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殿中,朱祁镇神色淡然,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刚刚说了一句什么样惊人的话语。
张輗跪在地上,神色阴晴不定,迟迟没有开口答话。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太上皇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要知道,转过年来,太子殿下也才满五岁,如此稚龄孩童,若说失德二字,简直就是笑话。
乾清宫那边,欲行废立之事并不奇怪,毕竟太子殿下只是侄儿,并非亲子,而当今圣上如今又有嫡子降生,难免会有此念头。
可是,太上皇又是为何?
太子殿下还这么小,总不至于有什么事情行差踏错,惹得太上皇不悦,以至于也要更易储位?
更何况,说句不客气的,这等大事,岂是太上皇能够决定的了的?
所以,太上皇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这话很难?”
张輗心中正在思索之间,却听得上首太上皇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和方才一直的平静不同,这句话的口气中,隐隐透出一丝不悦。
这让张輗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心中念头飞快转动,他总算是把握到了一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再三踌躇,他方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陛下明鉴,废立之事,非人臣可以置喙,然则陛下动问,臣不敢不答,臣以为,太子殿下所承,乃宣宗章皇帝一脉,因是陛下长子,故当正东宫位,此乃祖宗家法,不可轻动。”
“但若有一日,端静皇后有出,以嫡庶之别,分统绪之承,自是理所应当,若非如此,皆恐有乱祖宗家法之嫌。”
这话说完,张輗明显感到,太上皇的脸色变好了一些,但是,却也并不是十分满意的样子。
心中暗暗叹了一声,但是,动作上却无新的变化。
刚刚的那一刻,张輗已经想明白了太上皇想要什么答案,不过,这个答案,他却不敢给。
还是那句话,太子殿下如今稚龄幼童,能有什么地方让太上皇不满,以至于生了更动储位的心思?
答案就是,太上皇这句话,实际上意并不在太子殿下的身上,而在他张輗的身上。
说白了,如今所有人依靠的,都是未来的太子殿下,而太上皇想要的,显然不是这种局面,他想要的,是英国公府全心全意的投靠南宫。
虽然说,太上皇和如今的太子殿下是亲生父子,可堪称是同进同退,但是,忠于太子和忠于太上皇,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所以太上皇的问话,并不是想真的动摇储位,他现在也没有这个动机和力量,之所以这么问,只是想要让张輗彻底的表态。
而张輗,看清楚了这一点,可是,他却没有这个决心,真正把这番话说出来。
因为这中间,不仅牵扯到太上皇和皇帝,还牵扯到礼法伦序,他依靠着太子殿下,哪怕未来什么时候真的需要动用手段,可毕竟还算留了一线生机,算得上是扶保正统,可若是……那就是真正的谋逆了,事成了当然好,可一旦事败,英国公府不仅满门不保,历代先祖的英名,也要被玷污,这个决心,张輗实在难下。
所以到了最后,他也只能选一个取巧的答案,从伦序上入手,大明祖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前太上皇直到亲征时,也不肯册立太子,有一层原因,就是希望等待端静皇后诞下嫡子。
而待太上皇归京之后,朝野上下,宫内宫外情势都已大改,唯独和端静皇后的感情,却犹有胜之。
此刻,他将端静皇后搬出来,就是希望,太上皇能够不在意他这不够干脆的回答。
当然,这番话虽然说的没有那么透,但是,关键之处还是点出来了,虽然他没有直面太上皇的问题,可如若按照这个伦序的话,实际上就意味着,太子殿下的储君统绪,仍来自于太上皇,否则的话,太子一旦被废,也就轮不上太上皇的所谓嫡子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太上皇虽然略有不悦,但是很快就收了回去,道。
“张卿不必一直跪着,平身吧。”
“遵旨……”
张輗这才轻轻松了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小心侍立一旁。
话说到这,今日的来意,双方已经算是心知肚明,说白了,张輗所谓的不惜代价,其中也就包含了,一旦皇帝真的动手更动储位,就策动武力逼宫的手段。
正是因此,张輗哪怕下定了决心,在说话之时,也十分小心谨慎,既然确定了他的来意,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太上皇接下来,应该就要问具体的准备和谋划了。
毕竟,这不是小事,若真的有此想法,也不是一日两日之间能够完成的,必要早做准备。
而这一点,凭如今的太上皇自己,显然是做不到的,所以,这就是张輗此来的目的。
但是,让他又一次感到意外的是,太上皇对刚刚的谈话,却好似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一样,相反的,他随即便又问道。
“张卿,你刚刚说,这些事情,都是徐有贞同你一起商讨的?”
