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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得沈家良百味杂陈,停下筷子,彭小燕抢了洗碗的活,他们一家空手上门白吃白喝,再让潘中菊洗碗,她要羞愧死了。
分家前彭小燕每天得伺候一大家子,洗六口人的碗根本不算事,潘中菊又是个勤快的,彭小燕有心把厨房一道收拾了,却完全插不上手。
临走前潘中菊提了一篮子的米面和鸡蛋,送到彭小燕手里:“这点粮食你们先拿去吃,岱岳你拿背篓给他们装两个南瓜,还有红薯。”
“潘大娘,这怎么行,我们不能要!”彭小燕缩着手不肯接,晚上的饭菜够丰盛的了,她怎么能连吃带拿呢。
“有啥不能要的,自家产的,又不是花钱买的。你跟我推来推去,小心把蛋摔了。”潘中菊作势要松手,彭小燕怕篮子真掉地上,连忙抓住了提手。
竹篮沉甸甸的,彭小燕看着沈家良希望他拿主意,沈家良重重呼了一口气,示意彭小燕收下:“算我们借潘大娘的,哪天手头宽裕了再还就是。”
“对嘛,收着。人一辈子谁能永远没个难处,你们呐是遇着坎了,总会跨过去的。”潘中菊抚了抚彭小燕的胳膊,“岱岳他爸走得早,当年我们孤儿寡母还不是靠别人帮衬着过来的。你们两口子年轻,长栓又懂事,福气在后头呢。”
“嗯。”彭小燕听进了潘中菊的安慰,人家孤儿寡母都把日子过下来了,他们肯定也行。
褚归牵长栓洗了手,刚刚天麻跑出来,长栓双眼放光地喊猫猫,见他喜欢,褚归让他摸了两把。
“长栓的病需要尽早治,你们从明天起上工前把长栓送过来针灸,中午在我这吃,晚上下了工再领回去。”彭小燕似是要推辞,褚归抬手打断她,继续往下说,“该收的钱我会记账,半个月一结,你们能付多少付多少,剩下的写欠条。”
沈家良大费周章的分家迁户,为的便是给长栓治病,碍于一时拿不出医药费,不敢向褚归开口。现在褚归主动提了记账,沈家良立马激动地答应下来。
入夜的困山村山影幢幢,彭小燕提篮子,沈家良背背篓,长栓在中间,前后拉着父母,行走在陌生的小道上,小嘴兴奋地叭叭个不停。
潘奶奶人好和善,贺叔叔做的饭好好吃,褚叔叔好温柔,猫猫好可爱……长栓的脸因过于开心而飘着薄红,长期气血不足而泛紫的嘴唇沾染了亮色,粗粗瞧着与普通小孩别无两样。
沈家良推开虚掩的房门,记下明天要买把锁,虽然他们没什么可偷的。
空房的面积其实与沈家良以前住的屋子相差不大,但放的东西少,显得有些空旷。
老院子的邻居傍晚时分杨桂平一一介绍过了,都是些易相处的,此刻听见沈家良他们弄出的动静,对面的杨三爷家点了灯,杨三爷的大儿子为他们提来了一桶热水。
“我估摸着你们该回来了。”杨桂强放下木桶,“才烧好的水,烫乎着,你们兑着凉水用。”
杨桂强与杨桂平是堂兄弟,但他的性子不如杨
桂平强势,
所以村长一职落到了杨桂平头上。
沈家良看杨桂强外套只草草扣了几颗扣子,
知他是睡下了特意起来的,内心大为感动,若他早些鼓起勇气分家,他们何至于艰难至此。
“要热水尽管上我家提,大冷天的,万一弄感冒了不值当。”杨桂强困得声音含含糊糊的,他拢了拢衣服,道了声你们赶紧歇息,奔波了一整天,怕是累得够呛。
沈家良连连道谢,目送杨桂强踩着布鞋,脚后跟露在外面,拖拖沓沓地穿过院子,视线不经意往上,风恰好吹散了罩着弯月的纱云。
老院子有一口水井,沈家良打来水同妻儿洗漱。长栓擦了脚躺到床铺内侧,头顶是高高的横梁与瓦片,他贴着彭小燕的胳膊拉长了语调:“妈妈,我好喜欢我们的新家啊,我不想回爷爷奶奶家了。”
为生计发愁是大人的事,在长栓的眼中,新家没有偏心的爷爷奶奶,没有自己偷懒把活扔给父母的大伯,没有成天嘲讽他是病秧子、短命鬼的堂哥堂姐,只有爱他的爸爸妈妈,他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嗯,不回,我们以后都不回了。”彭小燕拍拍儿子,“把被子裹严实,乖乖睡觉,明天妈叫你起床,送你到褚叔叔那治病。”
“好。”长栓听话地闭上眼睛,“妈妈我睡了。”
长栓入睡速度极快,呼吸在三五分钟变得细弱绵长,彭小燕摸摸他的额头,确认温度正常:“今天长栓的身子真争气,跟我们走了那么老远都没犯病。”
“他是个懂事孩子。”沈家良端详着儿子的睡颜,“褚医生说中午让长栓在他那吃,我寻思着我们先别买锅了,买个瓦罐凑合使着,省下的钱换斤棉花,你晚上抽空把你和长栓的棉袄拆了重新缝一缝。”
在沈家良心里,孩子媳妇是排第一位的,也正是因为如此,结婚近十年,日子苦归苦,彭小燕从未和沈家良闹过矛盾。
要问彭小燕怨过吗?怨过的。彭小燕始终记得,有一年年初二,她和大嫂各自回娘家,沈大嫂挎个篮子遮遮掩掩的,侄子调皮掀了篮子上搭的青布,里面赫然躺着一刀腊肉并两斤白糖,而她呢,包袱里揣了四个鸡蛋。
彭小燕知道沈家二老偏心,但她不计较,大嫂毕竟给沈家生了长孙,可没曾想会偏到这么离谱。大过年的,彭小燕憋了一肚子气回娘家,有瞬间真恨不得跟沈家良散了得了。
散自然是没散成的,抛开偏心眼的公婆,沈家良本身挑不出啥错,结婚前二人经媒婆介绍相看,彭小燕亲自点头承认的婚事。
“小燕!”沈家良的惊呼唤醒了彭小燕的失神,“潘大娘在鸡蛋底下塞了钱。”
沈家良本来准备把篮子清空,明早彭小燕送长栓时顺道带去还了,结果一拿开鸡蛋,三张大团结撞入眼帘。
夫妻俩望着钱愣了半晌,沈家良把钱交给彭小燕,坐在床沿双手颤抖地捂住脸。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前有褚归,后有潘中菊等人,他们已然债台高筑。
什么债?人情债!
