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江言把一人一猫从看守所领出来,天已经黑得不见五指了。
他也没斥责他俩,还给他们一人一猫都做了葱香荞麦面,两个崽都围在桌子前吃着。
夏木的长相跟夏漾漾一模一样,但五官更加英气。
他用筷子吃面条时,也是安安静静的,小口小口的。
“你江叔的手艺又精进了吗?”江言一边解围裙,一边坐在他的对面。
十五年过去,他眼尾已经生出褶皱,笑起来时,少了戾气多了几分随和。
夏木竖起大拇指:“您的手艺一向很赞。”
江言透过他,仿佛又看到了他的母亲。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夏木抬起脸来:“江叔,我做完任务了,局里还有新的吗?”
说起这事儿,江言都头疼。
“没有了,你再这么拼命下去,都不用管超自然研防局的活儿了,直接去办A市那些杀人放火的常规案件。”
夏木点点头:“也行。”
只是那样的话,他就要把身份和能力都藏起来,但他拳脚也不错。
“行个屁,你看那些警局的人怨你江叔抢功劳不?你就给你江叔攒点儿人缘吧。”
夏木像个蔫掉的小木头,滑到桌下去:“……哦。”
江言又道:“我听你班主任老师说,你这次的语数英三大主课都没过10分,怎么回事?”
他声音略有几分严厉的低沉。
眼前的小木头“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就往门的方向跑。
“我去帮黎医生研究血清——”
“回来!”
已经握住门把手的夏木脚步一僵。
他不敢不听江叔的话。
江叔对他有养育之恩,要不是江叔,他估计没出襁褓都要被饿死了。
夏木乖乖站了回去,蔫儿着头。
江言看他这副样子,反倒无奈地笑了:“臭小子,你给的寄生种样本已经够多了,生物上研究的成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造就的。”
“哦。”
自从人类大面积被寄生种感染之后,超自然研防所便开始研究对抗的血清。
但血清的研发速度,远比不上寄生种的进化速度。
由于互相吞噬造成的变异,现在寄生种在地球上的数量已经越来越少,却越来越精。
不同种类的变异,对应的血清也有差别。
从第一代一直到现在,已经推新到第一百多代了。
人类与寄生种抗争,早已经从数量战,转向精英战、生物战。
而其中,夏木功不可没。
江言叹了口气,将一张签了名的准假条塞到他手里。
“明天是你母亲的忌日,局里给你批了三天的假。”
夏木望着手里的假条。
黑夜一样沉闷的眼里终于浮动上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我不回去。”
江言抬眼扫向他。
“我父亲厌恶我,因为我害死了母亲。”
他语调平淡,一派平静的海面之下,却是汹涌的漩涡。
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毫无疑问是不该承受的重罪。
江言静默了片刻:“你知道为什么虽然同样是寄生种,有的可以像你和小黑一样留在局里,而有的只能被关在不见天日的电笼里吗?”
夏木犹豫了一下:“因为我们头脑清醒,我们不杀人类。”
江言笑了笑:“其实评判能不能出狱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它是否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罪行。”
夏木浑身一震,看向眼前心怀充满宽容的男人。
如果真的是这条规则。
那自己不应该最先被关进狱里吗?
江言站起来,温热的掌心透过布料,传递到他的肩上:“如果你不相信自己的坦然,那么就相信局里对你的判断。”
“……”
“当罪恶导致善行,那就是最大的救赎。”
*
天空阴沉,云层厚重。
夏木抱着捧花,踩在湿润的土地上,脚步声轻微而沉闷,生怕打扰了这里的宁静。
墓园里有很多座墓碑,像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房子。
但那是亡灵的房子。
大多数的墓碑石面上残留着苔藓。
他看到不远处,石碑擦得最干净光洁的一个,而有一个人已经早早守在那儿了。
“你在做什么?”