这怎么又绕回徐有贞的身上了?
张輗一阵发愣,但是,却没敢耽搁,点头道。
“回陛下,确实如此。”
随后,他便看到太上皇的脸上掠过一丝异色,道。
“既是这样,那倒是个忠臣,过几日找机会,朕让蒋安和孟俊帮忙,你安排他进宫一趟,朕亲自见见他。”
闻听此言,张輗有些犹豫,但是,迟疑片刻,他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这等事情,既然是徐有贞第一个提出来的,那么,太上皇要见他也是应该的。
只不过,这言语间的意思,明显是要秘密召见,否则的话,也用不着什么蒋安和孟俊帮忙,这一点倒是有些麻烦,毕竟,徐有贞的身份是个文臣,他要进南宫,难度更大些。
但是,这个当口,他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
禀告完了事情,张輗便要告退,不过临走的时候,太上皇却突然开口,道。
“前些日子,朕宫里有几个内宦侍女办事不力,惹怒了皇后,将他们继续留在南宫,皇后看着碍眼,不过区区小事,倒也不至于杖毙了他们,今日张卿来了,便将他们带回府中侍奉吧。”
闻言,张輗的身形微微一滞,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
于是,太上皇的脸上这才泛起一丝笑意,道。
“退下吧。”
眼瞧着张輗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当中,朱祁镇右手轻轻敲着面前的桌案,神色莫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盏热气腾腾的香茶被摆在了手边,随后,一道温婉的声音响起,道。
“陛下,今日张大人进宫的事,瞒不住的,您赏给他的人,也必定会被重点监视,甚至,您让那位徐学士来觐见,消息也一定会走漏出去的……”
“朕知道,就是要走漏出去,才有意思。”
朱祁镇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不过一闪而逝,随后,他便看向身旁的女子,问道。
“其木格,刚刚张輗所说的事,你怎么看?”
女子的神色平静,屈膝行了一礼,道。
“妾身只知道,陛下是大明朝的君主,无论是皇位还是储位,都该是您的,无论您要做什么,妾身都愿意跟随。”
朱祁镇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微眯,但是到最后,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三月匆匆而过,天气也渐渐和暖起来,老大人们也终于不必在春寒料峭中上朝,纷纷都换上了轻薄的袍子。
这一日早朝上,似乎是因着这些日子积攒的事情太多,所以,一次朝会,几件大事都纷纷敲定了下来。
首先是吏部的大计,作为朝廷的头等大事,这次又有刑部参与,其中诸多事务都需协调,因此,光是整理章程,便用了数月之久,所幸在吏部,刑部和都察院合力之下,今日早朝上,总算是有了结果,初步预计,自五月起开始,陆续派遣钦差前往各地,考核当地官员的政绩。
这一点,倒是和往常的大计颇有不同,要知道,因为各地的官员实在太多,大计虽然往往要持续半年甚至一年之久,但还是忙不过来,所以通常都是以各地呈报上来的历年档案,各地监察御史的记录及上官的评语综合予以考评,并不会临时抱佛脚,大规模的派遣御史到地方去,却未曾想,这一次竟然反了过来,以御史得出的考评结论为主,辅以历年的档案。
也不知吏部的这位天官大人,到底是怎么答应的,刚刚宣读奏疏的时候,不少人都偷偷望向吏部的王天官,却见这位老大人面无表情,什么也看不出来。
于是,不少人只能私下猜测,或许是因为刑部参与其中,又或许,是陈总宪这回突然强势了起来,但是无论如何,这次大计,恐怕和往常都要有所不同了。