“收吗?”沈家良糊了一把脸,家里的钱由彭小燕管,收不收她说了算。
“收吧。”彭小燕叹气,潘中菊一番好意,他们能不收么,“记账,以后我们有一笔还一笔。”
“哎!”沈家良翻出记账本,重起一页写下日期:某年某月某日,收到潘大娘三十元,米面若干,鸡蛋十个。
记账本的前面是他们在老家时借的钱,谁两毛谁一块,加起来一共四十八块五毛,不算建房子,他们夫妻至少要还两年——长栓的病是长期开支,他们年尾能否有结余尚且是个未知数。
无论怎样日子得往下过,沈家良吹了煤油灯,掀被子在床上躺下:“安心睡,船到桥头自然直,像潘大娘说的,这坎,我们总会跨过去的。”
天蒙蒙亮,早起惯了的沈家良穿衣服起了床,他拿着鸡蛋和大米到对面搭锅,乡下人家早饭都吃得早,杨桂强把沈家良给的米倒了一半进米缸,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八两米绰绰有余。
沈家良叫杨桂强全拿去:“不能白用你们的柴火。”
“柴火值几个钱?”杨桂强将米袋子朝沈家良一扔,“搭锅算柴火费,我成啥人了,你想害我爸甩烟杆子抽我呢?”
杨三爷敲敲烟杆:“小沈呐,你这样不行啊,既然在我们困山村落了户,你就得打心眼里把自己当困山村的人,同村之间要守望相助,懂不懂?”
“我晓得了三爷。”沈家良长了脑子,他听懂了杨三爷的弦外之音,默默系紧了米袋子。
早饭的炊烟融入了清晨的雾气之中,山林秋冬多雾,浓时伸手不见五指,今儿的雾薄,吃过早饭便散尽了。沈家良在村口等到了上学的小孩们,村里到公社的路他只走过一次,贺岱岳叫他和孩子们一块。
长栓去岁到了入学的年纪,一来他身体不好,二来沈家良没钱,因此一直未进学堂,沈家良识得几个字,偶尔教他书写。看着蹦蹦跳跳的小孩们,沈家良陡然升起了一个愿望,等长栓好了,他要攒钱供长栓上学。
“到了褚叔叔那听褚叔叔的话,知道没?”彭小燕替长栓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兜里的鸡蛋饿了记得吃,妈妈中午来看你。”
“知道。”长栓手伸进衣兜,摸到圆溜溜的鸡蛋,嘴角止不住上扬,他在老家时奶奶从不许他吃鸡蛋,说鸡蛋是卖钱的,可大伯家的堂哥却经常能有鸡蛋吃。
衣服整齐了,彭小燕上下检查一番,感觉长栓头顶的一撮碎发东倒西歪的,缺了齿的梳子始终奈何不了它,长栓抬手按住,仰头瞧彭小燕的眼睛:“妈妈,我们能走了么,你上工快迟到了。”
“走。”彭小燕放下梳子,把方才叮嘱过的话不放心地重复了一遍,长栓按着头顶的碎发耐心答应:“妈妈,我保证不会捣乱的。”
彭小燕过于紧张了,她是长栓的亲妈,长栓的品行她最是清楚,全公社再找不到比他更乖巧的小孩了。
长栓不能跑,彭小燕背着他到了卫生所,顺利交到褚归手中。
挥手向彭小燕道了再见,长栓摸出鸡蛋,献宝似的举到褚归眼前:“褚叔叔,给你。”
“谢谢长栓。”褚归哪能要小孩的东西,“褚叔叔不喜欢吃鸡蛋,你留着自己吃。”
长栓的表情很是意外,鸡蛋那么好吃,竟然有人不喜欢吃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