中,安知不会有他李素节的一席之地!
太子李弘是这样容易被人操持把控的角色,也显然给了野心勃勃之徒从旁觊觎的资格。
可李素节的这个举动,非但不能让李治夸奖他还有几l分“目光长远”,志气甚高,只觉这个儿子远比太子还要惹人生厌。
他这个皇帝可以随便废黜太子,甚至再进一步,连闲散宗室都不想让他当,直接将他贬为庶人,但一个皇子,还是一个不受他喜欢的皇子,凭什么想要对太子之位发起图谋。
就凭他曾经做过雍王,也曾经深得他的宠爱吗?
李治的声音里毫无一点回转的余地:“若是这十多年的许州移居都不能让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的话,他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等到天明之时,让侍中来见我。我要草拟两道诏书。”
这是两封分量极重的诏书。
而前者甚至没等天明,又被那饱受头疼折磨的天皇匆匆拉来了在含元殿中小憩的臣子,快速起草润色完毕,变成了一封可以随时下达的诏书。
“去宣诏吧。”李治摆了摆手,吩咐道。
“陛下不亲自……”
“我累了。”李治不等对方说完这句话就已将其打断在了当场。
但手持诏书的阎立本却不会看不出,李治到底是因为身体的病症感到疲惫,还是因为这封诏书等同于直接斩断了他和李弘之间的父子情谊,这才让他觉得心累。
可作为写下诏令,又即将前往东宫宣读的人,阎立本他也觉得很无措啊。
早两年他就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被陛下委任为左相,但反正之前大多数事情有右相安排,下面又有一堆主意很多的宰相,他就当和画画一样,将陛下的命令写下来也就是了。
奈何他还没能成功致仕,就遇上了这样一桩大事。
还是废太子这样的大事!
虽说阎立本也不怕因此开罪于太子,反正他很快也不是储君了,但他一想到日后记载里他要和这件事捆绑在一起,他就
觉得这很不符合他这个艺术家的定位。
而且……
“你若是怕自己去了东宫挨打的话,喊上右武卫大将军给你壮胆吧。”天后仿佛留意到了他这个迟疑的表现,忽然开口说道。
阎立本顿时目光一亮,“多谢天后体恤。”
至于安定公主协助宣读废太子诏令,会不会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有什么的。昨日陛下晕厥,宫中警卫都已彻底落到了安定公主的手中,甚至拿下了一批行止无端的东宫宫人,俨然已将太子得罪过了,也不怕再来协助宣读这份诏书。
反正,他也很快不是太子了。
但这份对于阎立本来说的安全感,对于东宫来说却有若暴雨来临。
“外面又多了一批北衙兵,安定公主也亲自到了。”
太子妃正要给太子喂药的动作倏尔一顿。因为这个突然止住的举动,汤碗之中的药险些泼洒到太子的身上。
杨思正面色惶惶,“不只是安定公主,左相也来了。”
这个平日里没什么存在感的左相在此时到来,绝不可能是什么好消息。谁让门下省负责审查诏令,所以那正是天皇有诏令抵达的标志。
杨思正求救一般朝着李弘看去:“殿下——”
李弘才刚刚醒来,面色惨白得厉害,但在这左相与安定一并到来的消息面前,他又当真无人可以依靠,也就必须去接受天皇给出的惩处。
“出去迎接。”
前头有人告知,阿耶也已经醒来了,病势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也难免在心中升起了一抹希冀,希望他和阿耶之间的关系也还能修补,而不是随着那句怒斥彻底跌入谷底。
哪怕在这晨昏交界的黎明里,他和安定两厢对望之间气势迥然有别,让他这个被人搀扶出来的太子简直像是个落败的小丑,也终究还有最后一口气维系着他的体面。
可当阎立本开口的那一刻,李弘的脸上残存的血色也消失殆尽了。
“门下:……储副之寄,社稷系以安危;废立之规,鼎命由其轻重。”
杨思正惊惧地朝着那封诏书看去,险些以为是自己的一夜未眠,这才出现了幻觉。
就算后面的话还不曾被阎立本念出,这“储副之寄”“废立之规”的说法,已足够让人确认,这到底是一封什么诏书。
除了废太子之外,再无一点其他的可能。
但太子他就算有错,又何至于到这样的地步!
何况陛下,陛下不是已经醒来了吗?以他平日里对太子的偏爱,怎么可能因为一时之气直接废了太子。
可事实好像当真就是这样残酷,他也一点都没有听错话。
阎立本的声音其实不大,只是在这仿佛连呼吸声都消失了的太子东宫,每一个字都不会让人错认。
“皇太子弘,中人之性,久婴沉痼,本当位居明堂,广纳贤才,训以诗书,授业百姓,以表嫡长之德——”
李弘惊得后退了一步,绝
不愿意承认,自己在父亲的心中居然会被打上“中人之姿,身体不好”,因是皇后所出的嫡长才有资格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更大的打击竟然还在后头。
“然纳邪说而违朕命,结朋党而怀异端……灾荒之年无有所为,反有不忠不孝之举,难堪东宫大任……”
在这句话传入耳中的瞬间,一种远比他昨日惊厥的窒息感堵塞在了他的喉咙口,让他明明很想在此时喊出求见父皇的话,或者是为自己辩驳,却只有两耳的轰鸣之声直冲天灵,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好像已经不在此地了,而被那一句句紧随在后的斥责给驱赶成了一道游魂。
只是近乎本能地还在听着阎立本的话,等待着那一句最后的宣判。
“朕戚属之中,频亏国典,缅维前载……思其不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定权——”
“宜褫夺皇太子位,废为襄王,即日起移居襄州。”①
李弘彻底僵硬在了原地,像是一尊惨淡的雕塑,只从齿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襄州?”
好一个襄州。
山南东道的襄州,比起李素节的许州还要更为偏远,就算没被丢到黔贵蜀中之地,也绝不是一个好去处。
从太子贬为襄王,与他从天上被丢进泥中有何区别!
然而那封已然宣读完毕的圣旨就在他的面前,让他根本无从怀疑其真伪,阎立本也已做出了要将圣旨递交到他面前的举动。
但他实在不愿意承认,阿耶会用此等残忍的手段对待他,又仿佛是胸膛之中的溺水感还不曾结束,让他的手臂沉重得要命,完全不想接下这份圣旨。
偏偏在场之人里谁都会纵容于他,唯独有一个人,在班师凯旋之时没给他面子,在朝堂对峙中没给他面子,现在也显然不会顾及手足之情。
李清月开了口:“皇兄,还不接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