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过后的第四天,家家户户都要迎接一位在民间排在前五的正神,灶神。
迎神讲究个抢路头,子时就有人家摆上果蔬酒肉,焚香祷告,家世富庶的还会隆重的摆上三牲五谷,祈求今年家人平安多子多福。
图个好彩头熬到后半夜才睡的京畿官吏们还没捂热被窝,纷纷被家里的大妇喊了起来,今年的大朝会也是新皇帝登基以来第一场大朝会,定在了不上不下的大年初四,这一点着实让不少世家官吏腹诽不已。
雒阳皇宫作为整个天下的中枢,红墙绿瓦、檐角飞翘、窗棂云纹等等必备的富丽堂皇是一点不少,整体格局更有一种恢弘大气,以及排山倒海袭来的天家威严。
御道入口,分别矗立着两座高大的石阙,左右分立,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大小官吏也如这两座相隔甚远的石阙,泾渭分明的站在两边。
右边的官吏很少,约莫连整座中枢庙堂的一成都没有,延尉傅燮卫尉盖勋两位九卿带着大厩丞郭永等寥寥二十几人站在右侧石阙旁,冷冷清清,如果不是今天一反常态的没下大雪,连抱团取暖都谈不上的二十几人说不定都能在大雪里冻死。
左侧可就熙攘热闹多了,九卿之一的太常袁逢、大鸿胪陈纪、司隶校尉袁平、侍御中丞刁韪等等七八位红紫权贵,领衔数百名有资格参与大朝会的臣子堆在左侧石阙旁边,若是去掉那身官衣,像极了雒阳人来人往的早市。
烧冷灶,素来是官场的大学问,就拿新任御史中丞刁韪来说,家世只能算是中等,那数百名官吏中家世、学识、名望胜过他的比比皆是。
但唯独过去毫不起眼的刁韪在不久前的大浪淘沙中一跃而起,从御史台的小官侍御使蹿升的比大黄弩弩矢还快的成为了御史台一把手,可不就是因为眼光极佳火候更是独到的烧冷灶功夫。
望着孤零零站在空旷御道右侧的二十几人,左侧郁郁不得志的一些士大夫党人,不免升起了烧冷灶的心思,也只是想想,始终是没人真的去烧冷灶。
御道的左侧可是站着几乎可以代表整个天下的官吏,众目睽睽之下跑过去投机取巧,先不说大汉最后一名义士傅燮会不会领情,单是这个众矢之的就足以让自家的族品比大黄弩还快的往下掉。
为了一人的利益,连累整个宗族,还不得被宗族除名,就算自己鬼迷了心窍想过一把红紫权贵的官瘾,不在乎供奉在宗族祠堂的那本薄本子上的几笔字,可死了以后哪还有颜面去见列祖列祖,怕是会被泉下有知的祖宗再掐死一遍。
三独坐之一的司隶校尉袁平,职责上与御史台大同小异,都是监察百官的风气纲纪,但这位等同于九卿也可以穿红带紫的司隶校尉,却是天下有名的贪官。
除了皇帝的禁脔天子六厩里的精良战马不敢贩卖,私盐、铁矿、太守以下的官帽子.......全部被他卖给了豪商巨贾。
只是侵吞天家的私产也就罢了,居然还在私底下贩卖精良的环首刀长矛等军方重要辎重给北方胡人,倘若不是傅燮冒着生命危险乔装打扮成一名私盐贩子在边塞吹了足足两年多的风沙,国之重器大黄弩都有可能卖给北方胡人。
当时由汝南袁氏扶持的邺城甄氏,试探性的在贩卖茶叶丝绸的商队里夹带了十张大黄弩,煞费苦心的躲过了幽州边关的盘查,行进到距离乌桓疆土不到十里路的地方。
从一些蛛丝马迹推敲出不对劲的傅燮,来不及喊上镇北将军公孙瓒配给自己的一百骑白马义从,抄起案头的八面汉剑,孤身一人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挡在了邺城甄氏商队的前方。
一袭儒衫,一柄长剑。
单凭一口意气杀了三名邺城甄氏招揽的边塞老卒,胸前贯穿了一根精铁长矛丝毫不退,这才撑到了那一百骑白马义从赶来,断绝了司隶校尉袁平贩卖大黄弩的苗头。
正因为这件事,事后只是扔出几个大家心知肚明并且心照不宣的替罪羔羊轻松抽开身的司隶校尉袁平,与那位大汉最后一名义士傅燮结下了死仇,要知道乌桓王庭开出的价格可是百金换取一张大黄弩。
