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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德昭赶赴许州的举动,说来倒是还有个能糊弄过去的理由。
兰陵萧氏自南梁灭亡后四处投机,也自早年间衣冠南渡的由北往南迁移后,改为从南往北变动。
所以除却驻扎于关中的那一支外,在北方势力相对昌盛的一支就位于颍川一带。
而颍川,正在许王李素节的封地附近。
很难说李素节被从雍王改为许王的时候,李治到底是要让他还能往来东都方便,并未真被丢弃到穷乡僻壤之地,还是希望他能够就近感受颍川地界早年间的人杰地灵,总之到今日,却是方便了萧德昭能打上个不易为人所怀疑的名号上门探访。
身在长安城里的萧妤没想到,萧德昭在从她那里吃了个闭门羹之后,居然还不死心,而是直接找去了她的儿L子那里。
当然,李素节也没料到,自己在闲来无事纵马散心而归的时候,居然会在家门前看到这样一位不速之客。
在准允了萧德昭入府后,李素节便见这位姑且能算是母族同宗官员的兵部侍郎朝着他打量了一番,语气唏嘘:“多年不见,许王愈发风姿不凡了。”
李素节哑然了一瞬,觉得这位新登门的访客在睁眼说瞎话这方面,果然是在官场上混出来了。
他若是说什么“许王都长这么大了”,或许听来还有些叙旧的亲切。
毕竟,不知不觉间这么多年过去,他从一个被父亲改换了封号丢弃在外的年幼皇子,变成了一个已然加冠的成年人,在猝然与关中故人相逢的时候,难免感到一阵时过境迁。
可若说他是“风姿不凡”,那便纯粹是一句瞎话。
寻常亲王无论是遥领也好,实职也罢,总不可能只有一个亲王封号,就算不像是李贤那般担任大都督大将军,怎么也该有个刺史的位置才对。
他呢?
他就是个在颍川打猎饮酒的闲人,哪有什么风姿可言。
李素节的目光黯淡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平静:“萧侍郎如果有话想说,还是直接说个明白吧,没必要在这里恭维于我。”
有什么事,大可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您若这么说的话,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萧德昭端详了一番李素节的神情,见他并未因被天子置之不顾而彻底颓丧难当,心中对于自己此次前来能否达成目的,越发有了几分底气。
“我希望你此次站在弹劾武后的这一方。”
“你在说什么胡话!”李素节听到这吓人的一句话,瞬间就跳了起来。
什么叫做站在弹劾武后的这一方!
他确实多年间不在关中,但并不代表已完全隐居于桃花源,对于天下事务纯然不知。
方今诏令之中,恐怕将近有半数出自天后之手,让早年间还觉二圣临朝持续不了多久的人,都被打了不知多少记巴掌。
天后权柄之盛有目共睹,连带着太子之位也日益稳固。
所以这数年间他母亲给他送
来的信中反复强调,千万莫要头脑发热想要寻找起复的机会,能不要重蹈王皇后和废太子的覆辙都已算好了。()
但萧德昭却说,要让他弹劾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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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李素节高呼,“将他给我——”
那“赶出去”三字还未出口,萧德昭已脚步飞快地合上了此地的大门,转头朝着李素节厉声喝道:“许王居处许州多年,已胆魄尽丧到连听人说完话都不敢了吗?”
“天皇当年封禅泰山途经郑州,距离你所在的许州不过一步之遥,他让你去了吗?他以你抱病在身为由不让你回返蓬莱宫拜见父亲,你送去一封《忠孝论》以表忠孝之心,起到作用了吗?两年前许王妃为你生下长子李璟,天皇何曾对你和皇孙有所垂怜准允你入见?”
