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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块木制的箭靶。
放在距离人二十步远的位置。
站在箭靶后的孩子看起来也就十岁上下,略不到五尺的身高,持着一把专门为孩童打造的短弓站在那里。
一枚玉韘套在她的拇指之上,经由配套的绳索绑在腕部。
当她张弓搭箭的时候,那弓弦便借助着玉韘弯钩的带动和指腹的拉扯往后而去。
直到弦张如弯月,上头的那支木杆铁头长箭对准了箭靶。
夏日的微风在靶场上徐徐吹过,将持弓箭之人鬓边的头发吹起,有其中的一缕还吹到了她的眼睛边上。
但她好像浑然未觉,并没有露出任何一点异样的表情。
那双紧紧盯着箭矢前端和箭靶的眼睛里,已带上了一抹锐利的锋芒。
突然之间,她手中的弓弦一松,箭矢自风中穿过,宛如一道流光直扑箭靶而去。
只听得一声“咄”响,箭矢就已牢牢扎在了箭靶上。
还正中那靶心!
别看这箭靶的距离还不算远,可对于接触到弓箭时间还不长的李清月来说,已是个不小的长进了。
李清月顿时跳了起来,甚至当即转身,朝着后方不远处站着的两人挥了挥手。
或者说……是挥了挥她手中的短弓。
“阿耶阿娘,你们看到了吗?”
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雀跃,“我射中啦!”
“看到了看到了。”武媚娘也顺势朝着她招了招手,“你当心着点,别让弓弦割伤自己的手。”
见李清月朝着她点头,像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武媚娘这才放心地继续往前走去。
只是当女儿已不在她的视线之中后,她还是不由朝着身边之人嗔怪了一句,“您不该跟她说这样的话。”
什么话?
自然是那句“大唐还缺属于自己的,年轻的,且能独当一面的将领”。
可李治哪里会想到,李清月跑来问这句话本就是别有所图,甚至在弘化公主求援失败的现实面前,更为确信自己想要加快脚步的计划没什么错,这才朝着他发出了这样一个具有诱导性的问题。
而李治,他是真觉得那句话既不显得敷衍,又能将自己的形象挽回一下。
至于阿菟说的什么,想要给父亲分忧,找到这样的将领,李治反正是权当她在开玩笑的。又或者,这最多能够算是小孩子的孝心。
哪知道……
唉。
吐谷浑那边的情况,在媚娘提出了调度西州都督府长史裴行俭前去的建议后,最终被敲定了。
李唐暂时分不出人手来支援,这一点在朝堂上的意见很统一。不仅是将领不足,物资也不支持远上青海,和打“游击战”的吐蕃相持。
相比之下,派遣出一名有本事的官员协助吐谷浑作战,在必要的时候负责斩杀吐谷浑族中叛将,更符合大唐的利益。
裴行俭也确实是个合适
的人选。
李治将其改任兰州都督府长史(),又另加了个名号?()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叫做“吐谷浑督军镇抚”。他要履行的是何种职务,在这个官职名字中已表现得很明显了。
结果李治随即就听到小女儿问起了裴行俭的年龄。
当听到他当年的“年少气盛”是三十多岁的“年少”,现在都已满了四十岁后,发出了一句感慨,“不年轻了呀”。
然后又听她向着母亲问起了大唐近来表现出色的年轻官员,一问之下又发觉,居然没有一个能独当一面的。
这可好了,正该按照她之前的话做下去!
找不到人怎么办?本着要为阿耶分忧的想法,那就努力努力自己上吧!
别人说这种话,可能经历过几次挫折,也就差不多能确定,自己不是干这件事的料了。
可李治的这个女儿不一样啊。
早几年间就已展现出的聪慧,让她在分析起局势的时候还挺头头是道的。按照武媚娘和李治所说,那个启用裴行俭的想法,还得算是得到了阿菟的提示。
再看她自己的实际表现好了。
若说此前的演练武艺,已经能让人看出她的体质拔群,像是真能练出点东西,那么在她陆续进行了骑马和射箭的学习后,这个长进的速度就更不是寻常孩童能有的。
她是认真地要来一出“我行我上”!
李治都看得有点震惊。
尤其是当他自己还在康复进程之中,女儿却已经开始督促自己往武将方向成长的情况下,他很难不生出几分微妙的无言情绪。
在听到那句怪责后,他还下意识地回道:“可她真有这样的天赋……”
纵容她练练也无妨吧。
等等!他不该这么说。
李治的脑中也忽然灵光一闪,“不对啊媚娘,昨天我经过这里的时候还看到你在她后头,帮着她一起矫正射箭的姿势。”
要是她真觉得女儿这个年纪不应该练习羿射之术,那根本不必等到今日来跟他说这一句,前阵子就能拦下了。
可她分明是让女儿在母亲这里得到了一番鼓励,以至于对此更是抱有了更大的热忱。
现在纯属就是将这个责任推卸到他的身上。
不能因为他现在的眼神还有点不好使,就当他瞎吧!
