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烟头一回在陆行之的眸底见到了悲伤。
是的,悲伤。
那犀利刚毅的眸子,少了往日里的凌厉和强势,多了些她捉摸不透的压抑,像是失望累积到顶点,就变成了痛楚。
苏烟拧眉,看向古铜色的小木箱,久久想不通为什么。
更让她奇怪的是,陆行之分明不高兴,却主动提出和她一起去国子监登门拜谢。
犹记得那日,天色灰沉,淅淅沥沥的小雨笼罩着整条街,满地颓落残败的白色杏花瓣。
马车踏过泥泞的青砖,停在国子监的外头。
苏烟和陆行之下车入内,绕过前方的儒雅学府,经过一道蜿蜒的长廊,在一片静谧的竹林后方寻到一间雅致的小屋。
闻兮开门,先是一愣,视线随即落在陆行之旁侧的苏烟身上。
他的笑意很淡,将二人请进屋。
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没有明争暗斗的你来我往,两个男子坐在厅堂里饮茶观雨、闲话人生。
这样和I谐的画面,竟让苏烟生出了几分恍惚。
她坐在屋外的廊下、一个僻静的角落,刻意避开他们有意无意探过来的视线。
她望着院子里梧桐树下簌簌飘落的雨,脑中空荡荡的一片。
一壶清茶饮完,苏烟和陆行之挥手离开。
回去的路上,陆行之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他坐在她的斜对面、倚靠着窗棱,俊朗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欢喜、也瞧不出惆怅,只静静地望着窗外摇曳的雨。
若是苏烟主动提及,他会正正经经地应答,客气疏离的模样让人心慌。
送她回了定国公府,他没有下马车,而是直接去了军营。
他说是营中有要务,或许有段日子不会回府。
她问,“有段日子是多久?三日还是五日?”
他不回话,转身离去的背影决绝,同时又充满了落寞。
*
国子监的雅致小屋内,闻兮站在窗畔,听着院外雨落竹叶的沙沙声,一站就是一整日。
直到暮色将近,他也未曾动过。
窗畔的桌案上,摆着一个古铜色的小木箱,那是苏烟送来的答谢救命之礼。
黑影从窗外飘进来,看了眼小木箱里头装的东西。
“你既已知晓答案,该下定决心。”
闻兮清润的眸有一闪而过的痛意,掐住窗棱上攀爬的小青蛇,随手丢到外头的院子里。
“你若敢碰她,我杀了丁婉儿L。”
黑影就笑,笑得时候会剧烈的咳嗽,扯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他望向闻兮,
“你们两人,一个恨不得我快些杀了她,一个又不许我杀。”
“我很为难。”
说着飘到闻兮身侧,递给他一包药粉,“凡事得自己争取,尤其是女人。”
殿试结束后,永康帝会设宴招待新晋
状元郎(),?????魎?抗葶?元?????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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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恏?籞艙摫?()?[()]『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凡事过于隐忍。”
“她虽是人妇,却未曾与陆行之同房。你和陆行之一样,都有机会成为她的‘夫’。”
闻兮嗤笑,“你不隐忍,你日日伴在丁婉儿L身侧,你得到什么?”
黑影招手,院子里外头的小青蛇吐着蛇信子过来,绕在他满是伤疤的手腕上。
“还是得到过,”黑影退回阴暗里,蜷缩成一团。
“至少无论何时,她最需要的人都是我。”
闻兮蹙眉,默默站在原地,思考着黑影的话,许久没有动过。
最终,他将那包药粉隐入袖中。
*
今个是春闱放榜的日子,陈宝儿L约了苏烟去礼部南院看热闹。
出府前,苏二婶来找苏烟,说起那日她探望莫氏的情景,将莫氏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苏烟听。
......月儿L不是莫氏的女儿L?两人不是母女关系?
苏烟糊涂了。
月儿L和苏烟长得相似,照说该和她或多或少有些血缘关系。
况且人是父亲的侍卫送回来的,不可能和父亲完全没有纠葛。
那么莫氏和月儿L,到底同父亲是何关系?
苏烟知晓父亲曾在给定国公书信中谈及此事。
她决定等从礼部南院回来,就去藏香阁问问公公,若是能看到父亲写了些什么,再好不过。
到了礼部南院,前来查榜的莘莘学子将东墙围得水泄不通。
有人欢呼、有人失望、有人摇着头说三年后再来过。
陈宝儿L,“阿姐,我猜得没错吧。兮兮是会元!下个月的殿试,他定能成为状元郎!”
“到时候呀,皇上定要举行宴会。阿姐去么?”
苏烟莞尔,没回答去不去,只说还有十来日,到时候再决定。
南院人声鼎沸,有学子查榜、有窈窕淑女捏着帕子相望、还有各式老爷领着仆从带着捆绳想要榜下捉婿。
陈宝儿L看得高兴,苏烟却有些心不在焉。
这几日陆行之一直没有回府,她莫明地心难安。
“宝儿L,这几日你可有同纪沐尘联系?知晓他和你姐夫在忙什么?”
