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袭黛捧着那卷功法,一时觉得甚是烫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只好暂且让它密密麻麻地留在衣袖上。
好巧不巧,燕徽柔却还把这句话给听见了。
她问道:“不伤人,也不算邪功?”
“嗯。”
“那么这名为双修的功法,有何不妥吗?”
“……”
挺不妥的。
继她们二人如出一撇的佩剑之后,又因为佩剑合体淬炼出了这么一册——双修功法。
是在暗示什么吗?
暗示她们俩也要合二为一?
这世道是不是忘了,那小丫头还是个直女来着。
多么荒谬。
虽说燕徽柔瞧着她穿得少便脸红,瞧着两个女人交.合也脸红,但直……也许不会作假,多半是生性较为含蓄。
毕竟倘若燕徽柔不直,那操控万物的“系统”岂不是连开头都寻错了方向。
那个东西虽然惹人厌恶,但是并不蠢笨,想必是不会如此做徒劳之功的。
“罢了。”
没精力再去揪这种细节。
江袭黛小叹了口气:“先回杀生门再说。”
回到杀生门以后,江袭黛看着自己走时未关的窗子依旧敞着,那地方还被自己指甲掐出了几道刻痕。
只不过外面的天色却不如刚才沉了,雨云退散。
她一挥袖,关了窗。
有点疲惫。
燕徽柔还跟在她身后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江袭黛回过身,施了道术法,去除了她身上的水珠子。
只不过瞧那小丫头脸色仍很苍白,眼眶微微红着,憔悴得很。没了水还是有点打颤。
“去泡个澡好了,仔细冻病了。”
“在琼华殿这里?”
“怎么了。”女人瞥她一眼:“你矜持些什么,又不是没有蹭过本座的池子。”
“那日是有备而来……我今天,没有带换洗衣物。”
“这是什么难事吗。”江袭黛:“你那些衣物也是本座赐的。在这儿随便找一套凑合好了。”
“江门主。”燕徽柔低声问:“自打我去了这一遭,我怎么感觉……您今日对我似乎太关切了些?”
她委婉指出:“您如今说话的语气,很是温柔。”
江袭黛没有回答。
她是有点异常,只是分不清如今是否是因为愧疚占多,还是因为瞧见“燕徽柔因为她一念之差差点死了”,心中难免生了失而复得的怜惜。所以不怎么想对她说重话。
但不管如何,江袭黛改了主意。
她现在不想杀燕徽柔了。
“你且去。莫问多的。”
合拢了窗子的室内却没有点灯,光线晦涩。
女人的声音有点轻,也有点倦懒:“弄好了以后再过来,本座与你有些话要说。”
既然江袭黛这么说,燕徽柔
便顺从地应了,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面。
在极度安静的时候,头脑里只偶尔听得见那股机械的电流音。
江袭黛褪下那身沾了水的衣裳,考虑到今日应当不会再出门,她只穿了轻薄的一层里衣。
外衫的袖子上纂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
虽说是一卷双修功法,但来路如此花哨,保不齐是有真本事的。
江袭黛自然不会把它丢掉。
她再看了两眼,便拿着它压箱底了。
燕徽柔……
口中无意识地念出那个名字。
这还是江袭黛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内心,原来她压根狠不下心杀那个小丫头。
如此感情的累积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也许在当时教授燕徽柔剑法的时候就初见端倪。
只是她鲜少往这方面想。
江袭黛收拾干净自己后,窥见镜中一头长发虽是干了,但却因为先前淋过雨打结纠缠在一起。
她静静靠着窗边的梳妆台,才拿起梳子,便听到身后传来些许动静。
吱呀一声——
镜子里映出另外一个影子,双肩纤秀,肌肤莹白,好像蘸满了月光。
江袭黛下意识心口一惊,心想这丫头怎的不穿衣裳?
只是第二眼看过去才看清,燕徽柔不是没有穿,她只是拿一条淡白的布围着自己。手将布匹含蓄地抵在胸口,垂下的部分刚好遮住膝盖,上下白成一片,看起来跟裸着一样。
“在衣柜里。底下是新的。”
不,也不全是白。譬如膝关节上因为搓红了而泛起淡淡的粉色,怎么跟瓷娃娃一样。
江袭黛看了片刻,冷不丁收回目光,挑过一缕打结的头发开始理毛。
“哦,好的。”燕徽柔捂着胸口去那边找了,又一阵木头轻轻磕碰的翻找动静,在身后窸窸窣窣地响起。
江袭黛梳断了自己的一丝头发,她顺着长发将那缕青丝拈起,睫毛略抬,看着忙忙碌碌的燕徽柔的影子,突然生出了一种错觉。
温馨得好像两个人已经同寝同住似的。
“好了。”燕徽柔换上了新衣,站在江袭黛身后:“江门主,刚才您说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讲?”
江袭黛搁下手,将玉梳握在手心里,她转过来半边身子,又将右腿叠在左腿上。
“过来。”
燕徽柔往前走了一步,正靠在那把椅子旁边。
“再过来点。”
燕徽柔有点不明所以,但是没有犹豫多久,还是温顺地往前面迈了一步,正贴到江袭黛腿侧。
就这么过来了?