萧德昭步步紧逼:“你若觉得这便是你往后该当过的日子,你的儿L子也该当如此,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跟你说的。”
李素节面色一阵青白,咬紧了牙关,“可你别忘了,我已失去了圣人宠爱,又有何办法。”
再去追忆当年还是雍王的时候,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就连那岐山之上的九成宫,也早已经被许州的山野景象所取代。
可萧德昭的接连三问,却像是一把再残忍不过的利刃,忽然将其剖开,迫使它暴露在了天明日光之下。
现在的这条路,难道是他想选择的吗?
不是。那不过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保命罢了。
“不,你失去的不是圣人的宠爱,你只是被武后排挤在外。”萧德昭仿佛也有些不忍心说出方才的那些话,在和缓了几分语气后走到了李素节的面前。
但这句话,好像并不能让人有多感到慰藉。
李素节苦笑:“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萧德昭振振有词,“武后此次提出的科举变革势必在朝堂上掀起一番滔天巨浪,也因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必要造成朝纲不稳,天皇陛下若还是个明君,便该当阻止她提出此举。其间矛盾激化,若能令武后地位退一步,难保没有你的机会。”
李素节沉默了一瞬,在面上有短暂地被希冀之色所占据,却还是低声回道:“可我阿娘说过,这朝堂之上最忌讳像是上官仪一般,以臣子身份妄加揣度天皇天后的心意。”
若是武后当真如同萧德昭所说的一般,完全不顾天皇意愿,为了争权夺利,发起了什么触动朝臣利益的大变动,那她恐怕也无法成为今日的天后了。
天后是君,这些人是臣,其中的胜败关系,明明还很清楚地摆在众人的眼前。
但他这句质疑刚刚出口,萧德昭的下一句话就已接踵而来:“这不是揣度,而是事实。武后意欲发起科举糊名,太子东宫属官均觉不妥。若你不信我的判断那也无妨,你总不应该觉得,这么多人的想法都是错的吧?”
“要不是你与我兰陵萧氏之间的关系,我何必千里迢迢来到你的面前,给你指点一条生路!”
这话中的气势依然不小,也让李素节有一
()瞬间在想,他是不是当真因为阿娘对于武后的退让变得过于谨小慎微,这才在机会到达面前的时候都不敢伸手去将其抓住。
虽然此刻他还并未从萧德昭的口中获知事情的全貌,但或许确实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
想到这里,他的面颊颤抖了一瞬。
这份不容错认的意动并没有逃过萧德昭的眼睛。
哪怕李素节的下一句话并不像是要接受他的“拉拢”。
他紧绷着开口:“你的这番推论是真是假姑且不论,但你提醒我了,你是东宫的属官,大可以跟着太子高升,倘若太子有朝一日登基,难保你不能成为下一个李敬玄。忽然来找我这个早已失势的许王,谁知是不是想要坑我入套,以便让我去做太子的垫脚石。”
“可太子现在还需要你去做垫脚石吗?”萧德昭冷然发问。
“你!”李素节面色一沉。
他完全没想到,先前仿佛还在为他着想的萧德昭,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直戳人肺管子的话。
萧德昭却浑然不顾,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恕我直言,您如今已再没什么可被太子图谋的了。若是继续陷于许州,放任天后代替天皇站在台前,您的威胁可能还没有周王和雍王更大。”
“但我也不瞒着您,”他压低了些声音,更显出几分对李素节的尊崇之意,“您对太子无用,对我来说却是蒙尘的珍宝。若是能抓住契机青云直上,便是一片前途坦荡,所带给我,给兰陵萧氏的好处远胜过太子,所以您不必担心我会坑害于您。”
“何况……”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也没说要让您在现在便直接对上武后,只是需要您回返关中表露一个态度也就够了。比如说——”
“你说我是东宫的属臣,那么你难道就不能是吗?”