要知道,他近日的恢复还算不错的,前几日还在与朝臣商议,等在洛阳度过这段苦夏时日,他便能够回到长安去了。
武媚娘侧过头来,带着几分打趣的语气问道:“可您说说看,这算不算是被您怂恿出来的吧。”
“您知道吗?之前因为刘仁轨被指派去征兵离开洛阳的缘故,我向您给阿菟求了个恩典,让她能在弘文馆中听课。结果她可倒好,自弘化携圣旨回返吐谷浑后的两个多月里,课恐怕是没怎么听的,光顾着在那里找书看了。”
李治疑惑,“看书不是好事吗?”
武媚娘忍笑,“那也得看看她看的是什么书吧。她从弘文馆中翻
()出了一本书,叫做《六军镜》。”
李治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头疼。
六军镜这个名字听起来还挺文艺,但带了个“军”字,总还是和行军打仗有关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相关。
因为这是十二年前过世的唐初名将李靖写下的一本兵书。
更有意思的是,几乎在同时,比阿菟大上一岁多的太子也同样展现出了其聪明才智,在东宫佐官的协助下,收集古今文集,修编《瑶山玉彩》一书。
他都不知道是应该感慨女儿的孝心可嘉,还是应该感慨,她竟是真同太子完全形成了一文一武的对照组,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做出点其他的应对。
却又已听武媚娘说道:“其实方今这样也挺好的,阿菟是陛下的女儿,合该有此资格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陛下不也喜欢看到她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吗?”
“何况打从她多在人前露面以来,每次都是在为陛下分忧的。”
洛水修桥,促成了玄奘法师提出管教考核僧侣的建议,让李治在抬举佛教的同时予以打压,有了配套的手段。
她往蜀中去寻孙思邈,既让李旭轮的出生可无后顾之忧,又让这进而成立的东都尚药局为李治的头风病服务。
她将一批西域商人请到洛阳来,既是为了帮母亲一起发展洛阳,又何尝不是在为彼时的献俘大会服务。
要不是此事不适合告知于李治,武媚娘甚至还能说,那改元的吉兆还是出自女儿之手呢。
李治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可再一品味,“媚娘,你这可不只是在说不必拘着阿菟的行动,总归是我教唆的,也是在劝我别因为女儿行动迥异于旁人,便不喜欢她了吧。”
武媚娘但笑不语。
她确实是有这个意思,不过这种话就不用揭穿了。
反正她说的都只是事实而已。
李清月也正如武媚娘所说的那样,在练习完了今天的射箭之后收拾好了东西,继续回到了弘文馆中的书局,翻阅那本没看完的军事著作。
只是今日的情况,比起之前的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了。
她坐在书架的下头,因怎么说还是个小孩子的缘故,若不走到她这一格来,几乎瞧不见这里还有个人。
以至于当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经过的时候,这两道声音的主人就没发现她的存在,而是顾自交谈。
两人一开口,李清月便发现,那还是两个熟人呢。
洛水造桥那会儿的熟人。
一个是清河崔氏的崔元综,一个是河东裴氏的裴炎。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后脚的功夫入学的弘文馆,加上在那造桥立碑之事上想要为家族争个先后,明明跟其他同僚相处的都不差,就是跟对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但要李清月看来,这两人估计也是觉得其他人不够资格跟他们争。
所谓世家天才的高傲,莫过于如此了。
之前有一次见到这两人,就听他们在争论关于科
举的事情,这才有了她跟母亲提及“进士及第”,而后有了那一番探讨科举如何改进的交谈。
这一次的话题就更有意思了。
他们在说,如何培养一个合格的将军。
李清月顿时就竖起了耳朵。
崔元综的同宗崔知温,正在和刘仁轨一道募兵。六月之末,他们就要动身渡海,从百济一路支援唐军攻伐高丽。
裴炎的同宗,自然是同样出自河东裴氏的裴行俭了。此时的圣旨早已抵达西州,以李清月估计的话,他人应该已经在吐谷浑了。
这就给了这两人争论的话题。
别看裴炎其实对于先他一步踏入仕途的裴行俭有些妒忌,但在外人面前,河东裴氏各房都是一个整体,不必分出个内外亲疏。
裴行俭得到的这份委任,在他看来,也算是给家族增光添彩。
正因为如此,当崔元综这家伙用严肃古板的面色,说出那等刻薄的话来后,裴炎毫不犹豫地还击了回去。
“你说这是陛下对他当年的不敬再施一道惩戒,可要我说,这分明是要给他以历练打磨的机会。”
“几乎手中没有折冲府兵的情况下打磨长进?”崔元综冷笑了一声,“就算真要说什么栽培将领,也得是那等有兵有将的实地硬战吧。不过是让他去试一试而已。”
哪是正儿八经的将领待遇。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旁边冒出了个声音,“什么是有兵有将的实地硬战?”