而这些大黄弩全是不要本钱的,只要放火烧掉几座州郡武库,一百来张大黄弩便能轻松到手,那可是万金巨财,他得贩卖多少私盐卖出多少官帽子才能得到,司隶校尉袁平恨不得啖傅燮的肉,喝傅燮的血,寝傅燮的皮。
为了今日的大朝会,新皇帝想必筹谋了不少日子,他们这些士大夫党人何尝不是等待了好久,过了今天,整座庙堂便是另一番崭新气象了。
司隶校尉袁平过去畏惧傅燮在六郡良家子里的声望,不敢过多的招惹傅燮,免得哪天被一帮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粗鄙武夫乱拳打死,现在嘛形势大不相同了,无需顾及了。
官帽子层层叠叠的左侧,忽然走出了一位佩戴玉琥的重臣,拍了拍不合礼制的玉柄八面汉剑,走到了御道正中间,戏谑笑道:“傅燮大人几日不见清瘦了不少,是不是家里的那位胖剑仙这些日子过于饥渴了,榨干了你这小身板?”
“哈哈——”“哈哈——”
司隶校尉袁平的话音刚落,顿时引来一阵的哄堂大笑,真心觉得好笑的没几个,大部分不过是因为司隶校尉袁平的出身于汝南袁氏的家世。
还有一部分官吏是因为郁郁不得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嘲讽天边人物的机会,哪里会放过。
傅燮出身于名将辈出的六郡良家子,哪里会惯着看似势大的司隶校尉袁平,抬腿就要冲过去,却被小辈董昭拦了下来。
脸色难看,很快又变成了会心的眉开眼笑。
递来了一块青砖。
只听‘砰’的一道沉闷响声,那张平日里不知耗费了多少珍珠粉瑾玉屑保养的比女人还稚嫩的脸容,当场被傅燮砸断了鼻梁。
司隶校尉袁平呆然木立,很快又发出了凄惨的鬼哭狼嚎,一点红紫权贵的气度都无。
不得理依旧不饶人的傅燮,早就看这个横征暴敛的大贪官不爽了,哪里肯收手,在数百官吏目瞪口呆的视线下,一砖狠过一砖的拍在了司隶校尉袁平脸上:“老夫让你佩剑,你以为你是谁,留侯张良?可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效忠于汝南袁氏的众多武将,听到延尉傅燮的呵斥,脸色一苦,刚迈开几步的双腿只能无奈退了回去。
按照大汉礼制,官吏上朝是不允许佩戴任何兵刃,但凡是有胆子僭越的,轻了斩首示众,重了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以汝南袁氏的家世和现在的局势,司隶校尉袁平佩戴八面汉剑自然是没什么不妥,也没人敢说什么,可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或者说有人真敢拿这件事拿捏汝南袁氏,谁也包庇不了司隶校尉袁平,讨不了一点好不说还会惹来一身腥。
姗姗来迟的三公袁隗,谈笑风生变作了脸色微变,很快又归于平静:“傅燮,可以了。”
庙堂老供奉袁隗陈蕃两人不到场,谁也不敢先一步踏上积威深重的御道,这位有着站皇帝别称的汝南袁氏家主天下士大夫的掌舵人,平静的说了一句话,比起拿着一把刀架在傅燮脖子上还有用。
傅燮把那块今天过头注定身价暴涨的青砖还给了黄门侍郎董昭,深深的望了一眼步履间愈发有渊潭气象的三公袁隗:“好自为之。”
嗡嗡闹闹的数百名官吏在三公袁隗陈蕃两人位临御道之后,霎时间陷入了一片宁静,空旷的汉白玉御道上只有寒风刮过石阙檐角的呜咽声。
三公袁隗和三公陈蕃,同时抬头望了一眼御道尽头如蛟龙盘卧的大殿,眼神平静,脸色平静。
却也是迟迟没有动身。
以往,站在这空旷御道正中间的是三人,每逢朝会,太尉杨赐总会当仁不让的先行一步,作那数百官吏的领头人。
一步一步,颇有登上天宫天阙的浩荡气度。
三公袁隗和三公陈蕃也乐得落后三公杨赐半个身子,作那隐于幕后之人,木秀于林的道理连熟读启蒙书籍三岁小孩都知道,他们这些个沉浮宦海多年的老人怎会不清楚。
