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距离泰山将近两千里之遥,这还是直线距离,若是碰到山川河谷还需绕道前行,大汉王朝以前最远距离的奇袭突击战,齐晋太行之战,齐庄公精选了齐国迅疾的锐士,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由孟门登入太行,可见距离之远。
关羽孑然一身,又有甲等马王之称的赤螭骢,前往泰山的这一路比起率领大军长途奔袭要快上不少,却也快的有限。
日夜兼程了五天四夜,枣红色脸庞早已没了往日的红润光泽,就连那束长安大儒们推崇羡慕的美髯,也开始干枯泛黄。
放在往常,就算关羽不急那些受邀参加雒阳雅集眉开眼笑宣扬长安又多了一道奇景的士大夫文人们,早就络绎不绝的进入关羽府邸,送上川穹、黄芪、当归.......等等名贵药材,保住关乎西北文脉的一大风流韵事。
武夫耀文脉,当真是一大怪谈。
这不一位高冠博带身着一袭黑色描红长袍的儒生,徒步来到了雒阳红符巷。
黑红长袍儒生的消息显然不怎么灵通,对于当前的时局更是一无所知,关羽早已离开了位于雒阳的宅邸,现在正协助独占士子八斗风流的郭嘉,稳定长安局势。
一棵如盘虬的槐树后方,是一条铺满白雪的青砖瓦楞巷陌,稀稀拉拉的挂着一百多枚桃符。
清风徐来,从未用新桃换过的旧符,随风摇摆,时不时敲打青砖墙面,寻常巷陌里响彻一阵阵爆竹除岁的清脆声响。
三个白发苍苍的老卒披挂破烂红漆札甲蹲在唯一没有风雪的老槐树下,默默的拿出了四个粗釉酒碗,神情悲切,感受着他们这个年纪一种顺其自然的离别。
“临了临了,没想到老王居然走在了我们前面。”廖伍长几人怎么也没想到曾经距离长生天人只有一步之遥的王越,竟会比他们几人先走一步:“抠搜的王老头,这辈子也没能从你那里要来一口酒。”
“这一碗先敬你了。”
“是应该敬他。”
这时,风雪中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三名老卒赶忙抄起长枪,如临大敌。
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容,逐渐出现在三人面前,具是不由的惊呼了一声:“怎么会是你,你不是早就.......”
“怎么可能不是我。”黑红长袍儒生粗暴的打断了三位老卒的惊呼,右手轻轻一招,装了满满两斤黄酷酒的酒瓮如灵犀剑胎,浮在了半空:“我先敬你们吧。”
手指‘啪’的一声打了一个响指,酒瓮陡然炸裂,漫天酒水凝结成十几柄晶莹剔透的小剑,笼罩住了老卒三人,上蹿下跳。
儒生这手虚室生白的玄妙手段,已经超出了一般金刚武夫的力能所及,触及了呼以定八风的一品指玄,甚至摸到了天象的边缘。
三名朽朽老矣的军伍老卒,别说一品指玄就是三品小宗师想要杀了他们,想必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十几柄酒水小剑,却粉碎在漫天的风雪里。
青碧辉煌,一幢青松华盖挡住了风雨如晦。
廖伍长三人扯烂破旧不堪的红漆札甲,赫然是一身色泽如青玉并且爬满了各种鼎金文古篆的甲胄,红漆斑驳的长枪也变成的崭新如青钢。
三副符兵青甲。
三名老卒踏着比吃饭喝水还熟悉斩杀了不知多少校尉猛将冲破不知多少敌阵的战阵,逼近了儒生身前三十步,廖伍长郑重道:“前些日子听大将军说你没死,还他娘的成了地府的秦广王,老哥几个本来是不怎么相信。”
“说白了也是老的快死了,不愿意相信,想在自己老死以前留点好的念想,没想到你还真出现了,还有脸过来见我们......”
“老伍长。”秦广王温和的呼唤了一声,很快声音中溢满了扑不灭的怒火:“是谁没脸见谁!永康大乱那件事是我引起的?还是我想篡夺皇位?还是我杀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
“永康大乱说是外戚干政想要颠覆大汉的统治,真正原因老伍长比谁都清楚,不过是刘宏那个狗贼扯的一块遮羞布罢了,目的不就是为了清剿朝中位高权重的上代遗老,独揽大权。”
秦广王越说越激动,大不敬的指向雒阳最高处,手指颤抖:“老伍长你看看,没了忠肝义胆老臣们的制约,狗贼刘宏变成了什么样子!朝堂变成什么样子!这个天下成了什么样子!”
