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的活了,从月寻少爷出生……不,从霍先生还没跟夫人谈恋爱开始,我就在这儿,对他们的事情,算是全家上下知道最清楚的一个。”
阿姨熟练地收拾着桌子,动作未停,平静的声音却陷入了几分追忆:
“一直以来,先生做什么事都没表情,像是一个机器人,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也不像别的公子哥一样抽烟喝酒玩女人。直到某一个冬天的晚上,我跑到阳光房收被我忘了的毛毯,看到先生穿着薄薄的一件衬衫,站在那里抽了根烟。”
阿姨说话时的表情很专注,声音平缓却引人入胜。
纪灼虽然不知道她能否这么对雇主的事情侃侃而谈,心中闪过了一股略微的违和感,但到底还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不由自主地听了进去:“霍叔叔为什么会突然抽烟?”
阿姨抽空看了一眼纪灼,眸光沉静,似是带了些许难以言述的光芒:
“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可当时的我也没多想,只是壮着胆子给他递了手里的毛毯。在准备后撤离开的时候,看到他手里捏着一张女人的照片。”
“那个年代,手机没现在这么发达。他手里的那张照片是冲洗出来的,有点暗又有点反光。拍的是台上一个跳芭蕾舞的女孩。”
“……”
回忆起陈静莹和霍严清两人的模样,纪灼立刻就用他朴素的想象力勾画出了一副童话故事里的爱情模板。
从未动过心的人突然对台上的芭蕾公主一见钟情,然后沉沦,放下身段追求,最终成功跟人一块步入婚姻的殿堂。两人婚后还生下了一个又聪明又英俊的儿子。这是个多么完美的人生剧本——
不对。
完全不对!
纪灼悚然一惊,如果事情真的像他想象的这样发展,霍月寻生活在一个完美的家庭,那为什么霍月寻小时候动不动就要被罚跪六七个小时呢?而且还是对着壁炉跪,没有得到允许都不能起来的那种。
而且那天他来霍月寻家的时候,陈静莹的态度和反应也很奇怪。哪里有正常的家长在看到孩子交朋友之后,第一反应是自己家孩子胁迫别人的?
要么是家长脑子有病,要么就是有PTSD。
“……后来呢?”
犹豫片刻,纪灼觉得自己似乎隐隐约约触碰到了问题的关键,有一层一直以来模模糊糊挡在自己眼前的东西似乎被一只大手渐渐抹掉,展现出其下鲜血淋漓的真相。
他忍不住抿了抿唇,追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全家上下,都知道先生有一个喜欢的芭蕾舞演员。而且他为了追人大费周章,一掷千金买下整个剧院,就为了能让自己喜欢的人继续跳舞。时时刻刻守护在她的身后,帮她赶跑追着她的那些小混混。虽然他做了这些,可那个女孩依然不喜欢他。”
“直到女孩的家里突然出了事,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在外面欠下了一大笔赌债还不上,整个家被搞得千疮百孔,年迈的父母每天唉声叹气以泪洗面。她不忍心,花光自己的积蓄也填不上这个口子。在几乎绝望的时候,是先生帮她摆平了这件事。”
阿姨短促地看了一眼纪灼:“终于,那个女孩被感动了,同意了他的追求。”
从不喜欢,到感动。
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从朋友变成了债主。
总而言之,不是恋人。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那层蒙在眼前的玻璃越发透亮,他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在阿姨再度开口时,忍不住接上了话。
“所以,霍叔叔难道是强迫……陈阿姨跟他在一起的吗??”
有那么一瞬,纪灼感觉自己从保姆阿姨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怜悯。这神情一闪而过,快得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不,不是强迫。夫人确实是自愿跟先生在一起的,毕竟大家都是人,相处久了难免会有些感情,”阿姨说,“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夫人不知道弟弟这件事,是先生设的局之前。”
“轰隆——”
如一声惊雷在纪灼的脑袋里炸响,原先那些说不通、想不清楚的事情有了眉目,彻彻底底地浮出了水面。
“这已经不算是挟恩图报了,因为若不是霍叔叔设计这局让陈阿姨跳,”纪灼舔了舔唇,组织了一下语言,“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这份恩。”
保姆阿姨沉默两秒,点了点头。
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
“难怪小月亮会被这么对待,”他喃喃自语般开口,“也难怪,他有的时候会表现出,很令人意外的一面。”
“……”
阿姨张了张唇,刚想再说一句什么,就忽然听到电梯处传来一声“滴”响。她立刻闭上了嘴,把桌上的所有东西收拾好,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餐厅,将这里的空间留给了纪灼和霍月寻两人。
纪灼后知后觉、慢半拍地回过神,转身时却刚刚好对上霍月寻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男人的脸色苍白,显得那双眼格外的黑,又格外的亮。开口时,不知在何处染上嫣红的唇微微挑起,绽开一抹如血般的笑意:
“小乖,你刚刚在跟顾阿姨聊天呀,在聊什么呢?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也可以说给我听一听嘛。”
“顾阿姨从好早之前就在家里了,是小时候照顾我最多的阿姨,有一次我过生日的时候发烧到将近四十度,爸妈都去国外了,家里只有顾阿姨照顾我,”霍月寻看了一眼厨房,声音含笑,“可以说,我在家里最信任的长辈就是顾阿姨了。”
纪灼嗯了一声。
他扭头看了眼忙碌中的顾阿姨,又转过身重新看向霍月寻,自然而然地将刚刚的话题岔了过去:
“那我们一开始就应该给顾阿姨分蛋糕的。”
霍月寻微微眯了眯眼睛,笑道:“……是哦。”
“叔叔阿姨都走了吗?”
“嗯呢。顾阿姨等下也要走,”霍月寻的语气听起来很雀跃,像是知道所有大人都不在家的小孩子,“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啦。”
他牢牢地盯着纪灼的表情,却并没从这张漂亮的小脸上看出个所以然来。青年似乎一直在很认真地思考着什么,总是一副心神未定的模样,闻言也只是“哦”了一声,很平静:
“我有点困了,可以先去楼上洗个澡睡午觉吗?”
“好呀。”
霍月寻应了声:“需要我陪你吗?”
纪灼摇了摇头:“我自己上去就可以。”
被婉拒了。霍月寻盯着纪灼渐渐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勾起的唇角不自觉地放了下来,目光渐渐地冷凝成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诡异而莫名的潮红,指尖一寸寸地陷进了掌心肉,落下一个个月牙形状的痕迹。
他没有抬头,平静地开口:
“说了?”
厨房内传来一道女声:
“……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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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开始,青苋湾下起了罕见的大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