陈宝儿L摇头,“纪沐尘那个混蛋,只要有正事都不带我玩,我哪知道?”
就说上回在贤德山庄,陆哥跳下山崖寻阿姐,霍修染鬼鬼祟祟地去送东西,送了什么纪沐尘也不讲。
真正是气死个人,惹得她好奇得很!
苏烟,“......你是说你姐夫跳下山崖去寻我?”
“是啊,”陈宝儿L道,“当时姐夫就在你身后,你摔下悬崖的下一刻,姐夫就跟着跳下去了。”
只要一想起,陈宝儿L就觉得她阿姐没嫁错人。
危急时刻,姐夫真是个护妻的好男人!
()当然,她的兮兮也不错,善良又勇敢呢。
陈宝儿L的话说得随意,却似暮钟般响在苏烟的心间。
她忆起陆行之气鼓鼓、酸溜溜的话——
——“你们俩从山崖上摔下来,他又是抱又是搂,还将你护在身前。”
“这叫没什么?”
原来,坠入崖底后,他一直都在她身侧,暗中护着她,从未离去过。
她闭上情愫翻涌的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告别陈宝儿L,苏烟回了定国公府。
听说定国公在藏香阁的书房,苏烟想着去问问,问问父亲是如何谈及莫氏和月儿L的。
尚未走进,她听到书房里头传来气急败坏的责骂。
定国公——“你是要气死老子?”
“烟儿L不记得从前的事,你就由着她胡来?”
“你岳丈回来了,不拿鞭子抽你?”
接着是板凳被砸烂的噼里啪啦声响。
——“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就算你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不想想你娘?”
“你娘知你生病治不好,夜夜哭泣,还不敢让烟儿L晓得......”
......
苏烟立在假山旁的花池边,身子狠狠一怔。
陆行之生病了?病得很严重?治不好的程度?
她来不及细想,看见书房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推开。
她慌忙躲到假山后。
陆行之从书房出来。
高大挺括的男儿L,比蜿蜒廊下吊着的红灯笼矮不了多少,身形却比从前瘦了一大圈。
不过几日未见,穿在他身上的墨黑色锦袍,即便被腰封束着,也显得空荡荡的。
从身后望过去,能看到他的步伐不似寻常矫健,略显虚浮;甚至每走几步路,他会将拳头放在鼻下,压抑不住地咳嗽。
更别说那张俊朗刚毅的脸,苍白得近乎病态。
苏烟捏紧手中的丝帕,恍惚间想通了什么。
*
苏烟最终没去书房找定国公,而是回了兰宇轩,命如意如薇从她陪嫁的箱子里,寻来她想要的东西。
她得去趟军营。
去军营前,她先去藏香阁探望姚夫人。
青天白日的,外头阳光肆意,正是活动筋骨的好时候,姚夫人却躺在寝卧神伤不已,听闻苏烟过来,她赶紧擦干眼角的泪,佯装无事。
姚夫人笑着牵过苏烟的手。
“过来坐,烟儿L。寻娘有何事?”
苏烟也不解释,只让如薇打开一个泛旧的小方盒,将小饭盒里面的灵犀草展示给姚夫人看。
姚夫人一惊,从软塌上站起来。
“烟儿L,这东西你不是送人了么?”
说起此事,苏烟就委屈,随伺的两个婢子更觉酸楚。
这段时日,将军是怎样冷落少夫人的,如意如薇都
看在眼底、疼在心底。
如意,“少夫人虽失忆了,但行事不失分寸,并非冲动糊涂之人。”
前几日,苏烟得知闻兮需得灵犀草医治旧疾时,确曾动过恻隐之心。
不过,她放弃了。
翻阅从前的手稿,她发现好几年前,她已向父亲提出索要,当时被父亲一口回绝。
年不过十四岁的她想不通,质问父亲:
——“您为何见死不救?”
“您不是最欣赏他?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才子?”
父亲解释了,但气头上的苏烟听不进去,只当父亲不愿交出此等宝贝。
她和父亲大吵一架,整整三个月没同父亲说过一句话。
直到前几日再次面对此事,发现父亲早已将灵犀草作为嫁妆送给了她,且用一个灰褐色的、泛旧的小方盒装着,就放在她的首饰箱中,寻常得毫不起眼。
父亲是在用行动证明,再好的东西也不及他女儿L万分。
女儿L是什么?
是家人。
她终于明白父亲当年的话——
——“闻兮不是苏家的人,为父不会给他。”
“要给,也只能给你,或是你今后的夫婿。”
苏烟恍然大悟,报恩的方式千千万,不是只有“灵犀草”一个方子。
而最好的东西自当留给家人。
如薇红了眼眶,“当时将军来找少夫人,并未明说他生病了。”
“他不说,怎晓得少夫人舍不得给?”
