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机阁大殿中,一时万籁俱寂。
“展珂。”
江袭黛怔了半晌,随即轻轻勾了下唇。那神情说不上是悲痛还是讽刺,她又定定地盯了跪着的女子半晌:
“你为了她,给我下跪?”
谢明庭也看不下去,想要把展珂拽起来。
但展珂却推开她,没有起身,一身素净的衣裳静静铺在地上,显得格外安静。
她双手叠在腿上,分明是赔罪的姿态,却还是仰起了头,看着江袭黛:“江门主,如果一定得有个人同你赔罪的话,我更够格一些。先前三番五次的敌对,加上捅你的一剑,怎么看也是揽月阁这边的仇要深一些。”
“至于谢宗主,你又何必折辱她?”
“倘若是为了给我看的话,那么大可不必了。”展珂一笑:“倒挺让人生厌的。”
那女子抬眸的神色,还有睫毛底下隐约流露出的厌恶,太过熟悉。
“……让你生厌?”
江袭黛根本无法言说出口的是,那时她总是疑心自己生得不合她心意,又或是性子不讨喜,毕竟偶尔闹别扭,她一个人故作恼着,却不见展珂来哄她。
一些女儿L家的小心思罢了,也十分好哄。
但展珂多半只会一笑置之。
久而久之,江袭黛便十分知趣,不再闹这些小别扭,变得更是温柔体贴,几乎是百依百顺。譬如展珂不喜欢她总是黏着,她便站在远处悄悄瞧她的背影。
但其实她不是生来性子柔软的人,强行把自个塞到套子里,于是总有些蹩脚。
只是那假面装多了,竟也分不清自我了。
譬如在展珂投出这样的神情时——
哪怕两人已经成了死生的仇敌,江袭黛自由了,再也不需要讨好她什么了。
但还是习惯性一晃回到好多年前,在心里生了些卑怯。
正恍惚到不知是何年何月时,江袭黛感觉自己手背上被捏了一下。
她往身旁看过去,却瞧见了另外一双截然不同的眼睛。
燕徽柔的泪痣藏在眼角,在皱眉瞧着她的时候,看起来温柔又悲悯。
她又大着胆子捏了捏江袭黛的手,因为被禁言,说不出话来,只能做做口型。
——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江门主。
别怕。
燕徽柔似乎生怕她之前的伤又出什么乱子,在一遍遍地重复。
别怕。
不知为何,看着她那样担忧的样子,江袭黛的心突然就安稳了许多。
好像是飞上悬崖突然折翼的鸟儿L,在一瞬茫然的失重以后,被广袤天空上吹来的微风稳稳拖住。
江袭黛意识到如今已不是多年前,她回了神,冷静下来,重新审视眼前的局面。
她抽回自个的手,又覆上燕徽柔的手背,拍了拍她,示意了一下。
只是冷静下来以后,率
先被知觉的情绪是恼怒。
“这么多年了,你何时不曾厌过我?”江袭黛勾起唇角,眸光寒冽。
毕竟么,展珂这个女人能为了谢明庭下跪,但她甚至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低过头。
对一个人好应该是什么样的?
又要有几钱重的好,才算是爱?
江袭黛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从未有过。
每一个人都在无声地告诉她,她不配有。
她没有,别人凭什么有?
江袭黛站起身来,妃色红裙曳在脚边,伴随着她走动的弧度泛出涟漪,如同当年台阶上洗不净的血河。
软红十丈剑往前一垂,正好便架在了展珂的颈脖边。
展珂被逼得侧头,但是正在此时,江袭黛却一把揪着她的衣领,把人从地上硬生生拽了起来。
江袭黛垂眸盯着她。
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展珂偏过头去,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她喘息未定,捂着自己脸上的掌痕,略感错愕:“你……”
那把软剑弹直,稳准狠地刺下,径直从她的肩膀处捅了过去。
“不许动。”
展珂刚才还有一些微弱的挣扎,不过当江袭黛的气息近距离拂面以后,她便明哲保身地不再动了,咬牙忍着那剑刃穿身的痛楚。
江袭黛维持着执剑的手没有动弹,她轻轻一笑:“你想借着本座向谁表衷心呢?是向谢明庭吗?”
“你——很喜欢她?”