李素节一愣:“这……”
萧德昭信誓旦旦:“此次天后变更政令,我们会说服太子也站在反对的位置上,所以你并不需要亲自站到台前去跟天后叫板,只需要响应太子的声音也就够了。”
李素节心头一震。
这最后一句话,听来真是让人安心。
如果说他先前对于萧德昭的到来还有起码七分的警惕,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便已去掉了一半。
唯独剩下的那一点,或许只是对于前路的未知而已。
是啊,他应该明白的,以他如今的地位,还远不够资格站到台前,但他可以先去响应太子的声音,就如同他的两个姊妹跟在安定公主的身边一样。
但若如萧德昭所说,武后的地位会因此次事变而大有折损,那么往后谁主谁次,那就不好说了。
他垂下了目光,试图掩盖住这其中的心绪起伏,以及——
重新被唤醒的野心。
“我想知道具体的情形。还有,太子不该不知道,反对天后也会影响到他的地位,你们究竟要如何说服他站到天后的对立面。”
在此等地位稳固的局势下还如此容易被拿捏的话,那
这个太子就算终有一日要被人扳倒下台,也真是一点都不冤枉。
不像他,能抓住的恐怕只有这一条晋升之阶了。
萧德昭笑了:“好,我会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
……
李素节最终还是随着萧德昭做好了重返长安的准备。
为了防止母亲再对他说些甘于平淡的话,当李素节向着朝廷递交了返京探亲的奏疏之时,干脆并未将其额外去信于萧妤,告知他的选择。
不过,当他得到启程批复的那一刻,大约也不会有人在意于这位许王的动向,只因更大的风暴已先一步砸在了这长安城中。
天皇下诏,咸亨二年元月开办制举,举士选官并进,改变此前的进士科规则,将原本的试策单科改为三门考核。
自《礼记》《左传》大经和《老子》《尔雅》中选出题目考察帖经。
以诗赋铭文论表组成应用文考核,名为杂文。
第三门才是原本的时务策考察,名为试策,一共五道题。
这三项结合,正是针对当年母女交谈中提及的科举“作文仿写”过多的弊病,而在其中做出的平衡。
怎么说呢,这其中有秀才科考察的内容,并未让众多士子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当这天子恩科取士怎么都要提高些标准。
但随后的一条天后旨意,却霎时间炸了这长安城中大部分人一个措手不及。
天后有意,自此次制举开始,以糊名之法取士,以保考核公正!
……
“你们这是做什么?”
李弘刚刚得到东宫属臣集体到访的消息,行到书斋会客之地,就见这些人已是跪倒了一片。
他纵然此前不曾反应过来,这科举糊名并不是母亲为了给周国公选嗣子以求公平,现在也意识到了,这其中确有不少门道。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对此想出个所以然来,也向阿耶阿娘问个明白之前,会先迎来东宫属臣如此规模的到访请愿。
这些太子臣属大多在朝堂之上的官职也不低,在随同于东宫办事之时,以李弘素来谦恭的表现,大多是执弟子礼向他们请教的,在平日里的往来闲谈中也少有摆太子架子,又何曾见过这等有若同时向天子俯首而求的表现。
“都先起来吧。”李弘伸手,将离他最近的戴至德给直接搀扶了起来。
也就是这朝着人群中看去的这一眼,让他忽然留意到,这其中好像还有几个并未东宫行走的臣子。
但还没等他开口发问,戴至德已当先开口道:“太子,我等齐来请愿实属无奈。方今天后把持朝政,更有此等科举大改之举,若在朝堂之上提及反对,安知不会先有一人被贬岭南,后有一人被流台州,再来一人遣往庭州,再无一人胆敢主持此事与天后辩驳。”
“臣等所能指望的,唯独太子而已。”
李弘:“可……”
可当日他和这些近臣商议此事的时候,他们分明没有那样大的反应啊!
总不能彼时的隐而不发,都是为了去召集来其他的人手吧。()
仿佛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戴至德长叹了一口气,回道:“臣等刚自太子处听闻此事的时候,一来也怕自己想错了,或许这科举糊名的好处远胜于坏处,二来也不知天后是否当真想要推行此举,唯恐从中谏言会动摇太子与天后的母子情谊,怎能胡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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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日诏令已下,臣等就不得不说!”