清冽的声音传来,寄生种先生夹肉的手臂一顿。
它眼尾余光中敛入一双黑色的皮鞋,鞋头被擦得锃亮。
那皮鞋过分正式了。
穿在少年的脚上,反倒有些装成熟的笨拙。
寄生种先生盘膝坐在地上,握着夹子继续一片片夹着肉片。
它身上弥漫着一股腥臭的腐烂味儿,通俗地说,是死亡的味道。
“我在给你的母亲喂食物,她是人类,不吃东西会饿坏的。”
寄生种先生说着,声音是夏木未料到的平静。
“我把生的放在她左手边,熟的放在她右手边,如果她醒来,她可以挑自己喜欢的吃。”
夏木目光落在一地烂掉的腐肉上,那种堆积的数量,是经年累月才能达到的程度。
他的父亲,每天都会过来给母亲送食物。
夏木垂着雪白的眼睫,没有吭声,轻轻地把花放在墓碑前,转身走了。
第二天,天空下着大雨。
寄生种先生打着伞,端着它的平底锅,心情颇好地再次来到爱人的墓碑前。
却在看到眼前一幕时,浑身僵滞。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将他冻成冰块。
手里的平底锅“锵啷”摔在地上,雨伞也倒着掉在地上,雨水不停地淋在里面。
它突然掉头就开始跑。
远处朦胧之中,一个穿着宽大西装的少年,撑着伞正朝这里走来。
寄生种先生冲上去,一记拳头狠狠锤向少年的脸。
“砰——!”
少年手里的雨伞脱手,身体后仰,倒在潮湿的地上,瓢泼地大雨和拳头同时淋在脸上。
他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但父亲一会儿反应过来,便舍不得打他的脸了。
它一把攥起他的衣领,狰狞的面孔紧紧贴到他的脸上:“是你把那些食物都清理走了?你清理走了,她醒来吃什么?你想饿死她吗!”
父亲的嘶喊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
它好似在哭,泪水和雨水混到了一起,但夏木还是能分辨出来,泪水是热热的。
夏木不看它,他的视线朝向铅灰色的天空。
周围的世界在雨中变得朦胧,树木的轮廓与地面的影子交错在一起。
“我昨晚见到母亲了。”他轻轻地吐出一句话。
仅仅这一句,耳边的骂声便戛然而止。
四周仿佛只剩下了雨声。
夏木闭上眼睛,继续用平静地声音叙述:“她全身散发着莹白的光,从墓地里走出来,漂亮得像童话里的仙子,她问我过的好不好,问你过的好不好,我说一切都好,之后她就躺回去睡觉了。”
夏木感觉攥着自己领子的那只手在剧烈颤抖。
之后,他听到父亲又哭又笑的话,从喉咙里挤出来:“她果然还是更爱你……”
夏木感觉心脏被针细细密密的扎着。
他张了张嘴,想说出更多安慰的话,可他的语文考试只能考10分。
父亲的哭声像雷一样掺杂在大雨中。
夏木是一块没有感情的小木头,他有些无措,回想起江叔安慰自己时的做法。
他僵硬地把手搭在了父亲的肩上。
然而,更加清晰的颤抖和痛苦,从相触碰的地方传递给他,父亲身上滔天的苦楚让他震撼。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都这样吗?
夏木忽然也想替父亲分担一点情绪,哪怕只有一点点。
于是,他本能地张开双臂,抱住了父亲。
父亲哭得狠了,也抱住他。
一边抱他,一边锁他的喉,恨得要掐死他,可夏木觉得无所谓,他又不会这么简单的死掉。
许久许久之后。
父亲松开了手,将他推开,嗓音沙哑地问他:“她吃了我给她准备的食物吗?”
它目光灼灼,期望又藏着点怯意。
“嗯。”夏木露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笑容,“她说,她很喜欢。”
*
假期第三天的时候,夏木就回局里了。
江言正在打电话,是警部打来的一个请求他们帮忙的电话,说是在朝阳街道的盛宝金店,遇到一起疑似非人类生物的抢劫案。
他刚挂了电话准备出警,一抬眼看到夏木颇是意外。
“江叔,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夏木率先问道,他嘴角扬着,印着两只漂亮的小梨涡。
江言一边往外发布任务,通知大家收拾装备立即出警,一边分眼神儿给这个白毛少年。
“呦,回来了这么快?”
“嗯。”
夏木像个欢快的小尾巴一样跟着江言。
江言扔了个防弹背心给他:“聊的不错啊,怎么,跟父亲和好了?”
夏木熟练地套上背心,点点头,两个人跑到前院的停车场时,他又摇摇头,说:
“它为爱殉情了。”
江言眉梢一挑,左脚已经踏进驾驶座里。
而夏木从另一边坐上副驾驶,系上安全带,小黑猫顺势跟上来,盘在他的肩头。
“砰!”两个人默契地同时关上车门。
江言一脚油门踩到底:“是吗?恭喜它,我以前一直以为为爱殉情只是传说。”
警车飞驰出去。
载着二人和未来蓝星的希望,驶向前方,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