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排班站定,如王朝官员的官阶站位,只有那位格格不入的乘剑仙人,遗世独立。
乘剑仙人故作愤怒状,如雷霆炸响,响彻天地:“张角,事到如今难道尔还要冥顽不灵,吾劝尔尽快收手为妙,否则这一身几可乘剑飞升的通玄修为,必定毁于一旦。”
“难不成一个连生父都不是的义父,比起鬼神二字还要重要!”
这句当头棒喝,振聋发聩,协助张角的那些道心坚定亲传弟子们,一时间心神摇曳,甚至义愤填膺,忍不住产生师父大逆不道的忤逆念头。
张角置若罔闻。
焚烧青词表章,在普天大醮的斋仪中被称作上表,寻常的斋醮称作上疏,摆下三千六百神位的普天大醮则称作大上表,祭告排在三千六百神位首位的至高鬼神。
此时被张角摆在三千六百神位首位的,赫然是凡夫俗子何进。
青词表章如何是也无法化表,反倒是张角的七窍开始流血,整个人摇摇欲坠。
张角不闻不问,神色坚毅的继续化表,眼看黄道吉日就要错过,青词表章还是无法燃烧,抬眼看天。
坦然直面打从年幼修道时跪拜礼敬了无数次的所谓鬼神。
“何为鬼?何为神?”
“从而下堕即为鬼。鬼者归也,故鬼字从田而下行,凡神散归于地称谓鬼,这个鬼还能是人间的鬼?只不过是你等天人愚昧世人的一种冠冕堂皇说辞罢了,与皇室宣扬皇权神授愚昧百姓又有何异。”
“从天之垂象所示,可与天地上下交通而谓之神,故‘神’字从示从申,这个神不过是人的延伸罢了,在贫道看来其实并没有所谓的神所谓的仙,真正的鬼神其实就是一种精神,一种境界,一种内在的自我修养。”
“道家圣人老子,所说的道德便是神,换成儒家的说法,就是慎独。”
“所以说天有天的神,人有人的神,万物有万物的神,你们既然自诩为鬼神,老老实实待在天上便是,来我等的人间作甚!”
“难道你等真的以为大道可欺,我等凡人也可欺不成!”
张角这句话落在观星台下方饱读诗书的朝廷重臣耳中,可笑至极,凡人岂能与大道相提并论,更何况照张角的话来说,凡人比起大道还要高贵的多。
刘辩若有所思,越是咀嚼,越是感到比起那句乘剑仙人的雷霆棒喝,还要振聋发聩。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产生了奇效,青词表章开始焚烧,张角的七窍也停止了流血。
“人秉天命而生,人的生命即天命。”
“与天地鬼神上下通者,即为神。散归于地,不能上下通者,便为鬼。天地、神鬼都应该以人为中心。”
“当初大真人于吉放弃羽化登仙,自绝于泰山,剑尊王越屡次放弃剑开天门的大机缘,想必正是想通了其中的症结。”
“地府阎罗联手戏志才谋划的千剑宗师那件事,最终目的是为了什么,想必你们这些仙人鬼神最是清楚不过了,可又能如何,还不是害怕王老剑尊的两招人间绝响,蚍蜉和诛仙,不敢妄动,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
“是,王老剑尊那一身无敌于世间的修为太过独占鳌头没错,可是你们这些仙人前赴后继的死上七个八个,耗光王老剑尊的气机,这件事不就解决了。”
“说到底,还是怕死,你们不是自诩长生不死的仙人,怎会死?怎会怕死?在贫道看来你们这些仙人连大真人于吉都差远了。”
“大真人于吉在最后关头放下了仇怨,甘愿把一身气数赠予了王老剑尊,这才间接造就了王老剑尊几乎不可能再发生的第二次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泰山大雪坪山上的王老剑尊,本来是可以再次剑开天门,成为你们中的一员,而且以王老剑尊的修为在天上想必也是数一数二的,很有可能成为逍遥自在的真仙人,可是并没有,反而是放弃了一身来之不易的剑道修为,造就了千剑宗师。”
“大真人于吉和王老剑尊才是真正的仙人,至于你们?”
