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斯到来的最大好处,就是大大省略了郦黎找到霍琮的时间。
“主公,不好了!”
来报信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进账内,朔冬寒风随着夜晚空气中散落的雪花一同卷进帐内。
狂风呼啸,十几支燃烧的明烛被瞬间吹熄,帐中陡然昏暗下来。
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
霍琮眼疾手快地护住了桌案上的最后一盏油灯,捏了捏眉心,斥责道:“莽莽撞撞的,有什么事好好说。”
那士兵猛地半跪下来,脸色苍白地仰头望着他。
“主公,陛下来了!”
霍琮瞳孔微缩,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还在晃动的帐帘被再一次掀开,郦黎提着一盏灯笼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急促,貂皮披风的下摆犹如惊涛骇浪般随着步伐滚动,也不知赶路究竟用了多久,毛绒的领口处已经落满了细密霜白的雪花,呼吸间,阵阵白气模糊了被冻得酡红的脸颊。
郦黎带着一身还未散去的凛冬寒意,越过那名还半跪在地上的报信士兵,站在帐中,定定地与霍琮对视。
他的目光专注,像是要把霍琮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
霍琮的表情只在看到他时变了一瞬间。
但等反应过来后,他立刻站起身,下了严禁任何人透露陛下出宫来到这里的死命令,又让那名来报信的士兵去送些热水进来。
霍琮走到郦黎面前,帮他掸了掸领口的积雪,抓起他冰凉的双手,随手将灯笼放到一边,一边帮他搓着十指哈气,一边轻声问道:“怎么突然来了?也不给我写封信,我这边什么都没准备。”
郦黎红着眼睛注视着他,双眼中满是血丝。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刚要开口,两行滚烫的泪水却先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霍琮的手背上。
“你……没事?”
霍琮僵硬片刻,松开手,张开双臂,将他搂进了怀里。
“没事,”他低声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哭什么。”
郦黎用力戳了下他左胳膊上的某个位置,霍琮本能想躲开,但最后一刻还是停住了。
“你虽然努力在掩饰了,但这边关节的动作还是不太自然,”郦黎闷声道,“真以为我这么多年的医生是白当的?”
霍琮慢慢放松下来。
“郦大夫果然神医,”他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意,退后半步看着郦黎,“那要不要看看伤口?基本已经结疤了,也就是天气冷,不然早就好了。”
郦黎自然愿意。
检查完伤口后,他发现确实和霍琮说的差不多,伤口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碍,连骨头都没伤到,估计过段时间就好得差不多了。
郦黎用指尖抚摸着结痂的地方,轻微的麻痒感觉引得霍琮不禁蹙眉,眼神也变了,反手扣住了郦黎的手,低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指节。
郦黎想要抽回
自己的手,没成功。
霍琮咬住了他的一根手指,还顺势把他抱进了怀里,像是抱汤婆子一样,从胸膛里挤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干什么……”
他眼神闪烁着嘟囔,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和霍琮说五蕴炽苦蛊的事。
郦黎猜测,蛊虫这种东西应该算是寄生虫的一种,作为神经外科医生,他对这个领域着实有些苦手。
他方才观察霍琮的面色,除了苍白了些,倒也没看出对方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说不定只是天气冷加上行军劳累导致的。
所以,乌斯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霍琮究竟有没有中蛊?
假如是真的话……那他知道这件事吗?
郦黎在霍琮怀里心不在焉,自然被霍琮发觉了,他不满地轻哼一声,捏着郦黎的下巴吻了上去。
“唔……”
冬日帐外寒风凛冽,郦黎这一路过来也被冻得够呛,脸颊都是麻木的,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也就这一会儿,在霍琮帐篷里的暖盆温暖下,他才渐渐缓了过来。
霍琮含住他的唇时,郦黎的脊背僵硬了一秒钟,也没抵抗,靠在男人胸膛上,仰头与霍琮接吻。
不多时,他就气喘吁吁,渗出的泪水湿润了眼角,却仍不肯轻易认输。
郦黎放在膝盖上的五指被霍琮的大手从身后覆住,缱绻地十指相扣,郦黎眼皮轻颤,睁开眼睛,看到霍琮那双眷恋温柔的黑瞳正静静注视着自己。
似乎……真的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郦黎决定先不告诉霍琮五蕴炽苦蛊的事,反正如果真的有情况,那只需要作为医生的他来烦恼就好了,霍琮没必要知道。
如果霍琮有什么意见的话——
郦黎心想,就算有意见也没用!
自己都是跟他学的!
