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烟想起来,全想起来了。
她想起她和陆行之儿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她堪堪五岁,跟随父亲从怀州搬来上京。
失去了从前的小伙伴,她又刚刚生过一场大病,性子沉闷了些,成天抱个布娃娃坐在府门口的阶梯上,可怜巴巴地盼爹爹下朝归来。
幸得对面府上的小□□日拿糖人哄她,带她去林中掏鸟窝、把偷来的玉米烤熟了分一半给她。
小哥哥生得好看,整天嬉皮笑脸的,是长安街最拉风的孩子王。
她白日屁颠屁颠跟在人家后头,晚上死活钻他的被窝缠着一起睡。
有一回她看见他站着尿I尿,蹲下来捧着脸蛋儿细细地看。
八岁的陆行之避之不及,慌里慌张被她看到还没长大的小小陆。
她“哇”的一声大哭,想不通为何小哥哥能有的宝贝,她没有。
姚夫人以为是陆行之捣蛋、欺负了她,当场将儿子狂揍一顿,翌日便和定国公提着聘礼上门求娶。
娃娃亲就这样定下。
后来长大了些,她和他同去国子监念书。
她三岁诵诗、五岁作章、七岁已能写得一手狂绢的好字,是国子监年龄最小、最聪慧异常、乖顺懂事的小才女。
他正好相反。
他不喜读书,对四书五经恨得咬牙切齿,连自个的名字都写得状若鸡爪。
他整天不是逃学打架斗蛐蛐,就是偷夫子的书册垫桌角,是国子监所有夫子谈之色I变的混世小魔王。
她的国子监时期,除了读书,大多数时候是在捉陆行之回学堂的路上。
两人虽喜好不同,但胜在熟悉且默契,还算合得来。
一切的变化从“闻兮”开始。
那一年,苏烟十三岁,闻兮十五岁。
闻兮是祭酒从乡下特招的才子,文思敏捷、学富五车,深得夫子们和祭酒的喜爱,就连素来严苛的爹爹苏德怀也对他盛赞不已,时常邀他来府上作客。
苏烟从来没见过学识如此惊艳、为人又十分低调谦卑的俊美男孩,两人极其谈得来,从诗词歌赋聊到市井小说、从前朝文人聊到当朝时局,很快引为知己。
她和闻兮走得越来越近,上学时同写诗词,下学后同去国子监的后方采莲划船、赋诗作对。
陆行之自然不在他们的受邀之列。
当然,他也不稀罕。
他开始频繁逃课、动不动约人在街头干仗。苏烟起先还管管,后来烦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倒好,她不管他,他便安分了,
转头将充沛的精力发I泄在她身上。
他不是课堂上扯她的辫子、强行将她黏糊糊的目光从闻兮身上移开;
就是懒懒散散地坐在她的课桌上、翘着一郎腿,用高大的身形挡住那些觊I觎她的人。
下学后更是过分。
他径直揽过她的肩,不
许她和闻兮游玩、不许她请教闻兮;
就连回兰宇轩学武练剑的功夫,也得找根绳子把她捆在树桩上盯着、再丢本册子给她,非得熬到亥时过了、她困得哈欠连连,才许她回府休憩。
真正让两人爆发的,是另外一件事。
和闻兮有关的一件事。
那件事直接导致陆行之和她决裂。
他们近乎小半年不怎么说话,见着也是仇敌相看、彼此拿鼻孔对着彼此。
再后来没多久,陆行之便远去漠北参军。
一别三年。
再见面已是物是人非。
他成熟稳重、气场强势;她清冷高贵、姿态傲娇。
谁也不服输、谁也不会先低头、谁也不愿迁就对方说一句软话。
苏烟从回忆里清醒。
其实,从他回京到他俩成婚,尽管她颇有怨言,但至少他还有个人样,并未强I迫她,对她也算尊重。
当初签订婚前协议时,他除了一开始的不悦,后头也妥协了。
真正让她生气和记恨的,是她失忆后他的表现!
他居然对她,居然对她......简直丧I心病狂、兽I性大发!
一开始他还能装一装,装正人君子、故作骄I矜,同行与她保持一个臂膀的距离,扶她也隔着衣袖;
确定她失忆后,他便如翻身的得I志小人,指使她端茶倒水、指使她做饭伺候!