今时不同往日了,三公袁隗和三公陈蕃谁走在数百官吏最前头,谁将来就会有最大的可能把那个站字去掉!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与虎谋皮的筹谋王畅那件事,迟迟没有动作的最大一个原因,便是勾心斗角想要力压对方一头,可是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个结果,只能是僵持不下的等一个人到来。
入冬以后,矍铄健旺的四朝元老宗正刘宽身子骨越发不如以前了,已经好几个月未曾参加朝会了。
街面上积攒了厚厚一层雪的大年初四,刘宽应该是像往常一样卧在床榻上温养身子骨,可今天是大朝会,还是皇帝陛下第一次举办大朝会,不得不到。
远处,特例允许进入皇宫的一辆红漆雕螭马车停在了有着节节高美誉的石桥边,老宗正刘宽在执掌天下文脉的光禄卿陈群和头戴簪玉冠身穿春青袍腰配象牙牌的青年儒生搀扶下,缓缓走过了那条把皇宫一分为二的御河。
“下官见过,刘老宗正。”
“老大人的身体可好些了。”
“我家外甥从长白山购来了几根百年老山参,过几日送到老宗正府上养养身子。”
石桥距离御道的路程不远,一路上大大小小所有官吏主动且恭敬的作揖施礼,嘘寒问暖。
平日子私交甚好经常一起下棋的国手山子道,也就他有资格主动去虚扶这位又熬死一位皇帝的五朝元老,皇室宗亲第一人。
“大朝会这件小事哪里需要劳烦刘老宗正,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再来参加朝会也不迟,皇帝陛下也真是的,不就是大朝会嘛,还让老宗正拖着身子骨前来,难道把孝字忘的一干二净。”
海内名士山子道倒不是投靠了士大夫党,以他们这些文人的秉性,从不屑于掺和庙堂上的蝇营狗苟,污了落子有如女子轻吟的双手,只是单纯的发牢骚罢了。
也只有山子道王九真这些满身书生气的海内名士,胆敢在现在整个场合,说些对于新皇帝不满的牢骚,换成即使清楚大局已定的司隶校尉袁平也是没那个胆量。
容光黯淡的老宗正刘宽,摆了摆手,示意朝野上下少有能够说上几句交心话的山子道不要再说,不紧不慢的继续前行。
倒是身边被皇室寄予厚望,被誉为每筹必中,可与荀彧郭嘉程昱等人并肩弄潮的刘晔,取笑了一句:“子道先生你这是嫌家里不够乱,听说你那长子为了一名在秦楼楚馆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睡过的娼妓,公然和你这个父亲决裂了。”
“咋地,子道先准备放下老脸不要了,准备让那名也不知道生出来的种是不是你家的娼妓过门了?”
山子道脸色铁青,浑身颤抖,差点被口无遮拦从齐国故地赶来没多久的刘晔气晕过去。
刘晔嘴上损人之极,这番话却也好用的紧,准备在这个关口再说些大逆不道足以抄家灭族言论的山子道,气的都喘不过气来的闭上了嘴。
三公袁隗三公陈蕃两人恭敬施礼,瞧见皇室里声望最大的老宗正身边的春青服儒生,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大局真的定住了。
老宗正刘宽来到了御道边缘,三公袁隗陈蕃两人赶忙让开了道路,恭恭敬敬的站在了御道的左厕。
刘老宗正的身份毋庸置疑,已是历经汉冲帝刘炳、汉质帝刘缵、汉桓帝刘志、汉灵帝刘宏,以及当今皇帝的五朝元老,还有一层少数几人知晓的身份。
遗诏里的托孤遗臣,可行废立之事。
老宗正刘宽掸开光禄卿陈群二皇子谋主刘晔的搀扶,独自一人踏上了空旷御道,走着走着,抄起了袖口。
走到中间,抬起眼皮望了一眼朝会大殿,又回头望向了满朝文武。
“诸位,入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