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宫的侧殿。
龙涎香的香气似有若无地萦绕在熙春的鼻翼之间,熙春将药放在皇帝手边的小几上,然后对着皇帝行了大礼。
这是除了每年的大宴之外,熙春第一次见到皇帝,而且是单独见到皇帝陛下,所以熙春不敢掉以轻心。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作为一个帝皇,也不会轻易被人听出自己的情绪。
“父皇,请用药吧。”熙春站了起来,然后对着皇帝说道。
“不急。咱们说会儿话。看见你,就想到你的弟弟。”皇帝端详着熙春的面容,然后脑海中闪过了那个不卑不亢的年轻男子的身形。
“家弟素来长于乡野之间,如有得罪还望皇上不要见怪。”熙春心头一紧,她万万没有想到皇帝陛下竟然会选择从熙夜开始谈起。
“朕不会见怪的。你还是放松些吧。不必如此拘谨。”皇帝的声音里隐含了一丝疲倦,不知道是因为受到了病痛的折磨,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是。”熙春稍微的语气稍微放松了些,但是心头的戒备却更甚了,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句话背后却是无数血淋淋的事实。
“我知道,我不是个什么好父亲。大概以你这个儿媳的身份看来,朕也不是一个好父皇吧。”皇帝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对着熙春道。
熙春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皇帝的这番自我分析,只是道:“父皇想多了,父皇是天下臣民的福祉。如今江海之内没有一处不颂扬父皇的神威。”
熙春不会说谎话糊弄皇上,只能说出自己对他的敬佩,由衷的敬佩。
“无数的帝皇,都喜欢自称寡人,孤,你可知道为何?”皇帝如同一个慈善的长者一般对着熙春殷殷询问道。
“可能是因为,这天下只有这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罢。”熙春依照自己内心的本意回答道,只是心中还加了一句:大约还有帝皇本身的冷血无情罢。
皇帝陛下轻轻笑了笑道:“你这个小妮子很有意思,说的话都是真心,竟然怪罪不得。朕和你都知道,所谓的帝皇几乎都是无情之人。所以注定孤独,甚至孤寡。”
熙春不知道该如何接这句话,所幸皇帝陛下并没有让熙春接话的意思,只是继续道:“朕以为自己会不同,但是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朕自认为无愧于天地百姓,尚还算是一个好皇帝。但是朕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朕从来都知道这一点。”
“只是,世人大多只看到一个帝皇享受着这世间最大的荣光,却不曾明白,一个帝皇也面对着这世间最深沉的黑暗。是这个天下,是那上千年的历史,一步一步刻下的黑暗。要与之对抗,谈何容易?”
熙春心中大为震动,她研究的那些史册史书不过是史官和翰林执笔写就,但是真正的帝皇说出的这番话却大为不同。不仅如此,还因为皇帝语气中淡淡的软弱。
“皇上所为之事,可上泰山封禅,可彪炳千古。建不世出之功业,即便称千古一帝都不为过。”熙春听着皇帝有些低落的声音,简直不能相信这是那个玩弄天下于鼓掌的人,那样的人从来自信,从来无敌,哪里会有此刻的软弱之意?
“那些都是给后人评说的,朕活着的时候都不在乎那些,死后的事情就交给死后的人去管吧。”皇帝对着空气挥了挥手,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你把明瑾教得很好。”皇帝轻声地说道,语气中弥漫出一丝淡淡的赞赏之意。
“明瑾本身底子就好。”熙春不想居功,想来自己也并未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实在难以面对皇帝如此赞赏。
“你以为,这世间做帝皇,最应该的什么?每个皇帝可能都有每个皇帝的答案。但是朕清楚,真正能长存史册为世人称道的功绩,从来都不是阴谋诡计,也不是铁血无情。”
“真正能够名垂青史的,都是那些平定天下,能够光明正大顶立于天地之间的帝皇。擎青天,扫四海,或施以仁政,或清明政治。而做到这些的,勇气,毅力,智谋缺一不可。”
“从很早以前,朕就在看,朕的儿子,谁能成为守业的仁君。朕可以背负杀戮之名开创天玺朝,也可以为后继者荡平龙碣,清扫东南。但是子孙万代千秋万世的基业却不能只是征战。”
长久的沉默,皇帝陛下的语气并不激动,但是他像是陷入了一种沉思,一种对过往的回忆当中。这是一种晨钟暮鼓之年的人对于人生的回望,也是一个将要面对死亡的帝王的反思。
熙春不知道为何皇帝陛下今日会对着自己说出这些根本就不该说的话,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好歹要问出一个答案。
“父皇,您,一个都没有看上吗?”熙春想问直接问为何萧恒不行,但是突然问不出口。
“你其实是想问萧恒吧。当初朕威逼于他,他虽然怕死,但是无论如何还是为自己找了一条生路,佯装纨绔,韬光养晦之策,看似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后来,朕对他失望了。”皇帝的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然后又淡然地舒展开。
“朕给过萧恒最多的机会。这一次朕驾崩的假消息在没有传出来之前,萧恒便已经知道了,以他手中的势力,他早就能个散布给各个皇子和将军,使天下免受战乱纷争之苦。连龙碣人都能把消息传入京中,萧恒甚至能更快地将消息传出来。但是他没有做。朕知道,他一定在想,这样所有的障碍都会被清除了。”
“但是朕拖了这么久,他也不会为他的兄弟求情。旁人不知道,但是萧恒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朕的计谋,最大的错不在那些藩王,但是他却无动于衷。甚至只是想如此顺水推舟而已。”皇帝的唇边浮起一丝嘲讽之意。
“无论事情成与不成,藩王都会成为他将来的助力,甚至是能极大地稳固天玺朝。但是他没有,他宁愿眼睁睁的看着朕杀了他的兄弟,也不愿意开口。”
“他最大的错就是,他对帝皇之位存在误解,他永远认为朕会亲手杀了朕的儿子,为此他甚至不惜弑父!”
皇帝的声音突然阴沉至极,大殿之内连风的流动都好似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