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凝视着朱厚照,良久,道:“我需要一个副将。”
“谁?”
李青扫视一周,对上他的目光,大多人都不自觉的避开,唯有一人跃跃欲试。
“就他了。”李青指向这人。
朱厚照颔首,问道:“江游击,你可愿与李先生一起营救王勋?”
虽是在问,实则不容拒绝。
“末将愿同前往。”江彬恭声说。
“好。”朱厚照赞了声,朝李青道,“什么时候出发?需要多少兵马?”
“子时以后,所有骑兵。”李青轻叹,“既是用了添油战术,不妨用到底吧。兵力若是过少,便是能冲进去,也无力再冲出来了,唯有保证可观的兵力,才能两头支援,以相对较小的代价拖延至援军到来。”
朱厚照沉吟了下,点头道:“骑兵还有七千余,你全部带走吧。”
闻言,众将不禁惴惴不安。
一下子抽走这么多,使他们严重缺乏安全感,要知道,皇帝可还在他们这儿呢。
杭雄悻悻道:“王勋那一路军占着地利,纵然危急,却也稍有转圜余地,大帅所在才是中枢啊!”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皇帝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王勋……救可以救,却不能以牺牲皇帝生存风险为代价。
朱厚照:“无妨!”
不,有妨……众将可不敢有丝毫大意,援军即将赶赴战场,不出意外的话,这场战争没道理输,若是皇帝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没了,那可真是比直接战败死了还难以接受。
其实,哪怕李青带上所有骑兵,朱厚照这边仍有万余兵力,眼下军心稳定,固守不是问题,而且他又不是一去不回,只是想分出一路军打游击,以让鞑子无法专注攻击其中一路明军。
奈何,这些人不愿冒丁点风险。
李青也理解他们,援军不日就到,攻守易型就在眼前,这种时候牺牲皇帝的安全指数,他们当然会激烈反对。
“五千。”李青说。
众将:“四千。”
“五千。”朱厚照说。
众将:“四千。”
朱厚照:“……”
这种时候,连他这个皇帝说话都不管用了。
大战在即,也不是发火的时候,朱厚照只好无奈的看向李青。
“四千就四千吧。”李青叹了口气,道,“江游击,麻烦你去点兵。”
江彬朝朱厚照一抱拳:“大帅,那末将去了。”
“去吧。”朱厚照点点头,接着,没好气的瞪了眼众将,哼道,“都去准备吧,留下一部分人警戒,余者养精蓄锐。待李先生、江游击这一路人马出战之际,我们也要有所动作,以吸引鞑子注意力。”
李青叮嘱道:“可以佯装进攻,可不能真的进攻。”
“这是自然。”朱厚照点头笑道,“本帅还没活够呢。”
李青缓缓点头,不再多说。
众将各司其职,领命而去,帅营很快就剩下二人,气氛又僵了下来,两人沉默寡言,空气中充盈着生硬。
许久,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道:“今日,我有不对的地方。”
言罢,二人都诧异了下,抬头看向对方。
朱厚照脸上一热,率先自我检讨,道:“这次的确是我孟浪了,不够谨慎细致,虽是为大局,却也掺杂了个人情绪。”
“嗯,知错改错,善莫大焉。”李青轻轻点头。
“你呢?”
“我什么?”李青瞥眼看向别处。
“我说完了,你呢?”朱厚照哼道,“你不对的地方呢?”
李青默了下,幽幽叹了口气,道,“我以为你是皇帝,可……唉,我不该过于高估你。”
“?”朱厚照揶揄道,“合着都是我的错呗?”
李青微微摇头:“对你……我的确过于苛刻了,没兼顾到你的感受。”
“这还差不多。”朱厚照哼了哼,难得从李青口中听到体己话,他郁闷的心情得到极大缓解。
李青却是苦涩,暗叹:可你是皇帝啊……
“以后还是别御驾亲征了,皇帝主持大局就好,具体细化的东西,交由下面人就是,不然要文官武将何用?”
李青轻声说道:“正统年间,并非只有那一战,事实上,正统一朝发动的战争有许多;
就拿规模最大,时间最久的麓川之战来说,次次都是大明赢,数征麓川下来,整个东南亚瑟瑟发抖,不仅境内云南得以安定,东南境外势力也彻底臣服。
麓川一战,诸夷震怖,诚然,大明虽也付出了极大伤亡,财力支出,可总体来说……称得上利在千秋。”
李青认真道:“这才是行霹雳手段,存菩萨心肠的完美诠释。”
朱厚照惊诧:“原来你也会说英宗好话啊?”