哪怕下死手,原来她还是会重新信任自己。
江袭黛抬眸瞧着她,一时瞧得有点久了,有些话似乎欲言又止。
“您……想说什么呢?”燕徽柔好奇道。
“燕徽柔。本座想问问你……你那日在无垢山水池边上说过的话,当真吗?”
“我自然是会一辈子记得门主的。”燕徽柔说:“当真。”
江袭黛放下手中的玉梳,手掌平搁在腿上,她虽是坐姿,气势却不输站着的燕徽柔。
那双桃花眼凝于她脸上,像是在试探或是打量。她们狭小的距离,让燕徽柔感觉到了相当凝重的威压变化,一时呼吸都有点不畅。
“也无需你记得我一辈子。”
“燕徽柔。”
“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背叛我。”
江袭黛的语气不重,但是吐字均匀清楚。
女人的手指拈起燕徽柔的一缕头发,绕在指上,像是收紧了锁链。
燕徽柔感觉鬓发绷紧,她忍不住向前弯腰靠去,两手只能撑在那木椅的两个扶手上。
近在咫尺间。
“要听话。”
那女人仰起颈脖,抬眸认真瞧着她。手指顺着发丝拨上,又按照往日的习惯,捧着了燕徽柔的脸颊。
“我不会再亏待你的。”
燕徽柔余光见得那红色丹蔻拨弄着自己的脸,轻缓又温柔,却贴上了她整个腮边——那分明是一种掌控的姿态。
但是她安静地与江袭黛对视片刻,却发现不是这样的。
那双漂亮矜贵的眸子,虽然是勉力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但燕徽柔并没有错过她眼底藏着的一丝不安与破碎。
浅浅的,如同昙花一现的。
江袭黛嘴上用的是斩钉截铁的命令语气。但是她细小的神情却好像在问:能答应我吗?不要背叛我好吗?
如果说前者让燕徽柔并不急着回话,还得斟酌一下“门主到底要她听话到什么程度呢”。
但后者——她的眼神却让燕徽柔的心软了几分。
好比怀中有一朵蔷薇花,她竖起浑身的刺来示威,生怕你把她再次折下,或是再化为恼人的小虫来抢夺她仅有的蜜糖。
但她又不堪孤芳自赏的生命,想要吸引你的靠近。
想要让你,留在她的身旁。
这个女人根本没有一点安全感,甚至比她还要稀薄一些。
燕徽柔在不答话的一小断时间里,她感觉江袭黛轻轻捏上了她的袖口,揪得很紧。
“江门主,您要的空口承诺太轻,不如把主动放在您自己手里。”
燕徽柔的声音放低了些许,似乎是叹出去的,道:“倘若有朝一日,我若是背叛了您和杀生门,您便亲自来取我的性命。可好?”
“拉勾。”
燕徽柔冲她伸出一根尾指。
趁着女人还在愣神的间隙,她便轻轻勾住了她的小拇指,扣好了,摇了摇,温声道:“拉勾上吊,下辈子也不变了。您可以放心待我好,如亲人,如朋友,如……罢了,都是可以的。”
江袭黛垂眸盯着自己的小拇指,待燕徽柔摇完以后,她刷地一下子抽回手来,似乎觉得有点太过幼稚。
“你……本座说认真的。”
江袭黛道:“你若有违,
不管是为了什么人,本座都会亲手取你性命,且绝不让你好死。”
话到此处顿时释然。
大不了她俩一起死了穿回去,且江袭黛再也不会信任燕徽柔,而是自己重新寻找破解之法。
之前实在想岔了。
她何必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就因为李星河的事迁怒于燕徽柔?
人一旦往自己偏重的地方下了注,便会情不自禁地加码使其合理。
江袭黛愈发觉得有道理,留下这个小丫头的命是对的。
“我也很认真的。”燕徽柔笑道:“所以我没有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毕竟修道之人的寿命很长。一百年过短,还是下辈子也算上吧。”
良久。
江袭黛勾了一下唇角。这是难得真心的笑,一时整个面色生辉,恍若桃花盛开。
她笑得燕徽柔也恍了一下神。
很显而易见的,这个女人是被燕徽柔的话给哄到了。
但是她嘴上并不说。
“知道了。”
江袭黛偏过头去,垂眸思忖了片刻,“燕徽柔。”
“嗯?”
“想吃酒酿圆子了。”
“也许只能做冰糖雪梨了。”燕徽柔讶然于这跳脱的话题,便笑了笑:“因为门主往日太爱吃这个,醪糟实在消耗得有点快,还没来得及补货。”
“那便算了。”江袭黛今日却难得地不将就,甚至拒绝了冰糖雪梨。
燕徽柔做的这些甜品里,虽是个个都好,但她还是最爱吃酒酿圆子。一来么,清甜中还带着点酒味,显得口感丰富一些。
二来,这其实是第一次有人愿意给她点东西吃,还是她爱吃的。
江袭黛说着那是小孩子吃的玩意,心中实则是有点不适应,不过只消尝过了,她却在记忆里视若珍宝地藏起来。
旁人待她的好,她一直都记得,只可惜这样的人太少了。
燕徽柔算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