崔元综闻声回头,惊见问出这个问题的竟是安定公主。
她正与他们两人隔着个书架站着,自缝隙中露出一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
崔元综自信这番谈话就算是传到陛下的耳中,也不至于有什么问题,毕竟这阵子的重心确实是东北边境,陛下希望借此扬威、达成先帝夙愿的想法,总是清楚明白的。
所以这话他能说。
他便回答道:“便如那高丽之战,邢国公领袖诸将,发府兵合计十余万之众,这才叫一场真正的战事。也不知经由这一战,能为我大唐再栽培出多少股肱之臣。”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面上似有几分喜色,当即朗声应道:“你说得不错,此战乃是我方有备而去,必定能赢,还能出不少经历过大战的将领。”
这话说完,崔元综还听到她又嘀咕了一句,“我老师也在那儿呢。”
那她可不得更希望那头的战场诸事顺遂,将领得利吗?
崔元综顿觉自己说了句再合适不过的话,还算是和这位公主打好了关系。
可他不知道的是,当他和裴炎从李清月的面前消失后,这位小公主竟直接将《六军镜》一书揣在了怀中,脚步匆匆地赶回了寝宫。
澄心刚出来迎接她,就听到她说道:“去收拾行装,我们去河南道找老师。”
“啊?”澄心忽然听到这样的一句,人都要傻了。
偏偏李清月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一句何其震撼的话,一边自己也已朝
着殿中走去,一边低声将今日听到的崔元综和裴炎的对谈说了出来。
“可是……”澄心顿时就急了,“您不能这么干啊!之前往蜀中去,还只是求医,现在去河南道,那却是想要上战场,这两者的意义完全不同了。”
“再说了,皇后殿下不是让您在弘文馆中好好进学吗?您刚拿到准许入内的信物之时还说,要在其中多看看有没有合用的人才,也好招募到您面前,丰富一下伴读的人数。”
怎么就忽然冒出这等想法了。
这还真不是澄心没胆子,毕竟她连协助李清月伪造神迹吉兆的事情都干了,分明没那么胆小。
她只是觉得,小公主的年纪终究还是太小了!
然而她已听到李清月沉声答道:“弘文馆?我倒是真想在其中挑挑拣拣,有人给我这个机会吗?”
“我要是没有实绩在手,就算身在弘文馆中,别人也未必当我是个公主,说不定只当我是个借书的。”
就像崔元综答话的时候,或许也没真将她当做一个平级交流的人。
澄心闻言不由一愣。
这话说得直白,但又何尝不是个现实。
太子未必就有小公主聪明,可他有伴读二十人,有东宫上下属官几十人,陪同他一起编纂文集,小公主却什么都要自己去争。
别看陛下对安定公主的态度,和宣城公主其实已经形成了鲜明至极的区分,但一对比太子李弘,那同样是一种难以逾越的差距。
李清月见她顿住了脚步,干脆将人一拉,继续说道:“别多想了,等明日我们往邙山那处宅邸走一趟,然后就去找老师会合。”
要知道,再不走,就赶不上大军渡海的船只了!
正好崔元综的那句话给了她出发的契机,她连自己找理由都省了。
好事啊!
而且蹭顺风车这种事情,做了第一次之后就不会介意干第二次。
嗯……还能让阿娘少担心一点是吧?
“愣着干嘛呀。”
澄心终于回过了神来,可这一刻,在小公主灼灼的目光中,她竟鬼使神差地忘记了继续劝阻公主不能出行,反而跟着她一道走到了衣柜前头。
甚至问出了一句:“公主,这么说的话,咱们是不是还得带冬衣啊?”
“那不用。”李清月坦然地答道,“有一批早就被我偷偷塞到老师的车上去了。”
澄心瞪大了眼睛:“……?”
等等!难道小公主不是因为弘化公主求援的事情,也不是因为那句“非实地硬战不可”才想要去边地的吗?
要这么说的话,按照时间推断,该当再往前推一推,那就是……因为洛阳则天门上的那出献俘大会。
她这会儿又开始觉得,自己刚才是不是被小公主的一番话给骗了。
奈何她已上了贼船,也不像是能跳下去的。
李清月却好像是将她的傻眼完全曲解成了另外的意思,还补充了一句:“你放心吧,老师应该不会把我的心意给丢了。”
刘仁轨征兵完毕的时候已入春夏季节,那些冬衣都已派不上用场了。
可人人都知道,那是安定公主给老师的心意,他渡海作战也必然要经历北地寒冬,将其随同其余军资一并带上,并没什么问题。
但对于李清月来说,这却是让她出行更不容易被人发现的一个必要条件了。
若是真把那些给漏了,到时候再添置也成,总不至于把她冻死。
要是侥幸没被丢,往后有人问起来,她就说冬衣是自己后带去的,不是塞在刘仁轨的行装之中的,总有说法可以糊弄,反正也没人看到她是怎么跑走的。
李清月拍了拍澄心的肩膀,“哎呀别想衣服的事情了,一会儿你收拾完了东西,再去太史局帮我取一件之前请太史令做的东西。至于我……”
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我给阿娘和阿耶都留一封书信,免得让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