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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见公社的领导时,对方的态度虽说不上冷淡,但也没多热络,公事公办地聊了几句,如今来了个一百八十大转弯,满脸笑容地对褚归嘘寒问暖,夸赞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什么年少有为、胸怀大义、老百姓的福星等等,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周书记,我们先去会议室吧。”褚归将汇总报告从左手换到右手,避开周书记过于热情的肢体接触,他来得正巧,刚和大队长们开完会,公社的领导全在,省得协调时间了。
汇总报告里包含了此次巡诊队共计救治病人的数量,男女比例、年龄段构成,可治愈与不可治愈的各占几何……
褚归的阐述简洁明了,领导们听得很是认真,语毕周书记带头鼓掌,又是一通好话,不过这次并非打官腔,而是真心实意的感谢。
身为公社领导,他们最大的任务自然是改善老百姓的生活,说得功利一点,他们想升官,必须做出政绩。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其中但凡有一项得到显著改善,他们这群人的履历都能添上漂亮的一笔。
全县的综合考察青山公社年年吊车尾,他们的前途显而易见,眼下社内的医疗情况取得了里程碑式的进展,公社领导们纷纷看到了新的希望。
“曾所长、褚医生,既然巡诊的效果这么好,我们应该经常组织,不如以后每个月巡一次怎么样?”说话的是坐在周书记右边的男人,微胖身材,看样子小日子过得挺滋润。他一脸自得,觉得自己的提议简直棒极了。
然而被他点了名的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敛紧了眉,每个月巡一次,说得轻巧。
“不怎么样。”曾所长不好开口,褚归没他那么多顾忌,直截了当地表示反对。
褚归如此不给面子的行为让那人有些下不来台,他铁青着脸问了句为什么,要褚归解释原因。
还好意思问为什么,褚归语气不善:“没必要,浪费人力物力。我们巡诊主要对象是病重不便前来卫生所的患者,一次巡诊足够维持很长时间了。卫生所的药材也无法支撑每月一次的巡诊频率,这一点曾所长比我了解。”
以及他来青山公社不是为了没完没了的巡诊的,当然卫生所可以自行组织巡诊,所以褚归没提。
不过听那人的语气,似乎把禇归视作了仅为青山公社服务的对象,真是既蠢又无赖。
有禇归在前,曾所长发言便顺理成章不怕得罪人了:“褚医生说得没错,卫生所的药材申领额度是有规定的,此次巡诊县里能破例通过了我提交的申请,还是多亏了褚医生。”
巡诊的想法是褚归提出的没错,但药材跟他有什么关系?在场的领导包括褚归本人都疑惑了。
目前全国药材供不应求,缺货更是习以为常的事,褚归只负责培训,前期的事项皆是曾所长处理的,曾所长遭遇的困难他一无所知。
巡诊的筹备难点有二,一是跟公社报备寻求资金的支持,二是向卫生院申请购买药材。资金的问题倒没费曾所长太大的功夫,
青山公社领导们绝大部分是为群众着想的好领导,他们很快拨了款。
公社卫生所的常规药品补充很简单,负责药品统计的员工填写清单,由曾所长签字盖章,递交至县卫生院便是。看到卫生所账上新增的数字,曾所长信心倍增。预估了巡诊所需的药材后,他试探着将其添入清单,结果被驳回了。
于是曾所长带着公社出具的证明去县医院找了管理药品的主任,他把话说尽了,对方依然不肯松口,全县十三个公社,他领多了,别的公社咋办。
曾所长险些急得上火,联系到在卫生院上班的朋友请他帮忙从中周转。朋友先是为难,随即幡然醒悟,给曾所长指了条明路——让他以褚归的名义找院长,兴许院长看在褚归的份上,能替他破个例。
待曾所长讲完前因后果,众领导看向褚归的眼神又发生了变化,他们同时想起了褚归来青山公社时带的那些资料。要是褚归不想在青山公社了,他是随时可以换地方的!
