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能够做到朝廷重臣级别的,就没有一个简单的,俞士悦看似低调持正,但是,需要手狠的时候,他是半点都不客气。
付诸朝议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所有人都会知道,张輗这本奏疏当中弹劾了谁,要知道,这些军府武臣,关系盘根错节,背后各有勋爵之家做靠山。
这一公布出去,得罪的就是一大批勋贵。
如果说,一开始就付诸朝议,那么也就罢了,毕竟,张輗的最终目标,是拿到军府掌印官的位置,对军府进行整饬。
他这道奏疏一上,虽然得罪了很多勋贵,但是,在如今朝堂大臣都在绞尽脑汁向办法阻止天子冲动开战的前提下,他有很大的可能,能够赢得一大批的文臣支持。
如此一来,加上朱仪等人的声援,由张輗代表英国公府重回朝堂中枢,起码有七成的把握。
至于说得罪的勋贵,英国公府手中只要拿到了权势,自然能够让他们默默吞下苦果,何况,到那个时候,主动权掌握在张輗的手中,形势比人强,他自然有办法让这些勋爵之家低头。
可问题就在于,天子许是顾忌到影响颇大,所以,并没有在朝堂上将此疏公布,而是召集了他们这些相关的重臣前来商议。
如此一来,张輗就陷入了劣势当中,毕竟,像是王文,陈镒这样的人,他们可不好糊弄,更不会轻易被人裹挟。
先是王文,再是陈镒,再到如今的俞士悦,他们共同的特征就是,对局势洞若观火。
张輗等人觉得,只要文臣这边的目的,是打消天子开战的心思,那么,就必须和他们合作,让出军府的利益。
但是,老大人们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你做梦!
换了普通的文臣,可能会分不清楚这其中的区别,但是,对于在场的老大人们来说,有一个算一个,心里跟明镜一样。
阻止天子是一回事,但是,向勋贵们妥协又是另一回事。
从王文提出要让兵部主持,再到陈镒抛开勋贵,直接向天子挑明态度,他们的目的其实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卡住勋贵的前提下,打消天子开战的心思。
俞士悦刚刚的那一番话,自然也是这样。
如今,天子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他老人家并不像把军府重新交到英国公府手中。
这种情况之下,俞士悦提出要付诸朝议,那么,和奏疏初上便公之于众,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若是奏疏初上,便公之于众,可以打文臣一个措手不及,逼迫他们做出选择,要么勋贵倒向天子,支持天子重启战端,要么让英国公府重掌军府,没有别的选择。
但是现在,各方态度已然清楚,那么,局势自然发生变化。
这个时候付诸朝议,张輗只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为可以想见的是,等到他们这些人出宫之后,这份奏疏的具体内容,必然会再难隐瞒下去,与之同时流出去的,自然还有天子模棱两可的态度。
如此一来,张輗就要在没有拿到军府掌事官的前提下,面对来自各方的压力。
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虽然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英国公府毕竟沉寂已久,到底还有几分底蕴和威望,着实是要打个问号。
张輗既然出手,那么,就代表着英国公府,如果说,不能打一个漂亮的胜仗,那么,各家勋贵便会知道如今的英国公府,只是外强中干。
如此一来,随之迎来的,必然是各家勋贵的挑战。
别看如今的各家勋贵,看似团结,但是实际上,勋贵们才是最会捧高踩低,看重利益的人。
一旦英国公府证明不了自己的实力,那么,就像狮群里年老的狮王一样,会被年轻的狮子不断挑衅,直到诞生新的狮王为止。
所以,对于英国公府来说,张輗既然出手了,就必须要赢!
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俞士悦最狠的地方。
英国公府不是要证明自己的实力吗,那就到朝堂上证明好了。
如今天子摆明了不想把军府掌印官交给张輗,既然如此,那么真到了朝堂上,张輗就必须要用英国公府自己的力量,去跟这些勋贵武臣对垒。
而且,这个方法更妙的是,无论张輗赢或者输,文臣的目的,事实上都已经达到了。
因为对于文臣们来说,他们要达到的目的是阻止天子动兵,而张輗给了他们一个办法,那就是整饬军府。
而俞士悦显然比张輗又更深的想了一层,整顿军府其实也只是手段,本质上,是通过让军府体系暂时陷入停滞,以此达到阻止天子的目的。
想通了这一点,一切自然就迎刃而解。
不错,整顿军府,的确需要有得力的大臣主持,但是如今于谦不在京师,所以,只能由英国公府这样的顶级勋贵来完成。
但是,如果仅仅只是需要军府陷入暂时性的停滞,那么,完全没有必要这么麻烦。
说白了,只要将张輗推上了朝堂,同时,让朝堂众臣,尤其是各家勋贵都清楚,他们面对的仅仅是英国公府自己,而不是掌握军府,或者是有皇权支撑的英国公府,那么,恐怕大多数的勋贵府邸,都不吝于借此机会,试探一下英国公府的虚实。
而对于文臣来说,只要这把火燃起来,那么,其实目的就达到了,无论这些被弹劾的武臣最终能不能被拿下,只要这帮武臣自己斗起来,军府内部陷入混乱,天子想要动兵,就要再三思量了。
所以说,这么多人当中,还是俞士悦这个不显山不露水,出手就是狠招。
“陛下……”
张輗或许想不到这么多,但是,他至少能够明白,单凭现在的英国公府,想要独立面对这些武臣和勋贵的敌对,将是一种什么状况。
虽然说,他此次弹劾的这些人,多是当初依附于英国公府,但是后来私底下和任礼结交的武臣,但是,不代表他们的背后,就只有英国公府。
何况,如今既然亮明了底牌,对方必然会竭力反抗,到时候若真的生了什么变故,对于英国公府摇摇欲坠的威望来说,必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但是,明白归明白,他更清楚的是,俞士悦的说法,除了对于英国公府不利之外,对于文臣和天子来说,都是有利的。
因为,这即打压了英国公府,同时,又安抚了文臣,虽然说,军府陷入混乱,会让边境难以增兵,可是,且不说天子到底有没有意真的开战,就算是有意,看现在的状况,也不可能真的跟文臣翻脸。
难不成,这回真的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张輗心中着急,张口叫了一声,但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道说,真的要鼓动天子开战吗?