待探得她温顺可人、满心满眼只有深爱的“夫君”后,变着方子占I有她!!
坐马车揽她的细腰,下马车扶她牵小手、顺带摸两把;
晚上借着替她捂肚子钻她的被窝,刻意带她去湖畔小岛、趁她沉醉烟花之际偷吻她!
被她拒绝后,他又以没有隐I疾为由,让她心安理得的同意!!
不是将她带到狩猎场的密林里欲I行不轨,就是将她抵在木门上疯狂地拥I吻!!!
甚至还扮可怜、博同情!!!!
恬不知耻地用前尘旧事诱I哄她,说他“不耻”、“心有愧疚”、“不求原谅”......
不耻个屁!
愧疚个毛!!
原谅他老祖!!!
她气得浑身发颤。
一想起昨晚她稀里糊涂应下他的那些话,什么“夫君,我愿意的”“还不快帮我解开?不然怎么看?”“你想看左边还是右边?”“够了么?”......
啊啊啊啊,
她要疯了!!!
许是她的久不说话让人担心,如薇轻轻推了她一下。
“少夫人,少将军在院子里等您。”
苏烟回过神,反复平息几瞬后,冷冷一笑。
她打开抽屉,极其冷静地拿了把匕首,就是他留在房内给她防身之用、把手上缀满宝石的匕首。
她出门而去。
*
院子里,陆行之着一身绣着六爪龙纹的锦缎白
袍,负手站在木质长廊下。
他容止太过俊朗,桀骜的笑靡I艳得让人发窒。
廊下的金辉正好,洒在他高大的身形上,火一般的灼目。
苏烟嗤笑。
换做前几日,她定然觉得面前的人“容貌昳丽”“眸底含情”“是不可多得的好儿郎”,可如今看来,却觉得他那双斜挑着的桃花眼,不似多情,而似浪I荡。
她一声不吭立在原地,长袖下藏着的匕首握得很死。
陆行之走近,示意管家将怀里托着的木箱打开给她看。
“夫人,这是为夫这些年积攒的房契地契、皇城边上的商铺、郊外的良田......”
说着指向身后堆了满院的金银珠宝,“还有和友人投资赚来的‘辛苦钱’,不多,都给你。”
苏烟:“......”
她现在有些懵。
这还不多?
院子已经被他堆满了,叠了一层又一层,都快排到院子外头的石板路了!
粗略估算,他怕是搬空了半个钱庄!!
老实讲,她被震到了。
她知道他在金钱上不似其他贵公子挥霍。
相反,他素来很有规划,十六岁起投资商铺、赚得盆满钵满,名下的房产地契数不胜数。
可那只是她从姚夫人口中听到的一面之词,不曾想,他比娘描述得还要富有?
还要夸张?
简直是个生钱的金貔I貅!旺着呢!!
难怪她收了他小金库的钥匙,他一点不心疼,平日里也不问她要零花,敢情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最最紧要的事,这些数不尽的财富都是......送给她的?!
她问,“......你确定?”
陆行之笑着,说那是当然。她是他夫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
又拿出古蝉观大师的亲笔题词。
“原本打算新婚之夜送给你,一直没寻到机会;”
“先前为你请的一品‘诰命夫人’,你不满意。为夫再努把力,争取争取。”
他说这话的时候,幽邃的眸尽是缠I绵和缱I绻。
昨夜那样的抵I死温柔,叫他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的宝物都捧给她,区区金银珠宝算什么?
便是她要这万里江山,他也能打下来献给她!
苏烟听他说完,忽地笑了。
笑地肆意、笑地热烈,若不是怕他瞧出端倪,她真想捂着心口笑得前俯后仰。
有这么个金貔I貅为她挣钱,她为何不好生留着?
大把大把的银票往头上砸,不快乐么?
后半生当个躺着收租的上京小富婆,不好么?
非得辛辛苦苦写几本书、每月守那几两银子?
人不应该和金钱过不去,同他撕破脸皮也绝非明智之举。
她赶紧将匕首藏在身后,琢磨着,或许自己还可以再装一装。
*
皇家园林的竹园,闻兮伏在窗畔的桌案前写词。
他写的是前朝一段尘封往事,用商女的凄苦述说娓娓道来。若是仔细看字词中的情绪,会发现这首词同苏烟上回弹奏的曲子格外相配。
忽地,他房内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吱呀”一声被合上。
闻兮眉心微跳,却是没回眸。
来者是被关了整宿的唐碗公主。
她揉了揉腕上发红的勒痕,笑着凑近闻兮。
“怎么样,我的表现还好吧?是不是骗过了所有人?”
