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走时却被一个电视台记者拦下,年轻记者在场馆里转了有一会儿了,后面跟着个扛机器的摄像师,正在过路的人里随机挑采访对象。大概想再捡个出挑的,一眼锁定了冯敛臣。
他接受完采访才有功夫赶出来,谭仕章的车泊在展馆外,已经等了半个小时。
但谭仕章很有耐心,也没怎么不高兴,只是收起手机:“想去吃什么?”
冯敛臣说:“我都可以,没有忌口。”
请吃饭是因为一句戏言——那天在副总办公室除了聊泰坦尼克,谭仕章后来还开了个玩笑,要跟冯敛臣打赌,让他戴着新派绅士到珠宝展上亮相,看能不能一炮而红,引导潮流。
虽然还没显出潮流先锋的苗头,现在,谭仕章笑了声,还是践诺请这顿饭。
他把车开到附近一家淮扬菜馆,入内落座,冯敛臣翻翻菜谱,估计人均消费要四位数。
公司有大客户要宴请的时候,这样一顿餐标算是正常。对冯敛臣来说,则只有应酬客户的时候会来这种高档场所。但是酒局的重头戏还是喝酒,很少有机会心无旁骛吃东西的。
他垂着眼,盯着细绸桌布出神,杯子抵到唇边,嘴里都是清淡的茶香。
谭仕章做主要了五样,文思豆腐、软兜长鱼、水晶肴肉、狮子头加一份蟹黄小笼包。
等菜上齐了,他以茶代酒,又举杯调侃冯敛臣:“同时这顿饭也算庆祝冯总高升吧。”
冯敛臣客套:“不值得小题大做。”
谭仕章临窗而坐,胳膊肘搭在窗台上说,声音低沉,不疾不徐:“虽然我对星之钥持保留意见,但是你走到今天,得到的都是你应得的。”
冯敛臣微微笑笑,两只杯子碰了一下。
谭仕章今天戴了枚银色尾戒,指节分明,姿态放松,冯敛臣却再次注意到他手指上细微的疤痕,多是焊枪、锯条与半圆锉留下的战绩。
其实这算不明显的了,车间里很多老师傅的手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更粗粝。
上回在起版车间遇到谭皓阳,现在又看到这只手,让冯敛臣突然联想一件事——其实就是谭皓阳差点接管董事会那时候,谭皓阳一股雄心壮志,也忙忙碌碌搞改革,其中首先一个计划,就是要把谭氏所有产品的起版工艺改成3D打印,上会时被谭仕章不假思索否决了。
如今在谭氏的工厂里,传统起版与数字起版其实还是并行的——偏中端的产品线需要效率,数字化是有效的辅助手段,但是像丽华珠宝这样的高端线,每个环节依然在纯手工打造。
谭皓阳是标准的革新派,他推崇计算机辅助设计的能力,既然电脑可以精确入微地控制每一个微小变量,把数字原型变为实体模型,为什么要迷信人工一定能比它做得好呢?
然而谭仕章死活不同意,相较之下,他就是那个顽固的守旧派,岿然不动,坚称手工技巧就是能比电脑创造更多复杂细节和精致纹理,那种质感是软件和机器
不可能完全模仿的。
大多人总是相信,“纯人工”三个字更高贵,更稀有,也更能彰显身份。
当时总办会上,谭皓阳振振有词,谭仕章反唇相讥,两人照例针锋相对。
其他副总面面相觑,有人开始当和事佬,而且提出一个现实问题,这样一下全盘革新,工厂里还有些年纪大的起版师傅,电脑都玩不溜,总不能令他们完全失去生计。
这个理由更让谭皓阳冷笑,说本该如此,跟不上时代就会被淘汰,谭氏本来就不是养米虫的地方。
他后面又搬出爱马仕、宝格丽这些大牌论证他的观点,谭仕章面色冷淡地听着,末了,只是举了举手掌,简单粗暴地打断谭皓阳,一句话结束话题:“你的手要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才有资格来跟我辩论哪个好。现在,做不到就请你闭上嘴,听我的。”
谭皓阳气得脸色涨红,后来也没讨论出个之所以然,暂时搁置,到现在自然已不了了之。
冯敛臣撑着下颌,不动声色的眼神落在谭仕章身上。
谭仕章不掩饰对权力的欲望,这样的人常常追名逐利,心机深沉,有强烈的掌控欲和侵略性,然而在他身上,却又时不时流淌着某种匠人精神,这些矛盾的特质自洽地糅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就像上回林诗茹也说,明明看老板严肃淡漠,手下却尽是风花雪月。
聊了几句,谭仕章又随口问:“你们打算怎么开启那条‘可以但没必要’的产品线?”
那个产品线就是No.7,冯敛臣莞尔,放下茶杯:“齐总正在开动脑筋呢。”
他其实和星之钥其他几位班子成员已经开过两次会,冯敛臣负责分管产品。
这两轮会议下来,彼此还在磨合期,意见没有完全统一,但各人性格已经初步显山露水。
而设计副总就是叫钱克的那个,按照职能来说,与冯敛臣的分管领域紧密挂钩,将来多有合作,但钱克行事独断,脾气暴躁,想法不容别人辩驳,目测不像是个好像与的同僚。
谭仕章道:“他要是实在喜欢居功,就让让他,反正天塌了也是先砸出头鸟。”
这话说得怪阴阳的,冯敛臣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
谭仕章又笑道:“算了,说好请客就好好吃饭,不讲这些了,影响消化。”
但他们两个能聊的共同话题,除了工作,除了珠宝,除了公司大小事,还能有多少呢?