江袭黛没有再捅深,但是她缓缓转着剑柄,这个法子不会让展珂致命,只是剑刃旋过血肉,会带来百般的痛苦。
“本座这算是善人还是恶人呢……”女人笑着凑过去,双眸一挪,往谢明庭那边剜了一眼:“倒是给你俩凑上好事了。”
“真恶心。”
随着剑身拔出,淋漓的鲜血洒了一地。
剑风掀起的威压震得她退开几步,直接往后跌到了谢明庭怀里。谢明庭忙揽住展珂,把她扶稳,伸手一摸全是血迹。
“江袭黛,你在胡乱揣测些什么。”谢明庭冷然。
“同你有何干系,废物。”
江袭黛一眼对她横过去,目光又聚回展珂身上,还是翘了翘眼睛,语气无端阴森下来:“这么喜欢跪,本座不如断了你的腿好了……怎么样,以后让她天天抱着你走路,算是本座送你的。”
她先前还在笑着,只是话音刚落,扬手一剑往下劈去,血煞之气几乎照亮了澄薄的剑身。
展珂心头猛跳,她是素知这个女人有多狠毒的,与此同时,鱼死网破地运起灵力往江袭黛伤处拍去——
关要之时,谢明庭却把展珂往后一拽,害得她那一下偷袭被迫中断。
铿锵一声!
软剑撞上了重剑,甚至没有折弯。
江袭黛这一剑也没有劈到展珂身上,被谢明庭出匣的赤金重剑挡住,护在展珂身前,分寸不让。
看着
那一对眷侣般相互搀扶的女人,是极为登对。
江袭黛到底不能完全毫无波动,心头一阵发闷发酸,方才灵力又运岔了道,激得口鼻皆是血腥气。
其实修为太高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心绪一乱就容易伤着自己。
她想她这次回去,兴许要歇一歇闭关了。
她不由得暗恨了片刻,最后狠狠往那重剑剑身上一劈,撞得谢明庭手腕一酸。
谢明庭绷紧了心神,以为她要再战。
然而下一刻。
江袭黛随即撤下了自个的剑,往外一撇,软剑飞入伞柄。
顷刻间,两人眼前拂过了一截红袖。
江袭黛的影子在忽然之间,便又落回了掌门座上。
衣裳甚至不如她的身法来得迅捷,直到女人落座以后,那些缠绵的红绡才缓缓绛了下来,像是云一样氤氲铺开。
“答应的事,再给你们三日光阴。如果办不到,不会再与你们诸多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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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机阁的人命暂先留着,本座候着你们。”
*
“江门主。”
“江门主?”
外头的天色渐晚,暮色将至。不知过了多久,座上的女人已换了个姿势斜靠着,眼睫垂下,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只是她闭着眼神的神态似乎并不怎么安详。毕竟有个温温和和的声音总在一旁断断续续地响起。
“虽说您也是一片好意,但是未免还是过于激进了。威胁恐吓旁人,这自是不该的。”
“何况神机阁阁主到底也算是一老人了,您让他趴在地上学狗叫,传出去未免拉低了您自己的格调,对我们的眼睛也不是很好。”
好不容易解了禁言咒的燕徽柔,话多得仿佛那个蓄满了水的大池,只在一旁豁开个小口子,那涓涓的细流便以一种连绵不绝之势,在江袭黛耳根子旁不断地转悠。
“还有先前,门主在关键之时禁了我的嘴。谢宗主毕竟是个场外人,若无人替您辩解一二,那她肯定不能知道实情。”
说谴责也似乎不像是在谴责。
像是在教育。
本文女主倒不是个聒噪的人,因为她音量不大,态度又好,只是琐琐碎碎地念叨下去,江袭黛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女人眉梢微蹙,本是在调理自个儿L混乱的内息,结果燕徽柔念叨久了,她的灵力一个劲儿L地在经脉里乱窜——活生生烦出来的。
“燕徽柔。”
“嗯?”燕徽柔应了声。
“你好啰嗦。”
“啰嗦个千万句,门主能听我劝诫一两句,也算是我不白费功夫了。”
燕徽柔又道:“还有一点。您每每遇上展阁主,似乎便有些心神不宁,因为这个迁怒谢宗主,确实有些不妥当了。”
“……住嘴。”
江袭黛双眸一睁,眸中带了三分嗔恼:“再说一字,
()本座将你丢到河里喂鱼。”()
“彬????葶??鹛?……???幹?拏?葶??彎?N??絙?幹??抗?煜??????葶?????????拏?葶?”