张角脸上不曾出现任何的讥讽神色,但他的语气已经昭然若是了,比起明明白白的露出讥讽神色还要让那些仙气十足的仙人怒不可遏的多。
观星台上,目前还能站立的只有四个人,一个是张角,一个是小道童,一个是独臂持刀为兄长护法的地公将军张宝,满脸恨意的盯着还能站立的太子。
刘辩听闻这位道家真人足以令天下道门哗然的鬼神论,一时间竟是忍不住产生了热血沸腾的感觉,恨不得与张角一道直面皇帝都难能见上一面的那些仙人,无奈,自身的武道修为不够,面对那些仙人撑不了多久就会被碾死,再说了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只能眼馋的瞅着。
“张贤弟这话甚妙,来,走一个。”
刘辩不远处刻画着华盖星象的平台上,突然爬起来一个儒生,正是那位曾与武帝城城主童渊文坛魁首郑玄等人面红耳赤划拳的中年儒生,扔给张角一壶黄酷酒,赧颜道:“昨天喝大了,没打扰几位的雅兴吧。”
敢于忤逆上天讥讽仙人的张角,对于这一句寻常的张贤弟,竟不敢受,没了半点道家大真人的道风仙骨,如那蒙龄幼童慌忙摆手道:“贾先生就别打趣晚辈了,晚辈哪里受得起一句贤弟。”
“师尊当年在你老人家面前也不敢托大,自称一句老哥,直到坐化还把这件事当做一件极大的憾事,贾先生喊贫道一句张小子便可。”
有趣,盘膝而坐不停把大限刼数借给张角的刘辩,嘴角勾起一道弧度,白发苍苍的张角竟然像个犯错的孩子,在一位中年汉子面前直呼晚辈。
嘴角的弧度没维持多久,很快扯了扯,张角的师父在中年儒生面前都矮了一头,这人究竟活了多少年,难不成这货也是微服私访的天人。
不能,大父曾经说过这些微服私访天人在世间呆的时间是有限的,一旦超过了期限,别说重登天门了,就是想做个人都难,只能是尘归尘土归土。
紫金宝册仙人手中的金科玉律,在中年儒生出现的一瞬间,突然疯狂的翻动,无论紫金宝册仙人如何的掐诀念咒都无法悬停紫金宝册,怒视中年儒生,大喝起来。
“贾诩!”
“尔已经破坏了世间的金科玉律,难道还要执迷不悟,吾劝尔尽快位列仙班,否则将与黄庭山的王寿仙一个下场。”
天地刹那万籁俱寂,地上最是俗不可耐的中年儒生贾诩,抖了抖了袖口,负手站立。
却比天上所有仙人聚合在一起,还要神仙出尘。
就在这时,天雷鼓动,儒气滚滚。
凝结在贾诩脚下,竟是一株插入云霄的青莲。
居高临下的贾诩,狠狠的踹了紫金宝册仙人一脚,倒飞出去,狼狈不堪的砸入了天门:“让你欠!”
脸上似有悲意的中年儒生,叹息一声,再次抖了抖袖口,挥散了这天地间浩荡的浩然气。
消失不见。
“张角,拿着一本破烂书本显摆的家伙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他的话没错,这件事成不了,至于是否收手,自己看着办。”
信心十足心气更足的张角,道心之坚定,几乎是达到了见素抱朴的光景,再进一步那可是儒家都极为推崇的绝圣弃智。
仙人的当头棒喝显然是无法动摇张角的道心,可中年儒生的这句话刚一落下,一手握着桃木剑一手拿着青词表章的张角,双臂颓然下坠,形容枯槁。
这可是改写舅父命运的唯一机会,刘辩哪里肯放弃,即使知道了那位中年儒生,姓贾名诩,还是立即聚拢体内气机借以抵挡天威,伺机夺过青词表章,继续化表。
蜉蝣朝生而暮死,术剑剑甲所创的蜉蝣剑阵能在极其短暂的刹那,绽放出最璀璨的光彩。
中年儒生来之前,张角始终下不了以死殉道的绝心,毕竟还有心愿未了。
张角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眼脚下,信奉自己敬仰自己的黄巾部众,尸横满地。
这还是众多殉道的黄巾部众里的极少数,经过这几年的征战,那些相信自己可以带领他们过上好日子的淳朴信徒们,死亡了最少四十万。
这可是活生生的四十万个人!
“天门与我何干!长生与我何干!大道与我又何干!”
一柄桃木剑当空炸裂,与之相对的,是一团纸粉燃烧的绚烂烟火。
而后便没有而后了。
一切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