所以没说两句就忘了,还是又绕回来,星之钥的装修进度、人员配置、业务方向……
提到人员配置,“群英杯”之后,谭仕章也没再推脱,交了份设计团队名单上去。
黄芮则主动递交了调往新公司的申请,她背靠大树,自然没遇到阻碍,已经板上钉钉。
这丫头虽说和谭皓阳生分,据冯敛臣所知,她跟谭仕章和他的小圈子其实反而更熟稔,因为从小到大在一起玩的机会多,谁知就这样的关系,还是毫不留情地投奔了曹营。
因此他
揶揄谭仕章:“我当时还以为黄芮是开玩笑的。怎么,连她都不撑你吗?”
谭仕章无所谓:“不需要别人撑我,有你一个还不够吗?”
冯敛臣给他杯子里添茶水,他屈指在桌上敲敲,表示感谢。
“我们这帮朋友里,她年纪最小,总觉得还是个小孩,干什么都由着她,早习惯了。”
他是真的不介意,平心而论,谭仕章对黄芮确实还不错,让冯敛臣到那边也关照她。
两人吃完饭,就又回了会展中心,他们从珍珠馆的门口入内,谭仕章说要到处逛逛。
正好冯敛臣也想逛,跟他一起往里走。
每家展位前都有不少人,有问价的,有纯看的,还有已经在签单的,显得交易十分繁荣。会场里人造光线复杂,时不时有卖家和买家地下接头似的,揣着货上天台,到处找自然光。
问了几圈价格下来,今年半宝石行情明显上涨,即月光石、摩根石、石榴石、芙蓉石这些,分析一是因为色系明亮,二是性价比更高,这两个因素都决定它们更受年轻人欢迎。
时代确实在变化,年轻的消费群体在珠宝市场上,越来越成为一股重要的生力军。
其他四个展区以原料和工具为主,逛回谭氏所在的珠宝展区,这边就熟悉得不能再熟了,主要展示的是各种成品珠宝首饰。除了国内外知名大牌,还专门有一条独立珠宝设计师街道。
独立设计师大多做的是自己的小众品牌,自主经营,名气大小不一。个人工作室跟大企业相比,资金和资源都劣势明显,也因而不得不更重设计,普遍致力于打造独一无二的风格。
某种程度上讲,甚至更有意思。
但这边被谭氏员工撞见的几率高,两个人一走过来,便默契地分开了一些。
这时冯敛臣也接到展位负责人的消息,饭也吃了,展也逛了,该工作还是得去工作。
他和谭仕章刚好逛完一个展位往外走,正要分道扬镳,视线中出现一块多色幽灵,冯敛臣下意识多瞧了两眼,突然被人拉住,那人警告他:“上头这提示是还不够大么?谢绝拍照!”
冯敛臣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抱歉,我本来就没有拍照。”
那个男设计师很年轻:“我都看见了!你拿着手机假装发短信,不是拍照是干什么?”
来珠宝展的人鱼龙混杂,一方面能给参展者带来曝光,一方面对原创作品来说,被模仿和抄袭又像是不可避免的宿命,很多设计师深恶痛绝,心情可以理解,但不是冤枉人的理由。
冯敛臣也不是任凭冤枉的脾气,脸色冷下来,准备叫保安,气氛骤然胶着。
设计师满脸不服气,甚至有点幼稚,坚持自己没错,非要查他的手机。始终是对方无理,旁边一个助理模样的忙打圆场,说应该是误会,她看到冯敛臣在打字了,并非拍照。
男设计师才作罢,用嘴硬掩盖心虚:“不给看就是心虚,欺负我们没办法计较就是了。”
他一后退撞上一个人,细弱的手腕被只钢筋铁爪似的大手握住,谭仕章说:“道歉。”
“你是谁啊……”那人吓了一跳,“关你什么事?”
“别磨叽。”谭仕章催促,“大家的时间的都很宝贵,没那么多耐心耗着,就算你父母没教过你礼貌,现学一下也不难。”
那男设计师才刚一米七,没有冯敛臣高,在谭仕章手里更像被老鹰抓的小鸡,谭仕章脸色冷静,但是更有种暴风雨前的恐怖,迫于威压,那人还是勉强低头,说了句不好意思。
大艺术家心高气傲,不情不愿的,人到中年的助理比他圆滑,在这种地方,随便撞个人都不一定是哪路大佬,哪是能乱碰瓷的,弯腰一连又说了好几声对不起,还递过来一张名片。
冯敛臣倒是有风度地笑了笑,接在手里,说了两句机会合作的场面话,但是推说自己没带名片,只指指谭仕章:“我其实是不懂艺术的,看不出来吧,这位才是我们的总设计师。”
助理又看谭仕章,谭仕章倒是给了张名片到她手里,她忙道失敬——业内人士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谭氏集团,设计师接过名片有点尴尬,又像是十分怀疑:“怎么,你是BrainTam?”
冯敛臣指指另一边:“我们的展位在那边,有空欢迎来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