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陶灼华再在消寒图上填满一朵墨梅,已然进了六九。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夜里开始祭灶。
宫里处处张灯彩结,琉璃世界白梅红梅,映着朱红的宫灯与依着假山石所摆、随处可见的水仙与玻璃海棠,更是分外澄澈。
尚宫府早早送来了过节的新衣,这一次谢贵妃难得没有克扣青莲宫的份例,连外头那几个粗使的宫婢,也每人分得了两套新制的粉色宫衣。
内务府更是多送了些香烛红纸等物,娟娘便亲自领着小丫头们洒扫庭院、收拾房间。每每于午后阳光煦暖的时候,大家便团团围坐在暖炕上一起剪窗花、写对联,准备好好渡过在大阮的第一个春节。
年味渐渐浓郁,陶灼华心上却添了些伤感,浓得化不开,一呼一吸间每每梗在心间让她难受。
除却宫里宴饮远远见过何子岑两次,她与他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她每一次的满怀希冀都是带着失望而回,总寻不到与他交会的轨迹。
小年夜的气氛该是热闹而又隆重,若是还在陶府,这个时候她一定与陶春晚和陶雨浓姐弟俩在园子里瞧着奴仆们摆桌子、放鞭炮,或者会随在黄氏后头瞧她准备小年夜的晚宴。
瞅着小厨房的人掀起满是热气的屉笼,她们三个便每人要一块新蒸的黄米糕,托在晒干的芭蕉叶子上,拌了细细的白糖解馋。
黄氏早早便摆下过节的果碟,平日不多见的无花果干、开口松子、裹了糖霜的花生蘸、还有透明霜霜的琥珀桃仁,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往往等不到夜宴开始,她们便已饱了大半。
陶家最重视亲人团圆的夜宴,每年这个时候,陶超然忙着给祖宗进香,郁郁寡欢的陶婉如脸上也会多些笑容,有时还会随着黄氏帮忙。阖府上下都是笑逐颜开,那便是陶灼华最幸福的时候。
往事总不堪回忆,陶灼华不愿破坏娟娘与茯苓几个美好的心情,便将满腹心事藏得极深,装做一派天真无邪地随着她们一起剪窗花,还亲笔写了几幅对联,命宫人贴上青莲宫黑漆的冰裂纹大门之上。
晚间娟娘亲自下厨,依着陶灼华的口味做了几道大菜,又拿素高汤煨上一锅鸡枞鲜笋,便开始准备白菜与豆腐两色的饺子馅,预备大伙儿包饺子来吃。
谢贵妃这次却学了乖,因着从前陶灼华与李嬷嬷有些摩擦,这次天将擦黑时早早另派了一位周嬷嬷来青莲宫传旨,请陶灼华参加设在春镜楼的晚宴。
周嬷嬷彬彬有礼,比从前的李嬷嬷客气许多,陶灼华便也以礼相待,留她吃了杯茶。不能与娟娘等人共渡小年夜,陶灼华心间委实有些惋惜,却又不好推辞,便笑着回复周嬷嬷道:“贵妃娘娘的吩咐,灼华敢不从命?嬷嬷先行一步,待灼华更了衣,这便往春镜楼去。”
娟娘客气地递上了荷包,周嬷嬷大大方方收了,道了谢出来,先回长春宫复命。想着方才所见的小丫头清秀可人,说话间温婉客气,不似李嬷嬷形容的嚣张之人,到也可怜她年纪轻轻便背井离乡。
离着御书房告御状才过去不久,娟娘生怕谢贵妃再出幺蛾子,在晚宴上给陶灼华挖坑逼着她往里跳,便嘱咐陶灼华千万小心,拿着叶蓁蓁那一日劝她低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央她千万莫争一时之气。
陶灼华一一应承,请娟娘放宽心,嘱她领着宫人们一起过节,夜间辞了灶、上过香,再将豆腐木耳馅子的素饺给自己留一盘。
这才由茯苓服侍着重新梳头,簪了德妃娘娘赏的青金珠花,换了身黛蓝色绣粉白夕颜花的丝棉宫裙,外头罩了件镶着黑毛大领的月白色漳绒掐腰小袄。陶灼华便披了黑色的大氅,接了菖蒲递来的手炉,带着她与忍冬出了门。
茯苓年纪还小,又未曾见过世面,陶灼华极少领她出席宫宴,生怕小丫头无意间冲撞了哪位主子,到与人结怨。菖蒲在长公主府待了多年,并不怵这些大场面,懂得自如应对,带在身边十分安心。
至于忍冬,她原就要想法子向长公主备报自己的一言一行,陶灼华不好总将她弃之不用,今次便将她带在了身边。
娟娘见陶灼华竟带了忍冬,细细思量便不难晓得她的深意。只将大氅的带子替她结紧,又挽住茯苓的手送她到门口,笑着说道:“小姐早去早归,我与茯苓包好饺子,在家里等你。”
陶灼华微笑颔首,带着两人出了湖心岛,在竹桥尽头竟停了乘暖轿,不觉诧异谢贵妃的好心,依然由着宫人挑起帘子坐了上去。
春镜楼里明灯高悬,两排并蒂莲纹的素面玻璃灯上罩着朱红的绢纱罩子,上头绘着福禄寿喜的各色吉祥纹样,将个大殿映得白昼一般。
九重高阶之上,仁寿皇帝单独设着一席,他的两旁分边是盛妆的谢贵妃与德妃娘娘,叶蓁蓁随着谢贵妃坐了一席,再下首次便第坐着十几位花团锦簇的佳丽,陶灼华大多能分辨得出来。
目光转向大阮帝左侧时,眼望德妃娘娘的下首,陶灼华心间恍若又被银针刺中,几乎痛苦到不能出声。
挨着德妃娘娘的位子,正是何子岑与何子岱兄弟二人一席。年少的何子岑着了他最爱的一身黄色锦绣深衣,目光澄净而又深邃。两人目光轻轻撞撞,何子岑眼里含着客气的疏离,似是微微点头示意,又淡漠地转开了去。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故人明明已然归来,那个梦绕魂牵的他却漠然不知,陶灼华心间霎时漫过无边的悲哀。她忍着锥心的疼痛,恭谨地拜了下去,笼在袖中的手撑在地面上,抖得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大阮帝赐了坐,她的位子离何子岑很近,近得空气间仿佛都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杜若香气。陶灼华深吸了一口气,在那熟悉的杜若香气里缓缓走到自己的位子前,机械地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