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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蜡烛燃尽,杨朗把米盅撤到门框角,褚归至桌后接诊,杨三爷在他跟前坐下:“褚医生,我这两天腰老是发酸,麻烦你给我看看。”
杨桂平众人在屋里笑,杨三爷以前可是锄头砸脚都不会喊一声疼的人,今儿竟然转了性子,杨三爷扭头赶他们:“几点了,赶紧上你们的工去。”
干了一辈子农活的人,老了有个腰酸背痛啥的是常态,杨三爷年轻时累狠了,身体内部到处是小毛病。七十几岁的人了,照样挑水担粪,褚归劝他少干点活多休息,杨三爷摇头:“不行不行,干着活我反倒舒服些。”
褚归替杨三爷做了个针灸,再开了一副药,杨三爷整理着衣服,见褚归抓药,脸色一垮:“怎么还得吃药啊,代光那小子不是只扎了针吗?”
“三爷,你晚上睡觉经常起夜吧?喝了我的药,保管你一觉睡到大天亮。”褚归拿着戥子称药,他手里仿佛自带刻度,一抓一个准。
褚归说完,杨三爷妥协了,他交了五分钱,拎着药包出了卫生所。
之前的鞭炮声响彻了半个村,听到动静的人先是好奇谁家大中午的放鞭炮,随后反应过来是从卫生所传来的。王一媳妇在围裙上擦擦手,喊醒在床上歇晌的自家男人:“卫生所能看病了,你要不去找褚医生开点药?”
王一有先天性的哮喘,干不得体力活,曾经上公社卫生所看过医生,除了说让他好好调养,没其他方法,王一媳妇想着褚归是京市来的,兴许能治得了王一的病。
“开什么药,反正吃了也没用,何必浪费那个钱。”王一翻了个身,闭着眼睛自暴自弃。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用?”王一媳妇摘了围裙,推搡着王一,“快起来,我陪你一块过去。”
王一拗不过她,叹了口气,无奈起身,在汗衫外面套了件衣服,踩着软塌塌的布鞋,到猪圈上了个厕所。村里人的厕所一般是修在牲畜棚里,或者挨着牲畜棚,跟人活动的区域分开。
家里四个孩子嚷嚷着要捡知了壳,吃完饭就跑了个没影,王一媳妇取下墙上的钥匙锁上门,与王一前往卫生所。
同院子的邻居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笃定两口子是上卫生所看王一的哮喘病去了,王一媳妇折腾了十几年,至今不肯死心,可怜哟。
“要上工了你们往哪去呢?”杨桂平一行人与王一夫妻在河沟边撞上,杨桂平下意识问道,王一身体不好,王一媳妇从来不敢耽搁上工,否则一家人更得勒紧裤腰带了。
“我们去卫生所看看,马上来,保证不会迟到的。”王一媳妇迅速解释,杨桂平明白了,摆摆手侧身让他们通过。
好在王一家离卫生所比较近,两人到时褚归在里面给杨三爷针灸,他们算是第一个,等杨三爷拿完药,卫生所已经开始排队了。
“褚医生,我男人他的哮喘是娘胎里带来的,你能治吗?”王一的哮喘在人前发作过,在村里不是秘密,因此说亲时并未对外隐瞒,王一媳妇嫁过来之前
便晓得王一有病,但王一家愿意出十六块钱的彩礼,且不要求陪嫁,所以王一媳妇还是嫁过来了。
在缺衣少食的年代,无论是王一媳妇结婚时亦或是现在,十六块钱的彩礼都算得上高价了,村里人娶亲多是六块、八块,甚至没有彩礼,仅用粮食换。
王一媳妇经常说自己是被父母卖给王一家的,那十六块钱全被她妈拿了,结婚当天王一媳妇一身旧衣,挎着个小包袱进了困山村。她做好了被婆家嫌弃的准备,然而迎接她的却是王一及其家里人的真心对待,王一媳妇大哭一场,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和王一过日子。
很遗憾,王一的先天性哮喘褚归无法根治,不过可以改善,降低七成发作的风险。
闻言王一媳妇连连称好,她背过身抹了抹泪:“实在是谢谢你了褚医生。”
“不用谢,是我应该做的。”褚归提笔写药方,写到某种药材时忽然想起他手头没有这味药,于是划掉重新写了一味,这味药变了,剩下的药跟着得变,若非他药理知识储备量丰富,今天怕是要让王一夫妇空手而归了。
王一不能疾跑,看完病提前走了,留下王一媳妇等褚归抓药。褚归给王一开了七天的药,一天一副,一副药煎三次,将三次的药汁混匀,早晚饭后隔半个小时喝。
“煎完的药渣扔了,别反复使用。”褚归叮嘱道,许多病人担心浪费,一副药煎煮多次,殊不知医生在开药时已经将损耗包含在内了,煎三次跟煎四次五次的效果是一样的。
“哎!”王一媳妇点头应道,七天的药花了一角两分钱,不贵,王一媳妇头一次掏钱时没觉得心痛。
王一媳妇回家把褚归抓的药放到了她睡觉的里屋,以免孩子们搞破坏,然后一路小跑去上工。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却带着笑,大伙儿纷纷问她遇着什么好事了。
“褚医生说我家王一的病能治好七成!”王一媳妇分到砍玉米杆的活,她喘匀了气,弯腰瞅准玉米杆的根部砍得虎虎生风,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王一的病是个什么概念村里人大多清楚,褚归竟然能治好?听到王一媳妇的话,周围的人皆是满脸惊讶。
褚归说的“降低七成发作的风险”,到王一媳妇嘴里是“能治好七成”,听进第三人的耳朵里,则是能治好,难怪贺代光两年的肩伤被传成了十年。
大人们在地里谈论褚归的医术,小孩们在山上忙碌褚归的“一十个知了壳换一分钱”。贺聪个子矮,够不着树上的知了壳,他睁大眼睛一寸寸地搜寻着地面的杂草。目前捡知了壳小分队收获最多的是大牛,他捡了十九个知了壳,其次是贺聪的十八个。
但很快,贺聪发现他们自己找自己得的方法不行,因为铁蛋跟人打起来了。
在扭打的过程中,铁蛋捡的知了壳碎了一地,他伤心大哭:“我的知了壳!哇!”