李弘朝着依然跪在殿中的诸人看去,忽觉一阵沉沉压力扑面而来。
在戴至德话音结束的那一刻,这些人朝着他叩首齐声:“臣等也是此意。”
“你们……”李弘脸上闪过了一缕复杂,“选几个代表进来说。”
他也说不上来在看到这样一幕场面的时候,在他心中到底是一种什么想法。
或许有意识到自己执掌权柄当真不小的欣慰,又或者也有因为戴至德话中所说“动摇母子情谊”的恐惧。
也正是后者,让他选择了以一种更为收敛的听取谏言方式,而不是任凭这些属臣在堂上你一言我一语。
但在他转身朝着内堂走去的时候,却并未看见,他的几位心腹臣子之间都交换了一个眼神。
好消息啊!太子并未在科举糊名提出之时就有自己的主见,在臣子忽然群情激愤前来请愿之时也并未出言喝止,表示自己站在天后,甚至是其背后可能正在观望局势的天皇那一方,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那就是他们展开下一步行动的时候了。
于是当李弘与众位近臣行到内堂中的下一刻,李弘就见杨思正快走两步到了近前,直接再次跪倒了下来。
李弘险些惊得后退两步:“都跟你说了先将事情说明白,你这又是做什么!”
杨思正苦着脸:“臣也不想如此啊,只是一想到往后很可能无法继续相助于太子,便觉悲从中来。”
李弘:“……”
杨思正努力让脸上的神情越发悲苦:“科举糊名,乃是天后意图打压世家启用寒门,继而进一步揽权。但以我等看来,她的计划还远不止如此。等到朝堂势力变更之后,便是对我等动刀,以扼住太子的咽喉唇舌。恐怕到时我等的处境连郝侍郎都不如。”
“但……但我等会否因此失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您的处境啊。”
李弘皱了皱眉:“我又如何?”
他此刻大略明白了面前之人的想法,那便是阿娘要从天下士人中选出一批并不属于世家的子弟,在朝堂上组建出另外一支势力,和世家出身的官员分庭抗礼。
糊名正是为了保证这场制举的取士公正。
这其中或许有天后希望进一步增进自己的威势,获得更多的效忠拥趸之人的缘故,但怎么说呢——
首先这听起来就是个讲求公道与实力的办法。
其次,这些被遴选入流的官员绝不可能在三两年内就得到破格升迁,取代那些朝中重臣的地位,那么何来动刀到杨思正等人头上之说。
()偏偏杨思正等人脸上如丧考妣的神情无比真实,让李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忽略掉了什么东西。
杨思正极力平复下语气解释道:“不怪太子仍觉无碍,实是您幼年便不忍见楚子商臣之事,也自然不愿相信,父子母子之间的亲缘关系也并非牢不可破。”
“可天后摄政临朝、把持朝纲明明是天皇陛下的权宜之计,今日天后越权的一步步举动,却分明是在效仿北魏灵太后旧事啊。”
李弘眉头一竖:“谁允许你如此说话的!”
杨思正半步不退:“臣说的是实话而已,也正为太子着想,何必有所顾忌!宣武灵太后先造申诉车,以接受投诉冤情,和天后的铜匦上书何其相似,她后在朝堂上亲自策试察举孝廉、考校官员计吏,和天后先插手铨选后插手科举同样类同。”
“可那位宣武灵太后先扶持北魏孝明帝即位,孝明帝年幼失权,秘召尔朱荣入京,事泄暴毙,恐为其母所杀,灵太后又诈称公主为皇子,扶持元姑娘登基,再换幼主元钊为帝,以致河阴之变,北魏王朝崩塌。那么今日的摄政天后,安知不会重蹈灵太后覆辙。”
李弘又惊又怒的神情还未来得及变成怒斥杨思正的话,就听他的下一句话已迎面而来:“太子也莫要忘了,上一个只在宫中称为二圣的,还有废长立幼之举呢。您若只当这科举糊名改变是意在广揽贤才,恐怕要吃大亏的!”