?食鹿客的作品《本座对她感到恶心》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
江袭黛指尖一翘,那个手势很熟悉,是用来禁嘴的。
燕徽柔捂上了嘴,无奈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便是了。”
江袭黛阖上双眸,别过头,这才落了个清静。她未去理会燕徽柔,而燕徽柔却起了身,似乎是想要出门。
“慢着。”江袭黛蹙眉唤住她:“谁准你乱走了?外面危险,回来。”
此处不是杀生门,人多眼杂,万一这个不省心的再被掳走了,江袭黛实在懒得再去把她抢回来。
燕徽柔却笑道:“一小会儿L就好,不会离开门主视线的。”
她走向门边,对着那个战战兢兢守门的神机阁弟子说了什么。没过一会儿L,燕徽柔便捧着一盒东西,重新坐回了江袭黛的身边。
江袭黛分去几缕目光,发现那是一盒颜料。神机阁乱七八糟的小物件做得很多,许多法器也是需要上色的,因此这样的特质的染料倒是不少。
燕徽柔拿着毛笔,沾了些许朱红,对着江袭黛刚才给她的一只——朴素得还没上色的蝴蝶描起来。
她安静地涂完了蝴蝶翅膀的底子,又沾金色的颜料描了金边。后来她左看右看,许是觉得太素净了,又在翅膀的下面绘了一朵小小的佛桑花,和江袭黛伞上的一模一样。
江袭黛的肩膀被戳了戳。
她不悦地瞥过一眼。
目光却被吸引住。
不知何时,燕徽柔的蝴蝶画好了,原本是最朴素的那只,经过燕徽柔的重新描绘,变得比先前的两只还要好看,鲜艳欲滴。
“给。”
燕徽柔把崭新的蝴蝶放在她的手心,柔声道:“不要再弄坏了,江门主,就只有这一只了。”
江袭黛抬着手,把那只蝴蝶轻轻拢住。
她盯了这个小东西一会儿L,顺手往上一丢,看着它扑棱着翅膀,很自由地飞了起来。
飞了半晌,又如花瓣似的,落在了江袭黛的肩头。
江袭黛捏住蝴蝶,把它扔回纳戒,重新闭目养神起来。凌乱的灵力逐渐稳定了许多,她的心绪也平稳了不少。
燕徽柔很显而易见地瞧见女人的眉梢放平。
脾气不好,但十分好哄。
她低下头,轻轻笑了笑。把那些颜料收了起来。
江袭黛耐着性子在神机阁再等了三日,拽着燕徽柔走上修仙路这事——终于有了些眉目。
法子是谢明庭想出来的。
她重新来见了一趟江袭黛。
但显然这位谢宗主脸上也是个藏不住事的。
因为前几日江袭黛的那一番羞辱,还有展珂的受伤……谢明庭对她也很难有好脸色看。
江袭黛并不关心她怎么想,也不关心她打算拿燕徽柔
()怎么样,对那女人的冷脸只轻蔑一笑,熟视无睹。
总之,一来人不能死,二是需得在她眼皮子底下进行。莫把燕徽柔给抢了去。
燕徽柔款款走上前来,礼貌地对她笑了笑,在江袭黛没注意的角度,对谢明庭歉意地做了个口型:
“对不住了,谢宗主,我们门主是任性了些,但多半是为了我麻烦你们……”
谢明庭倒从不迁怒无辜之人,神色稍缓,问道:“小姑娘,我看你年纪不大,心性纯良。怎么会落在杀生门,你的经脉又怎么会遭受如此毒手?”
燕徽柔:“我姓燕,名为徽柔。是江门主从清虚派洞牢将我救回来。”
“清虚派洞牢?”谢明庭诧异道:“可是当日灵犀山望岳台一战?你——”
莫非她就是那个被夺走了的“底牌”?
谢明庭对于清虚派之中的事并不知晓,当时混战,她也没有注意到燕徽柔,更没想到底牌是个活生生的人。何况燕徽柔当时和现在长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连曾经见过她的神机阁阁主都没有认出来。
如今一见,倒是格外诧异。
燕徽柔点头道:“谢宗主。我知道你为了清虚派掌门身死一事,对江门主多有微词。”
“但是正邪之分,本不是那么绝对的。于我而言,不分青红皂白关了我数年的正是你们四大道门之一的清虚派。”
燕徽柔道:“他们宣判我为罪徒,打断我的手脚,拿刑具穿透了我的骨头,凌虐我数年不见天光,我想我的经脉也许也是这么废掉的。”
“……”
谢明庭神色冷下来:“竟有此事?他们清虚派竟敢对着一个活人——”
“都过去了。”燕徽柔云淡风轻道:“你们眼里残暴不仁的魔教妖女,却从来没有这么虐待过我,反而救我脱离无边苦海。我感念江门主恩德,所以不免为她多说了几句好话,还请谢宗主莫要见怪。”
谢明庭一时不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不过这年轻女子笑容真诚,说起话来很有信服力。
她更是诧异地抬眼——江袭黛正坐在那最高处,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葡萄吃,没有理会她们二人的谈话。
实在看不出来,江袭黛竟还会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