至少,都察院的科道官员,这回怕是又要填补一波空缺了,没想到这大计当中,首先得利的,竟然是都察院……
紧随其后,便是户部,沈尚书紧赶慢赶,总算是勉强完成了天子的交代。
“……据各地最新呈报公文,迄今为止,南直隶,河南,山东,陕西,浙江等地,常平仓已按朝廷令谕,备足八成粮食,其余各地,至少也已填满五成。”
“臣已按照陛下旨意,切责尚未完成之地官员,命其限期完成,两日一报,预计五月之前,多数地方可以完成,只是,青州,临洮,解州等八处州府,因去岁灾情歉收,民间粮食亦有不足,若强行征调,恐令地方粮价大幅上涨,故而此八州府,臣恳请陛下允准,不限常平仓之数。”
这番话说出来,在场的大臣们都纷纷侧目不已,要说户部这位沈尚书,虽然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是办事真是一把好手。
这全国各地,多少个州府,各地的常平仓加起来,少说有数百个,不出意外的话,里头大多数储粮数量都在两成到三成左右,甚至还有些地方,怕是空着的,这既有前两年打仗的缘故在,也和各地的官员以及过往的旧账有关,情况复杂之极。
但是,从皇帝降旨到现在,区区几个月的时间,就能够将各地的常平仓情况理顺,大半完成皇帝的要求,实属是不易,这满朝堂之上,怕是换了任何一个人出来,都很难做到。
然而,让一众朝臣没有想到的是,即便如此,天子似乎仍不满意,看完了详细的奏疏后,皱了皱眉,天子道。
“此事不可疏忽,青州等地去岁虽遭灾情,但是常平仓乃是预备荒年救命之制,不可轻忽,这几处州府若确实困难,便由户部协调,从他处常平仓运粮,无论如何,各处储粮不得低于六成。”
啊这……
沈尚书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要是能协调,他干嘛还要去天子面前讨这个骂呢?
要知道,天子的旨意下的急,命令来的紧,所以,光靠地方的官员,压根就不可能这么快完成,之所以能够有现在的成果,已经是沈翼费尽心力,动用了各种手段。
包括但不限于,将各地之间的粮食储备协调均衡,从国库拨付银两,从粮食充裕之地大批低价购入,然后快速押送到缺粮之地,乃至是动用他的私人关系,给地方的巡抚写信,督促他们务必尽快完成。
甚至于,在这个过程当中,他还昧着良心截留了几个藩王离京之前答应下来要献给天子的数万担粮食,几乎算是拼上了老命,才勉强弄成了这件事,可现如今……
抬头看了看天子的神色,沈尚书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他很清楚,天子为什么这么急切,因为钦天监之前的‘预言’,虽然说,他对这件事情一直将信将疑,可是,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至少在陛下这里,是当成真的来办的,如果说因为他的缘故而耽搁了的话,雷霆之怒,怕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
因此,哪怕是再无奈,沈翼也只能上前开口,道。
“臣遵旨……”
待得户部退下,众人的目光,顿时纷纷移到了一旁的兵部尚书于谦身上,自打上次在朝堂上参劾了宋文毅之后,这位于少保,一直都低调的很。
据说这段日子,承旨意,一直都在为整饬军府做准备,相比较刚刚的那两桩事,整饬军府,才是如今朝野上下最关心的事情。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早朝,于少保便要将奏疏呈上,随着这道奏疏呈上,最终的主事者也必定要敲定下来。
却不知道,勋贵那边,会不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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