李弘的动作凝固在了当场。
杨思正的这一番话,不像是他能说出的,但无论是不是由其他属臣所教授,在其激愤的语气之中,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他的心头。
吃大亏吗……
若是在几年前,他完全不需要担心这样的问题。
父亲曾经亲口和他说过,他不希望李唐皇室变更继承人的传统继续出现在这一代了。之前的太子李忠是他没有彻底掌握权势的时候被迫立的,可以不算,但李弘之于李治,就如同李承乾之于李世民,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首选,后面的两个弟弟在他不曾犯错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越过他去。
正是这份“保证”,让李弘少掉了很多担忧。
可这几年间他年岁渐长,却发觉很多事情日益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曾经带着东宫属臣修编《瑶山玉彩》,得到了阿耶的夸奖,他的弟弟李贤却是无比天资聪颖,在当个富贵闲人之余,还带着伴读一起修编起了《后汉书》。
若将这两者放在一起,谁都能看出高下之分。
他在洛阳主持赈灾,可洛阳元氏不忘为天后扬名,让他至多在其中算一半的效力,李贤却跟随母亲前往雍州办事,又在还朝后于其属臣的助力下写出了一份相当合格的文书。
就连年少的李旭轮也在今年年初得到了天皇天后的单独指派,在属臣裴炎的陪同下在外巡查。
他的同母所出姐妹就更不用说了。
太平如此年幼也在河北道体察民情。
而和他年龄最是相近的安定……
若非她没有问鼎帝位的资格,只怕早已变成了对他而言的心腹大患。
杨思正的这句警告其实一点也没错,倘若阿耶对他仍有偏袒之举,阿娘却已跟他日渐疏远,也有了更进一步越权摄政的计划,这出糊名取士大有可能就是在剥夺他这位太子身边的助力,也终将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
而他如今早已不敢如当年一般笃定于获取到安定的支持,也就更加不能失去这些围拢在他身边的助力。
太子妃曾经跟他说过的,她登门造访过安定,却并未得到多少亲厚的待遇。
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颓然后撤,也失去了方才质疑杨思正、觉得他不该将母亲和胡太后相比的出口果决。
这科举糊名若是有悖于他的利益,当然得将其取缔!
好在,现在还在刚刚提出的时候,没有将消息完全传遍四海,应当有这个机会,在朝堂上将其驳斥下去。
可一想到即将对上的是自己的母亲,哪怕心知这出辩驳应当能让他借此博得臣子的忠心,李弘也觉自己心中打鼓得厉害。
更让他心中没底的是……
“我要用什么理由来劝阻呢?”
若是仅仅站在他自己最开始理解的角度,他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任何一点不妥。
他在弘文馆崇文馆中有着斐然的地位,也能清楚地看到,这些拥有最为顶尖师资力量的地方,也在同时有着划分严明的招生标准。
寒门子弟若要论起接受教育的条件,根本不可能和世家贵胄出身的子弟相提并论。
糊名与否,难道会很影响到最终取士的结果吗?
非要说的话,这些世家出身参与科举的人,若是连那些条件远逊色于他们的寒士都比不过,那他们可能需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能力了。
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
哪怕李弘觉得杨思正所说的顾虑和后续影响确有道理,也不能将这等理由放在朝堂上说出来。
他得有一个更加妥当的理由来反对糊名。
戴至德的脸上闪过了一缕笑意。
太子能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简直再好也不过了。这已足够证明,他已彻底站在了他们的这一方,只是,还需要一个用来领袖朝臣上书驳斥的理由罢了。
他从容回道:“若是有人平日才高八斗,只是在应策临场表现不佳,有此科举糊名之举,岂不是要将其直接淘汰下去?又倘若有人只擅北方时务,不通南方之事,又恰好遇上了不擅长的题目,阅卷官员不知其籍贯南北,只会当其无能。”
“这便是糊名制的问题。将一人之评判全然取决于一场看似公道的策论,实在有些荒唐。”
李弘抿唇,总觉这话里怎么听都还有些古怪,可乍一听又真有些个道理,便问道:“那如戴尚书所言,该当如何?”