“呵,你们知道的。”
“受万民敬仰文坛歌颂了几十年的永康十三杰,当年只配给我牵马的仆役刘廙,这个背主弃义的小人也成了权势彪炳的蓝田县侯,给我看家护院的公孙瓒成了北镇中原的抗击乌桓英雄,杀猪的何进甚至成为了大将军,你们三人?”
“你们三人可是刘宏最依仗的胜负手,让我好好想想,老伍长当年是执掌戍守宫闱禁军的卫尉卿,老周是统帅虎贲铁骑的虎贲中郎将,老裴稍微次一点是皇宫的城门校尉。”
“现在如何?放弃了封异姓王的大功,三个人窝在这么一个屁大的地方整天为了一壶酒争来争去,不就是因为看穿了当年那件事,心灰意冷了吧,知道自己被刘宏狗贼欺骗手上沾了太多无辜的鲜血。”
“闭嘴。”廖伍长冷冷的呵斥了一声,感觉到身后两股暴虐的杀气,松了一口气:“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以忠孝当头。”
“废话少说,我劝你趁早离开这里,不然的话那就别走了。”
“哈哈!”秦广王忽地仰天狂笑,好似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蓦地低头,死寂的盯着对面曾经一起畅饮匈奴血一起逛青楼一起偷看公主洗澡的生死之交,漠声道:“大雪拥函。”
光和七年,大寒时节,帝都雒阳遭遇了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观星台附近坍塌了无数亭台楼阁,压死压伤不知道多少正在温室内莺歌燕舞丝竹靡靡的世家子弟。
家家披缟素,户户有哀声。
倒是比起雕梁画栋粗制滥造许多的红符巷安然无恙,只是死了三个不足挂齿的老卒,少了一名即将临盆的女人。
引得天下人风议如潮的是,多少年不理朝政的皇帝陛下终于现身了,徒步走到了那棵依然挺拔的歪脖子老槐树下。
自顾自的喝了一瓮最低劣的黄酷酒,随后,沉默的离开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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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牢关,这座曾经发生过一件传奇般大战的坚城,同样有一人坐在城头,双腿放在城墙外,望着天地间一片银白中的鹅毛大雪,一碗一碗的灌下低劣也烈的黄酷酒。
一盏茶过后,天地一白里忽地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速度极快,一位横握偃月大刀身披鹦哥儿绿袍的雄壮武将,骑乘一匹通体赤红如炭火的骏马,比八百里加急还着急的向东赶去。
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城关上的守卒们吓的不轻,那位校尉大人的贵客居然直接跳了下去。
这人怕是得了头风病,精神失常的不要命了。
“闲杂人等赶紧让开。”嘴唇干裂的关羽也注意到了这个精神错乱的儒生,眼界见识远远高于普通士卒的他,心知这人既然敢从一品金刚也能摔成肉泥的虎牢关城头跳下来,想必是有恃无恐。
但是急于驰援兄长的他,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抡起青龙偃月刀对准那个突然改变方向如一片鸿毛飘向自己的儒生,一刀切去。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儒生刚刚触及青龙偃月刀所带来的罡风,真的就像是一片羽毛四处飘荡,一直飘到关羽正前方的百步距离。
轻轻一打响指,雪地上出现了一面泥潭似的旋转雪涡,成功逼停了速度极快却难能像象龙那般一跃过去的赤螭骢,丹凤眼眯成一线:“来者何人,莫要挡了关某的去路。”
挡的就是你,暗自腹诽一声的秦广王,又是打了一声响指,接下来并没有出现关羽想象中的暴起杀人和埋伏已久的伏兵,只是雪地里多出了两道车辙印。
一辆熟稔到不能再熟稔的马车出现在关羽面前,眯成细微一线的丹凤眼,几乎要睁开。
因为这辆比起寻常马车平稳许多的马车,正是他亲手所制,为的便是让已经超过十月怀胎还没生产的妻子,能够出来多走走,看看河边的草长莺飞,闻闻大堤上的十里桃花香,省的整天待在红符巷里发闷。
掀开马车幕帘,一个披着狐裘脸色惨白的绝色孕妇,惊慌失措的蜷缩在马车一角,当她看见马车外面的魁梧身影,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惊恐梨花带雨的小声抽泣起来。
“竖子!”确认夫人安然无恙的关羽,气机彻底爆发,青龙偃月刀随着暴睁的丹凤眼,如山如河的摩擦出一道极长的砺光:“纳命来!”