周书记暗骂提议每个月巡一次的那人猪脑子,即使褚归他们愿意,钱从哪来?非说些蠢话惹人生厌。要不是忌惮他身后的背景,周书记早把他赶出公社了。
“我也觉得没必要每个月巡,公社的预算遭不住。”
后续的巡诊计划暂时搁置,但另外四个没有巡诊到的大队不能不管,周书记诉说着他的为难,“曾所长你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他们要的医疗专家,你问我干啥,曾所长腹诽,面上扯出一个笑:“褚医生刚刚正和我说呢,他打算固定个在卫生所坐诊的日期。”
这样一来皆大欢喜,褚归真是个好人啊,周书记深深感动了,连忙叫人让食堂的师傅加菜,中午在公社食堂请褚归吃饭。
公社食堂的伙食水平甩了卫生所三条街,周书记做事周到,特意照顾褚归的口味,减了辣椒的分量。
褚归吃了离京后最丰盛的一餐,周书记努力活跃气氛,且不论各自心底是怎么想的,单表面来看,勉强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用完饭褚归与曾所长聊了聊卫生所招学徒的事,他俩去公社去了半天,大成不知该不该走,在卫生所无所事事地站了会儿,他有心帮忙又怕添乱,田勇索性找了本书喊他背。
大成如获至宝,寻了个角落专心致志地背了起来,他记性不错,曾所长进卫生所时他已经背了整整两页,曾所长抽了几段,大成虽然背得磕磕巴巴的,但内容一字不差。
“二十五号来卫生所报道,所里提供住宿,初期考核时间是一周,衣服不用带多了。”大成此前从未接触过医学相关的东西,死记硬背能到这种程度,足以说明他的聪明和认真,曾所长没有拒绝他的道理。
“好!谢谢曾所长,谢谢褚医生。”大成控制着激动的情绪冲两人鞠躬,褚医生给他机会,曾所长同意他当学徒,田医生请他吃面,想到这大成接着鞠躬,“谢谢田医生!”
谢了三个人,落下张医生一个人不合适,大成继续:“谢谢张医生!”
转着鞠了一圈,大成晃了晃晕
乎乎的脑袋,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他拿手按住,笑意从眼睛里溢出来,直到他笑得腮帮子酸痛,嘭嘭狂跳的心脏才缓缓平复。
笑完大成同他们告别,眼看着他要再一个个说再见,田勇按住他的肩膀把人拧了个方向:“拜拜,二十五号见。”
大成用力挥挥手,走到卫生所外一蹦三尺高,曾所长失笑,果然是个孩子。
没别的事,褚归也准备走了,巡诊的详细过程田勇他们很乐意讲给感兴趣的卫生所众人听,复杂的病例褚归编写了巡诊日志,交由曾所长保管。
褚归离开卫生所的速度丝毫不比大成慢,厚重的思念牵引着他的脚步,橡胶筒靴踩过水洼,泥水向两侧飞溅,倒伏的杂草与振翅的飞鸟仿佛在为他开路。
山林里潮湿的空气混着疾行的热汗渗透了衣衫,褚归走得气喘吁吁,前方下坡,步道满是稀泥,褚归抓着路旁的树枝一步步往下挪,以防摔个屁股墩。
贺岱岳一拐弯就看见了褚归的身影,他放轻了动作,不敢令褚归分心。山风自褚归吹向贺岱岳,拂乱两人的衣摆,沸腾了贺岱岳的血液,它们争先恐后的随着灵魂朝褚归奔涌。
鞋底踏上平地,铁一般的臂膀箍住了褚归的腰与后背,将他带向坚硬而炽热的怀抱。
惊叫声消失在喉间,褚归认出了贺岱岳的气息,一时间山林寂静如旷野,褚归卸了力道任贺岱岳把他抱紧:“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贺岱岳脱口道,褚归本想问他自己明明跟杨桂平说的今晚或者明早回去,他现在赶去公社干啥。
能干啥呢,贺岱岳的答案压根不需猜,褚归今晚回,贺岱岳就陪他到今晚;褚归明早回,贺岱岳就看看他,明早再跑一趟。
今天不见到褚归,贺岱岳晚上指定失眠。
“你的腿好了吗?”褚归挣了挣,想让贺岱岳松开,瞧他腿恢复得如何了。
贺岱岳收拢胳膊,蹭蹭褚归的侧脸:“乖别动,让我多抱一会儿,九天没抱过了。”
抱吧抱吧,褚归妥协了,手重新环住贺岱岳的腰,谁不是一样九天没抱过了。
褚归靠着贺岱岳的肩膀打了个哈欠,贺岱岳穿着件短袖,隔着衣服,褚归总觉得他肌肉的轮廓大了些,靠起来更舒服了。
贺岱岳终于舍得松了胳膊,他把褚归身上的东西转移到左肩,右手扣住褚归的掌心:“路滑,小心点。”
“嗯。”褚归蹲身卷起了贺岱岳的裤腿,指腹贴着小腿的伤疤轻轻按压,“你走两步我瞧瞧。”
贺岱岳依言走了两步,期间两人的手一直牵着,跟连体人似的。
确认贺岱岳的腿恢复如常,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跛脚了,褚归眼眶发胀,他上辈子的美梦在这辈子变成了现实。
“伯母的眼睛呢,能看见了吗?”
“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了。”
声音逐渐远去,枯黄的树叶打着旋飘落在重叠的脚印中,大的脚印刚好将小的那个包裹在其中,间隔整齐,似乎能看见被牵着的那位是怎样踩着牵他的人脚步踽踽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