戴至德摸了摸胡须,气定神闲地答道:“太子大可提出,在寻常阅卷之余再添一项流程,便是令参与制举的士人上呈往日文集,名为行卷,以行卷和
正卷两厢映照取士。”①
“如此一来,既不必担心士人前途被决断于一场考核,又能因太子提出了这项决策而博取士人之心,岂不是要比天后这糊名之策更为切合时宜吗?”
“行卷吗……”李弘喃喃自语,“也对,若是有才学之士,早该有诗文传唱于世,在上交行卷后也该被考官额外记住,不怕被埋没于世。”
他有些感激地朝着提出解决之道的戴至德看去:“就照戴尚书所说吧!”
在明日的朝堂之上,他便作为这些臣子的领袖,提出反对的想法。
只是不知是不是得算心有余悸,他又朝着杨思正问道:“安定身在何处?”
杨思正想了想,回道:“我方才来东宫前还撞见过她,可能去了天后那里?”
李弘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她不是应该不在长安城吗?”
安定此前因要去河北道巡查、去安东大都护府赴任,离开了长安城,那怎么也应该多耽搁上几个月时间,以便安顿人手,适应新的统辖区域,为何会回来得这么快。
杨思正也不知道,只能回道:“或许是因为……她还在濮阳一带的时候就收到了天后意图变革制举的消息,被急召回来了?”
想来也很说得通。
安定公主只要站在朝堂上,便能带给人以莫大的压力,更代表着武将势力的支持。
天后若要力排众议,推行那等糊名之策,绝不可能不将安定公主这个助力摆在眼前,说不定还要在必要的情况下让她来为自己驳斥朝臣的建议。
这么一想,紧急回宫的安定公主应当正在此时接受天后的指点,或许也没有了往日里的气定神闲,便合该在明日成为他们还击天后的手下败将!
但倘若杨思正能够身在含凉殿的话,就会看到,这殿中对坐的母女可没有什么临时抱佛脚的仓促,而分明是一副摆酒对谈的悠闲。
“阿娘这个要为外祖父继嗣而保证公平的说法,真可谓是神来一笔。”
无论在其他官员这里,天后真正的用意到底是在选出一位“周国公”继承人,还是仅仅想要提出科举糊名,起码都先有了个在表面上顺理成章的理由,也有了以闲话家常的方式先一步告知于李弘的条件。
看看!不给他们以充足的时间筹备,又如何做到一网打尽呢?
更妙的是,对长安乃至于天下的百姓来说,天后对于外戚显然是有着严格管束的要求标准,就连他们参与考核都希望他们将名字隐藏起来,不能让他们沾了天后的光就通过选拔,也因此福泽于更多寒门子弟。
但对于武家人来说,这要求再如何严苛,都是天后对着同宗再次递交出了一个示好的信号。先前,只有和天后并无矛盾的武思元得到了出任梁州刺史的机会,而现在,却已覆盖到了更大的范围中。
虽然武承嗣、武三思等人还没有亲自得到天后的召见,但他们已可以算是收到了一句潜在的问候——
天后和武元庆武元爽等
人的恩怨,都已经是上一辈的事情了,这些小辈大可以前来朝堂上一展身手。
只要他们别像是自己的父辈一般,真觉得能完全依靠着自己的本事就得到提拔升迁,而是好好地听从天后的指令,便必定能够得到一份安稳的富贵。
而天皇这边,大概也会觉得很欣慰的吧。
天后在为他冲锋陷阵、对上世家这方面从来不曾让他失望过,至于随后即将来袭的狂风骤雨,也有天后和安定为他阻挡下来。
他所需要做的,应当只是在病中继续缓和朝堂之上的矛盾,等到糊名取士木已成舟,他便有了更进一步削弱世家的一条大好途经。
凡事,只看明日了!