真要是这样的话,那且不说别的,文臣这边,恐怕便会先将矛头对准了他。
一时之间,张輗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么愣在了原地……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天子开口了,而且,说出的话,更是在众人的意料之外。
轻轻的一声叹息响起,紧接着,天子的声音回荡在四周,道。
“内阁拟旨,召于谦回京吧!”
???
不仅是张輗,就连一帮文臣,也没想到,天子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又是什么转折?
眼瞧着底下的王翺和俞士悦在发愣,天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没头没尾,于是便道。
“如今边境局势多变,军府又出了这样的事,兵部没有尚书坐镇,终归诸事不便。”
“于少保出京数月,整饬军屯卓有成效,虽然仍旧有不少问题,但是,最艰难之时已经过去,剩下的事,交给地方官府和各道御史处理便可。”
说着话,天子的目光落向了一旁的王翺,见此状况,王翺不敢怠慢,立刻上前道。
“臣领旨。”
于是,天子点了点头,又继续道。
“至于军府之事,的确不可忽视,诸卿说的都有道理,张同知这份奏疏,虽无切实证据,但是的确提出了不少可疑之处,既然有疑,便当察查,仅凭自辩,恐难查清,所以,清查军府,势在必行。”
“不过,如今边境局势不稳,倒也不可大动干戈,所以,彻查之事暂且搁置,但是,这份奏疏上参劾之人,却不可不查。”
“朕方才大致瞧了一眼,这份名单当中,多是中军都督府中的官员,除此之外,涉及左军都督府及后军都督府中的部分官员。”
“如今中军都督府和左军都督府都各有执掌,惟后军都督府掌印官尚且空悬,故此,朕意由中军都督府都督,靖安伯范广主持,左军都督府都督,忻城伯赵荣协同,联合都察院,兵部,锦衣卫等衙门,清查名单上的官员。”
“至于后军都督府掌印官,朕方才见王同知对军府状况颇有见地,便以王同知为后军都督府都督,和忻城伯一同协助靖安伯彻查此案,如何?”
这一连串的话说下来,在场的一众大臣都有些发愣。
不过,在消化完之后,各方的表情,却各不相同。
首先是张輗这边,先是松了口气,但是随即,却又皱起了眉头,神色之间,颇有几分犹豫不定。
文臣这边,亦是有些摸不准天子的用意,因此一时之间,也拿捏不准该说些什么。
至于被天子点了名的王钦,更是一脸懵,他本来只是受朱仪的托付,在一旁敲敲边鼓,这怎么敲着敲着,自己还成主角了呢?
众人都对天子突然的决断,有些措手不及。
这种情况下,到底还是朱仪最先反应过来,立刻上前道。
“陛下圣明,臣以为如此处置最为妥当,既可以保证朝堂安定,又可随机应变,待得边境诸事结束之后,再彻查军府不迟。”
说着话,朱仪轻轻扫了一眼旁边的王钦,于是,后者立刻反应过来,迟疑片刻,但是到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朱仪,上前开口道。
“臣多谢陛下信重,请陛下放心,臣定当竭力配合靖安伯与忻城伯,将此案彻查清楚。”
“陛下……”
这个时候,一旁的文臣也反应了过来,俞士悦下意识的想要开口阻止,但是,他一抬头,迎面对上的,却是天子平静的目光。
见此状况,不知为何,俞士悦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拱手道。
“陛下圣明!”
到了这个时候,众臣那还不明白,天子这话虽然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但是实际上,早已经决定好了。
于是,心中虽然仍有疑惑,但是,也都压了下来,道。
“陛下圣明!”
“今日便议到此,名单中涉及到的武臣,命其先上疏自辩,如若随后查得证据,再行处置。”
说着话,天子摆了摆手。
于是,在场众臣也便会意,道。
“臣等告退……”
随后,一众大臣各自行礼,便退了出去。
殿外是一个明媚的艳阳天,不过,厚厚的积雪,仍旧覆盖着整个宫廷,并未融化。
出了武英殿后,一干勋贵倒是没有多呆,很快便离开了,倒是王文等人,却有意无意的慢行了几步。
待得勋贵们还有兵部的两个侍郎都离开了之后,这几个文臣站在丹墀下,望着远处红色的宫墙,片刻之后,王文瞥了一眼旁边的俞士悦,道。
“俞次辅,方才在御前,你说错话了……”
这句话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隐约带着几分责怪之意。
闻听此言,俞士悦的脸色仍旧平静,停了片刻,他转过身来,看着王文摇了摇头,道。
“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僵持着,总要有个结果,不是吗?”
众臣一阵无言。
停了片刻,最终,还是陈镒开口道。
“事已至此,再多言无益,只能期待于少保回京之后,能够再有转机吧……”
说罢,陈镒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反应,迈步便离开了宫城。
随后,王文看了俞士悦一眼,似乎是想问什么,但是,到了最后,他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迈步离开了。
倒是一旁的王翺,看着俞士悦一笑,对着他拱手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到最后,剩下俞士悦一个人立在雪中,他抬头看了看墙角绽放的梅花,口气变得有些微不可查。
“廷益,赶紧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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