“连皇兄都信了呢!”
上京的男子多面皮薄,她晓得的。
没事,男儿不敢做的事,她敢!
她拿开他手中的狼毫笔,将随身佩带的宝剑塞到他手心,
“这是我母后留给我的。送给你!”
“皇兄已经向永康帝求亲去了,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闻兮浅浅一笑,“做得好。”
被表扬的唐碗公主笑得甜腻,搬了个小板凳坐到他身侧,腻腻歪歪看他写词。
闻兮神色微顿,“你该回去了。”
唐碗公主,“啊?可是我好不容易摆脱皇兄安排的侍卫,费了好大的劲才寻到你这......人家来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呢!”
说着亲昵缠上他的袖摆晃。
闻兮也不推开她,只是面色愈来愈阴沉。
“......那好吧,”唐碗公主掩下失望,“我懂,人多嘴杂,你不想被人看笑话。行,我配合你!”
说着在他脸上快速“吧唧”一口,转身溜了出去。
待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屋外的石径上,闻兮温润的眸底适才流露出一抹嫌弃。
他拿出一张干净的方帕,不疾不徐地擦拭他的面颊。
擦得很用力,似是碰过什么秽物。
斜睨到桌案上小巧的短刃宝剑,他冷嗤,随手将它扔进废纸篓里。
*
兰宇轩的院子里,苏烟吩咐管家将陆行之送的宝贝搬入库房。
许是她眉梢的欢喜自带一种亲和力,陆行之不由倾身、弯腰想要将她揽入怀中,却被她用冰冷的匕首推开。
匕首尚未出鞘,冷冷抵在他的心口上。
他蹙眉,她亦不解释,只低头用绣帕掩着咳了两声,自然转了话题。
“我也不知怎么了,忽然没什么胃口,浑身疲乏得很。”
陆行之,“......可是着了风寒?”
想起昨夜他缠了她大半宿,一直没给她盖被子。
该不会受凉了?
他微红了耳廓,垂眸凝视着她的眼神愈发温柔,当即要唤府上的大夫来给她瞧瞧,被她婉拒了。
她说她无事,就是食欲欠佳,好想吃他亲手煮的红糖汤圆。
陆行之,“......我煮的?”
他是个武
夫,拿刀拿枪不在话下。
拿锅拿铲?
再说了,君子远庖厨,他从小到大就没入过厨房,哪会做什么红糖汤圆?
捏汤圆都不会!更别说煮!!
苏烟也知难为他了,叹道,“话本子里说,能为夫人做羹汤的男人,最最可爱。”
“也不知我有没有这样的福分?”
陆行之:“......”
做羹汤?男人?还可爱?
这是哪个杂I碎写的话本子?怕不是脑壳鼓了大包?专门欺哄涉I世未深的小姑娘?
他好想说夫人您还是想点“其他的福分”吧,话到嘴边却成了,
“行,你等着。”
言罢挽起衣袖,径直入了小厨房。
不多时,砸锅掉铲的噼里啪啦声响传来,还有水瓢撞击木桶的哐哐声,很是刺耳。
如意喂了颗酸话梅给苏烟,
“少夫人,要不奴婢去瞧瞧?”
苏烟斜躺在窗畔的贵妃榻上,悠闲地翻阅她现在名下的财产。
嗯,不错,
够得她挥霍好几辈子了。
她看也没看小厨房的方向,懒懒地开口,“不用在意。”
隔了会儿,“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水缸炸裂的声音。
苏烟抬眸,透过半掩的雕花窗,看见滚滚浓烟从小厨房冒出来,接着又是一声轰天巨响。
如薇急急跑过来,
“少夫人,少将军把厨房炸了!铁锅都炸穿了!!”
话落,陆行之从小厨房极快地跑出来,跑到院子里,双手撑在膝盖上不断喘着粗气。
他的锦缎白袍熏得黑乎乎的,白皙的俊朗面容上残留着东一道西一道的锅灰。
他回头看了眼被糟I蹋的小厨房,觉得自己真没有“贤夫”的手艺,干脆命下人在院子里支了个铁架。
他用丝帕胡乱抹了把面上的灰,扬箭射了几只大I鸟,三下五除一拔了毛,放在火上烤熟。
“夫人,为夫实在没本事做甜酒汤圆。”
“我做了烤肉,香喷喷的,保证你喜欢!”