“你也不必忙着夸我了。”武媚娘方才便听宫人说起了太子东宫那边的动静,饶是目标达成的希望近在咫尺,也觉心中一阵窝火。
当太子当到这个份上,李弘真是没救了!
若非这个最让她得意的女儿L正在眼前,她也早已做好了丢弃李弘这个长子的准备,她怕是没这个心情喝酒,或者要将其变成借酒浇愁了。
但这些烦心事多想无益,她沉吟了一瞬,转而问道:“你老师那边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李清月卖乖地凑到了武媚娘的面前,露出了个笑脸,“老师虽有尉氏刘氏的背景,但他出身贫寒,年轻时候的进学都是在农忙之余完成的,一路走来多有不易,对于这个科举糊名的建议,说是鼎力支持也不为过。”
曾为谏议大夫的履历,以及今日自右相位置上俯瞰群臣,更是让他比谁都清楚地看到了今日官场弊病。
他或许也觉得,天后对于科举的大刀阔斧改动,确实是又朝着权力中心又走出了一步,但他绝不会对这样一条利国利民的建议做出反对。
准确的说,他不仅不会像是戴至德、萧德昭那些既得利益者一般反对,还会相当干脆地站在他的学生、站在天后的立场上,成为阻挡世家反对糊名的一道屏障。
“说来也是好笑,我在回宫前先按照阿娘所说的,带着老师一起去拜访了一次许相,除了许相和许度支这对父女又针锋相对了一阵,他和我老师也差点没打起来。”
武媚娘顿时忘记了太子那头的情况,奇道:“这两个人怎么能打起来?”
李清月憋笑回道:“还不是此次事关重大,许相自觉自己要为日后的谥号争一口气,怎么都要把那几个跟他不对付的家伙拽下去,声称要在此次当庭对峙中做出重大贡献。”
“我老师说,就许相如今的这个身体一步三喘的,还是别来折腾了,万一晕倒在了庭上怎么都不好看,您猜许相怎么说?”
“他说,他若是直接倒地也无妨,正好给对面扣上一个不尊长者的名声,反正只要最后是阿娘提出的糊名制度能被推行,他许敬宗就不算是因为理亏装晕,而是在据理力争一条选士公平之道。”
“那我老师能说什么呢?万一今日不同意他临场发挥,直接在今日就把他给气病了,怕是要没法交待
。”
刚正不阿的臣子有些时候也怕不要命的退休官员啊……
尤其是在两人当前的目标还能算是一致的情况下。
李清月摇头感慨:“我总觉得,要是时间往前退个二十年,老师和许相都没想到,他们还能是以这等方式交流的。”
武媚娘也忍不住抬了抬唇角:“但正是这种未知才有意思啊。”
就像,她又何曾想过,当年阿菟的一句若是阿娘能够掌权,在今日已何止是一语成谶,还到了这样的一步。
她也终于有机会将那一条条设想,变成落实在面前的东西。
只要……能再搬开面前的那些绊脚石。
这些自负身家过人、盛名环绕的家伙总想着能够高人一等,殊不知也正是他们的特殊,他们的自以为是,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在这等行将大改的时局面前,他们的固步自封,只会让他们变成下一个上官仪、薛元超。
“不说这些了,”武媚娘面上的郁气一扫而空,也随即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今日陪我饮下此杯,便当为明日助阵了。”
李清月对上母亲目光的那一刻,只觉这其中蕴藏的斗志宛若当空明日,再未有分毫的收敛。
无论在陛下面前、在朝臣面前,她是否还需要继续以辅佐天皇的天后为形象,起码,她已不必为长子所拖累,也向来不必在女儿L的面前做出任何一点隐藏,而是一派当权者的煌煌英姿。
李清月面上笑意更盛:“那我便以此杯,敬这糊名壮举!”
也敬——太子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