霍琮不知道郦黎心中的小九九,他一边亲,一边揉着怀中人冰凉的耳垂,一直把两朵白玉似的耳垂都弄成温热微红,才心满意足地重新直起身子。
“今天怎么这么乖?”他哑声问道,嗓音中带着沙哑的情.欲。
“想你了。”
郦黎选手直球出击,瞬间将霍琮选手击倒得分。
霍琮扣着郦黎的手指陡然用力,但还不等他做些什么,正巧此时士兵在帐外通报,说送来了热水,他只好遗憾松开了手。
泡进热水桶的那一刻,郦黎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叹息。
“对了,还没问你呢,”他说,“怎么好好的跑到这种地方来了?青州……差不多就是山东这边吧?这地方我还真不怎么了解。”
对于青州,郦黎只知道,在先帝时期青州曾发生过一次叛乱,后面又紧接着几年天灾,连番打击下来,青州在中央的地位已经大大下降了——连税收都收不上来多少,还指望什么呢?
“左有负海之饶,右有山河之固,”霍琮说,“这是古人对青州的评价。青州的地理位置很重要,现在只是暂且因为天
灾人祸在休养生息,待将来大景经济发展起来,一定能成为关防要地,制约地方藩王势力。”
郦黎了然。
原来霍琮还是为了削藩,还有海运港口才来的青州。
“那兖州那边怎么办?”郦黎还有一点不明白,“樊王这段时间一直在叫嚣说你死了,你不打算和他开战吗?”
“没有必要,”霍琮冷静道,“如今对我来说,青州比兖州更重要。”
郦黎很想问为什么,无论青州未来潜力多大,从大景目前的实力分部和经济地理位置来看,但凡是个人都会认为兖州比青州重要得多。
但他最后想了想,还是咽下了到嘴边的问题。
郦黎简单洗漱完,换上了霍琮递来的衣服,煞有其事地在主帐内参观了一圈。
帐内大约有二十来个平方的面积,两侧和正中都摆着桌案,方便霍琮和手下将领谋士商讨议事,主座后方摆放着一扇木制屏风,后面是一张一米多宽的软榻,应该就是霍琮平时休息的地方了。
郦黎非常自然地躺了上去。
霍琮本想紧随其后,可惜被郦黎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公务处理完了没?”
郦黎盯着霍琮,催促道:“没处理完就赶紧去!我先休息一会儿,在这儿等你。”
霍琮沉默片刻,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就是离开的时候脚步沉重,周身气压有些低。
待他离开后,郦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想起刚才握着霍琮手腕时感受到的脉搏跳动,脉象细数,阴虚火旺,跳动的频率也比从前要快上不少,和乌斯所说的第一阶段完全切合。
但在来的路上,郦黎已经考虑好了,对于这种蛊虫,要么在他进入患者体内的第一时间做手术将其排除——这是最管用且伤害最低的法子,要么就只能等了。
因为乌斯告诉他,这种蛊虫会潜伏在身体里产卵,产卵后,原先的母蛊会自然死去,被人体消化排除。
真正致人死亡的,是后续孵化出来、需要大量营养的新蛊。
这些新生的蛊虫会在身体里到处流窜,没有办法一次性清除,但当两个月后,蛊虫已经无法从虚弱的人体中汲取到养分,就会选择进入人的大脑,最后饱餐一顿。
这也就意味着,只有在这个阶段,才有将它们一网打尽的可能性。
这次过来,郦黎几乎把太医院里的古籍搬空了,他就连在马车里赶路时,都在疯狂查资料,查得头晕眼花好几次都只能喊着停车去路边干呕。但等缓过来后,还是继续上车看书。
可惜大景的医书都写得太过抽象,皇宫中治疗蛊虫的病例又极为罕见,他至今都一无所获。
目前郦黎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由他主刀,为霍琮做开颅手术。
可这种办法在古代的死亡率极高——高到就连他这个做过无数台开颅手术的主任医师都不敢保证,存活率能不能有百分之二十。而且最让郦黎感到头疼的是,乌斯所说的那个时机只是个大概,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手术,这个还需要他自己摸索。
早或者晚几天都不行,太早了,蛊虫还没完全进入脑部,开颅等于白开;太晚了,蛊虫已经开始啃噬大脑,那也不用救了,直接等死吧。
因此,等到霍琮用平时两倍的速度做出决策,绕到屏风后查看郦黎的情况时,看到的就是好郦黎一身安详摆烂的气质,平躺在软榻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的帐篷,看上去倒像是失了魂似的。
霍琮随着他的视线一起向上看了看,上面除了帐篷的顶,什么都没有。
“你在看什么?”他问道。
郦黎沉默许久,幽幽回答道:
“我那在天上的院士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