说着撕下一只金黄色的烤翅膀,送至苏烟唇畔。
苏烟张唇,轻轻地咬了口......
“唔”,她侧头俯下身子,忍不住干呕,“对不起,夫君。你做得很好,是我,是我......呕!”
又是一阵昏天暗地的干呕。
那柔弱的身子半悬在塌上,白皙绝美的脸蛋儿因为难受涨得通红、柳叶儿眉更是蹙得死死的。
都这样了,还在为他考虑,
“夫君莫要忧心,一顿不吃饿不死的。”
“或许等会儿就好了。”
他垂眸,幽邃的眸底全是自责,又不断拍抚她的后背,心疼得直摇头。
*
等苏烟缓了些,陆行之独自一人去了皇宫看望太皇太后。
原本苏烟该
一起去的,顾及她孱弱的身子,他愣是将她按回贵妃榻上休憩、不许她出门。
明日是百花宴的游园活动,陆行之得搀扶太皇太后上登顶台。
这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皇祖母年岁大了,腿脚不方便,有些注意事项他需得提前和老人家说道说道。
等他中午回到兰宇轩,见苏烟依旧躺在窗畔的贵妃榻上,厅堂里八仙桌上的膳食,她一点没动。
他随即安排婢女们做些她平日里爱吃的小食。
下午他去了皇家园林。
百花宴正是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虽不需前程陪同邻国的王孙贵族,但总该露个脸。
待到他日落黄昏归来,发现苏烟还躺在贵妃榻上,连侧卧的姿势都没变过!
更别说用膳了!!
他慌了,唤来如意如薇,
“少夫人还是没吃?还是没胃口?”
如薇,“......是。”
陆行之面色一沉,转身去往母亲的院子,将后厨正在做晚膳的张师傅捉来,硬是逼着人家从和面、擀面开始教。
才收拾干净的小厨房,重新燃起炊烟。
如薇问如意,“你说,我们这样欺骗少将军,是不是不太好?”
少夫人早间用了一碗桂圆莲子羹、两个白面馒头、一个窝窝头和一根油条;
午间食了一碗米饭、几块糯米排骨、一份清炒肉丝、几样小菜和一碗乌鸡汤;
晚间还多加了半碗炸酱面!
她哪里胃口不好?哪里吃不下?
明明好得很、明明吃得下,比往常食得还多!
如意,“瞎想些什么?少夫人对少将军情根深种,难不成会故意刁难他?”
“她这样做,定是有她的理由。”
如薇,“......可是,可是,”
可是很怪呀!
你没看见罢了。早上少夫人起床后,提起少将军时恨得咬牙切齿。
她出门见少将军还带了把匕首呢!
那架势,如薇险些以为少夫人是要出去杀人!!
如薇将这些话咽进肚里,希望只是自己多想。
临近天黑,陆行之终于捧了碗甜酒汤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端至苏烟跟前,细细地吹凉了,
“来,夫人,尝尝看怎么样?”
苏烟慵懒地起身半坐,瞥了眼他额头鼻尖下巴处的灰渍、又看了眼他手背和手腕处的烫伤,心情总算好了些。
她俯下身子,如同观音菩萨亲点净瓶里的圣水般,怜悯地张开唇儿,咬了一口。
“嗯,很好吃,辛苦夫君了。”
仅仅也就吃了一口,多一个都不吃。
然,这一口对于陆行之而言简直太重要!
他就差喜极而泣了!!
他可怜的媳妇儿,浑身本就没几两肉,再瘦下去,若是把他的大I宝I贝瘦没了咋办?
他才瞧了一眼,还没体会握在手心里的极致柔软.....
啊呸呸呸,
这些不紧要,紧要的是媳妇身子扛不住。
煮碗汤圆算什么?
喝他的血都行!!
来来来,
鲁菜川菜粤菜湘菜徽菜学起来!红烧兔丁宫保鸡丁辣子炒鸡沸水鱼做起来!!
糯米丸子酸梅汤甜酒汤圆南瓜汤炖起来!!!
他就不信了,
他还养不好一个白白胖胖的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