况且当时少夫人还让他看小木箱里头的东西,是他自个没看。
苏烟始终不语,坐在一旁默默拭着眼泪。
得知前因后果的姚夫人气不过,“臭兔崽子,就是个闷葫芦!”
又对苏烟说,“乖乖烟儿L,你得治治他这性子。凭白害得我们担忧这些时日!”
*
军营里,陆行之服用了一大碗汤药,全身骨骼骇疼的症状适才松了些。
这几日连绵不断的梅雨,可把他折腾得够呛。
他仰头灌了一口温水,暂时缓了口腔里的药苦,往塌上慵懒一躺。
霍修染汇报近日收集到的资料。
“钦差窦其峰已顺利抵达徐州,中途遭遇‘反贼’,精兵共砍四十八人。”
陆行之颔首,“赈灾可顺利?”
徐州爆发洪涝已近整月,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大灾必乱,恐有流民抢占赈灾物资。
霍修染,“陆哥猜对了,还真有。”
窦其峰领着赈灾物资抵达徐州后,当晚就有暴民抢持,窦其峰怒斩七十三人,将其头颅悬挂于城墙之上。
翌日,徐州便安宁了,灾民依次排队接领救济,无人乱窜。
窦其峰这招,手段狠了些,效果却是立竿见影。
“窦老爷子有胆有识,不枉陆哥提拔重用。”
陆行之,“窦家何时出过孬种?”
上至窦太后,下至不足十五岁的窦家男儿L,各个都是难掩锋芒的一身好本领。
霍修染又说起另一桩事。
“门武,崇州乐山人,出生不详,八岁那年被一乡野夫妻收养,十三岁参军,武艺极好、数建奇功,后死在和蛮夷交战的熊熊大火里,享年十九岁。”
陆行之,“......没了?”
霍修染将记录军籍的册子递给陆行之,“没办法,此人参军前刻意隐瞒过身世。”
陆行之剑眉紧蹙。
他未曾与门武打过交道,因为他远赴边疆之时,恰是对方死于两军交战大火之际。
不过,边疆流传着他的事迹,说他轻功了得、武艺超群,若不是英年早逝,定会在沙场扬名立万。
霍修染,“陆哥,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毕竟门武三年前就死了,怎会死而复生、成为卑劣的“纵火之人”?
还和一个歹毒的小妇人勾搭在一块?
这哪是勇将会干的事!
陆行之掩下眸底的困惑,没回答霍修染的话,只交待,
“查一下那场大火。”
霍修染应下。
纪沐尘从外头摇着扇子进来。
“黄鼠狼不知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以‘赎罪’为由,将丁婉儿L送到寒山寺。”
“相信不日就会有‘寒山小姑’勇救‘礼佛遇险天子’的佳话。”
陆行之和霍修染相互看了一眼。
哪个高人?
不就是丁婉儿L背后的高人?
纪沐尘,“黄鼠狼最近的日子实在逍遥。谁叫陆哥‘病来如山倒’,朝堂无谁压得住他。”
今日早朝,陆行之因病告假,几位大臣递上的折子,但凡和银子挂钩的,他全给驳了。
纪沐尘叹气,霍修染更气。
“找我说,都是嫂子的错!怎能把那么重要......”
话说到一半,见陆行之沉着脸看过来,霍修染便闭了嘴,跑到营帐外头看郭神医熬药。
陡然,操练场上传来守卫将士苦苦的婉拒。
——“少夫人,使不得。将军确实不在军营里。”
“末将也不知道将军去哪了。”
苏烟不理,径直往主将的营帐走。
她要往里走,将士们自然不敢真的拦她。
纪沐尘闻声出来,“哟,嫂子,您来这儿L贵干?”
霍修染瞥了一眼苏烟,一句话未说,臭着脸转身入营帐。
纪沐尘尴尬地笑,“那啥,嫂子,霍修染就那德性,您别放在心上。”
“对了,陆哥不在。”
苏烟晓得陆行之就在帐内,不愿见她罢了。
她沉着脸,“谁说我来找将军?我找郭神医。”
又命如薇将小方盒递给郭神医,“还请郭神医看清楚了,此物可是灵犀草?”
郭神医微怔,忙放下药罐,在布衣上擦拭两下手上的灰渍,才细心接过如薇手上的灵犀草。
“是,如假包换!”郭神医欣喜不已,想了想,又问,“少夫人的意思是......”
苏烟看向掩着的营帐,声色重了几分。
“劳烦郭神医替我医治不长嘴的夫君。”
“不问也不说,整天胡思乱想,简直难以伺候。”
言罢,领着婢女们离去,没走几步顿住,又说,
“医不好就别回来了。瘦得不剩几两肉,看着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