李青苦笑:“皇帝不亲征的情况下,明军所向披靡!在没御驾亲征之前,他是真有英主潜质的,只可惜……”
“其实,那一战明军不算败,甚至可以说的上赢。”朱厚照道。
“单从战争层面来说,确是如此,可皇帝被俘怎么说?”李青冷哼道,“那可不是一句‘有失朝廷体面’就能掩饰的,且给政局带来了多大影响?”
李青吁了口气,道:“人英宗好歹留下了太子,留有皇弟监国,你呢?
不错!你技高一筹,可你有想过输了的代价吗?”
朱厚照默了下,道:“现在说这个没意义,先把这一仗打完吧。”
顿了下,说道:“朕做不了你理想中的皇帝!”
“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
朱厚照耸了耸肩,道:“随你怎么想吧。”
李青沉默少顷,说:“这次之后,我会住在京师。”
“真的?”
李青默然点头。
朱厚照先是一喜,继而升起一股愧疚之感,沉吟半晌,道:
“还是歇着吧,此战之后,朕就是想御驾亲征,也没了机会,你又有何担心?”
“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虽如此,朕却不能跟你一般见识,去吧,去过你的悠闲生活吧。”朱厚照喃喃道,“我太体会满身枷锁不得自由的苦楚了,又怎会夺你自由?”
“其实……你可以做一个圣主明君的,皇权稳固,你足够聪明。”李青说。
朱厚照笑笑:“你若姓朱,我让于你坐。”
“可我不姓朱。”
“可我也做不了圣主明君,你太高看我了。”朱厚照轻叹道,“成也性格,败也性格,今能如此,有你出谋划策之功,然,更多的是靠帝王意志,我若藏锋,你猜他们还会不会这般迁就?
说到底,是我这个皇帝的别具一格,使得他们不得不妥协,我若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情况只会更糟。”
朱厚照看向李青,道:“我个人也不会那么做,我不会学父皇,我也学不了父皇,其实父皇知道自己的错处,可他也没办法。你知道的,宪宗皇帝的英明神武留下了诸多弊端,宪宗赢了,却失了臣心,父皇他只能缓和……
终弘治一朝,结构上虽起病灶,国力上却依旧蒸蒸日上,这是妥协的代价,也是妥协的收益。”
顿了顿,“我也只能装作顽劣孩童,撒泼耍赖,胡作非为……以改正结构上的弊端,这一来,下一任皇帝再效仿我父皇,便皆大欢喜。其实……你都明白……”
朱厚照说道:“你太贪心了,我也理解你的贪心,若换成我可能早就放弃了,我知道你苦,我知道你是太在意了,故才如此拧巴,如此苛刻,如此不近人情。只是……希望你也理解一下我。”
接着,又是遗憾长叹:“只可惜呀,你不是朱家人,想越俎代庖只能改朝换代。”
“早些生个儿子吧。”李青说。
朱厚照笑了笑,转而道:“我的计划是……下一步,宗禄永额!”
“你非要如此?”李青拧眉。
“嫌隙一生,再难重圆,事已至此,不若一莽到底。”朱厚照说道,“我不解决,下一任皇帝便没办法解决了,一代红脸一代白脸,总要有人演坏人。”
“李青啊,你觉得这次事件之后,我还能有回头路?”
是啊,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既已决定匡扶大家,何故留恋于小家?李青苦涩,悲凉。
可他做不到,做不到对小家袖手旁观,不去管那一口一个干爹、一口一个李叔,喊到大、喊到老的一双人,
他无法忍受有一日,李雪儿披麻戴孝地去京师找到他,哭着说:她爹娘已经走了,走之前还念叨着他……
他只是想陪着这双从小看着长大、变老的人,走完最后一段人生,弥补一下这么多年来作为长辈的亏欠……
错了吗?
好像错了……
“你怎么了?”朱厚照能感受到此刻的李青很伤心,非常伤心,不由愧疚起来,保证道,“放心吧,我再莽撞也不会不计后果。”
朱厚照有些慌,比李青要揍他时还慌。
“你……你还好吗?”
李青缓缓起身,道:“大战在即,我得去看着些,政治上的事容后再议。”
说着,径直往外走去,一挑帐帘,消失在朱厚照视野。
“对不起啊。”朱厚照道了句几次三番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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