豆大的眼泪顺着他的脸吧嗒吧嗒落在地上,渗透进泥土里,铁蛋脸上脏兮兮的,泪水流过两条湿痕。捡知了壳的小孩们全停了下来,大牛气势汹
汹地护在铁蛋身前,让对方赔铁蛋的知了壳。
跟铁蛋打架的小孩是蔡大爷的孙子,小名叫栓子,跟大牛同岁,两人皮得不相上下。
“凭什么要我赔,明明是我先看见的!”
栓子腰上戴了个小竹篓,知了壳装在竹篓里,打架时幸免于难。
“是我先看见的!”
铁蛋从大牛身后探个脑袋出来,有大牛护着,他非常有底气。
栓子的体型逊色大牛一筹,论打架,大牛在全村的小孩子里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你赔不赔!”大牛举起了拳头,栓子后退一步,兔子似的撒丫子跑了。
贺聪从地上捡起几个没碰碎的递给铁蛋,铁蛋愣了下,他的知了壳!
“大牛哥,要是下次两个人同时看到知了壳怎么办啊?”贺聪瞅瞅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他绝对争不过别人。
大牛挠挠头:“一人分一半?”
“褚医生说烂了的不作数呀。”铁蛋抬胳膊擦了擦脸,成功从脏兮兮升级为蓬头垢面。
“对哦,一人一半会烂。”大牛傻眼了,望向发起问题的贺聪。
“我们去找褚医生吧,褚医生那么厉害,肯定有办法的。”贺聪握拳,他爸爸说了,有困难找大人。
贺聪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几个小孩呼噜噜地下了山,直冲褚归所在的卫生所。
被童子军找上门的褚归暂停了手上的事,病人们笑嘻嘻的让褚归先解决小孩们的困扰,他们乐得看热闹。
贺聪条理分明地讲述了前因后果,褚归嗯了一声,表示懂了:“你们各自捡了多少知了壳了?”
“十九个”“十八个”“十五个”……
有三个小孩不会数数,上过学的大牛替他们数了。贺聪自个儿报了数,他没到上学的年纪,数数是贺代光在家教的。
“你们加起来刚好捡了一百个。”褚归把铁蛋打架弄碎的六个算上了,他给小孩们出了个合作捡知了壳,按劳分配的主意,“你们负责捡知了壳,到时候换的钱我来帮你们分,行不行?”
“行!”七个小孩异口同声道。
褚归煞有其事地拿出一张纸写下他们的名字与对应的数量:“好了,接着捡知了壳吧,但是不准往山里跑,听见了吗?”
“听见了!”大声回答完,小孩们一窝蜂地跑了。看着他们充满活力的欢快背影,在场的人均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在此之后卫生所又陆陆续续来了些病人,其中多数是像杨三爷那样腰腿有毛病的老年人,褚归一下午做了十次针灸,困山村卫生所几乎成了困山村针灸所。
夕阳透过窗户斜照进卫生所,褚归送走最后一位病人,站在门口舒了一口气。
“累不累?”贺岱岳碰了碰褚归的手背,褚归笑着道不累,只是太久没这么忙活有点不习惯。
贺岱岳帮着褚归把卫生所收拾了一下,褚归汇总了病例,如同在回春堂一般列表记录了各种药品的开支。另外准备了一个账本,他今日接诊病人十六位,共计收入一块一毛四分,针灸三毛,药费八毛四分。
为了村里人能承担得起,褚归针灸一次只收三分,放在京市,上门的病人指定得踏破回春堂的门槛。褚归并不觉得定价三分会有辱褚家祖传的针灸之术,病人不分高低贵贱,医者同样如此。
乐观地想,他半天三毛,一天六毛,一个月就是十八块,抵得上学徒工的工资了,外加他本来的三十五,一个月五十三,妥妥的高收入人士。
其实褚归针灸收费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避免潜在的麻烦,所谓升米恩斗米仇,村里人看病的确难,但褚归不想让他的善意他的付出将来被人视做理所应当。
清点完药材,褚归关门落锁,卫生所有一点不好,在贺岱岳家的厨房隔壁,贺岱岳炒菜的香味一个劲往褚归鼻子里钻!
“以后等你忙完了我再炒菜。”贺岱岳与褚归肩挨着肩慢步朝堂屋里走,他右腿能略微受力,短距离的行走无需依赖拐杖。
“没事,你炒你的。”褚归弯了眼角,闻到菜香便意味着贺岱岳在等他回家吃饭了,那是贺岱岳和他的人间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