满关皆刀罡。
却又转瞬即至,青色气罡须弥间便已经登临秦广王面前,如那登临九五的帝王,睥睨天下,任你百般风流也是瓮中臣子,任你剑挑江湖也是刀俎鱼肉。
这一刀可斩春秋,何况是一介儒生?
“啪!”
秦广王还是简简单单的打了一个响指,便动也不动的负手站立,抬头看向那柄威势惊人的青龙偃月刀,没有一点紧张反倒是露出了欷吁的神色。
天空杂乱无章四处飘落的大雪,突然间静止不动了,很快又如山峡间汹涌的大江,奔流而去,席卷了整个天空的大雪,滚滚而来。
除了积雪别无二色的大雪平川上,恍惚间剧烈的颤动起来,一条条大雪直道聚集在秦广王面前,漕运着大量积雪,一座山岳拔地而起。
山水总相逢。
山岳垫在脚下,大渎流进掌心,右手托举的秦广王,静静的俯视关羽。
山水皆静了。
天象,关羽睨视这山岳大渎皆在我手的长袍儒生,大致猜到了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位武道攀登的有多高的巍巍人物。
不过傲骨无双的关二爷怎么会屈服于敌人的气势,这样反倒是激起了他的战意,拖刀在地:“插标卖首的鼠辈,看关某斩了你的狗头。”
轻轻一挥衣袖,山岳大渎如笔洗池中挥散的一团团墨汁,来时无声去时也无声的退散干净,白了一眼那个喊自己鼠辈的关羽,主动讲和道:“关将军别激动,我今天来不是要你打架的,而是送两个人过来。”
话音刚落,关羽做梦都想宰了的判官用一口环首刀抵在夫人的脖子上,押着她走下了马车:“扔掉大刀。”
“鼠辈!”枣红色脸容骤然间殷红如血的关羽,强忍住翻江倒海的怒火,‘当啷’一声扔掉了陪伴自己征战沙场江湖多年视作第二生命的青龙偃月刀,深吸一口气道:“祸不及家人,有什么事冲关某来。”
“打晕赤螭骢。”
“你!”赤螭骢协助自己多次立下了大功,陪伴自己的时间比起夫人还长,自己有什么话都喜欢去马厩讲给赤螭骢,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现在却要让自己打晕他,如何下的了手。
判官面无表情的看着同样面无表情不肯动作的关羽,环首刀轻轻划破了杜夫人纤细的脖子,留下一道猩红刺眼的血线。
还是不见关羽有什么动作,倒是秦广王又翻了一个白眼,因为赤螭骢为了不让关羽为难主动撞向了自己,无奈只能打晕了这个畜生。
判官不再说话,四人静静的站在风雪里。
万事讲究个循序渐进,出使别国说服别国君主这样的行人之事,更加不能操之过急,纵横捭阖一术,无论是大事小事归根究底都是信口雌黄的事,接连让关羽舍弃两样珍之若命的东西便是为了打下让他突破自己底线的基础。
忠义。
急等着驰援兄长的关羽,果然在判官料想中急不可待的开口了:“你有何事,速速讲来。”
判官再一次压紧了环首刀,漠声道:“带着你的夫人和未出世的孩子,滚回雒阳。”
万万不想面对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指甲由于握拳太紧有些发白的关羽,想也没想说道:“不行!”
还是情理之中而又预料之中的事,为了不能多留给关羽时间让他坚定信念,只听‘噗’的一声,判官斩掉了杜夫人一条手臂。
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了那张震惊的枣红色脸庞上。
红的有些刺眼。
生性柔弱的杜夫人不知哪里来的英气,比起沙场老将还硬气,非但没有凄厉的惨叫,还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夫君,奴家没事。”
闭上眼睛的关羽,浑身颤抖,听到这句比痛哭还令他痛苦的安慰,指骨开始‘咯咯’作响,一字一顿道:“恕!难!从!命!”
说完这句话似乎抽光了关羽全身的力气,八尺身躯一踉跄,几乎瘫倒在地。
“噗!”
又是一条手臂。
“恕!难!从!命!”
“噗!”
一条右腿没了。
“恕!难!从!命!”
“噗!”
胭脂评上的绝色仙子杜夫人,成为了世间最难看最残酷惨烈的人彘。
肚子里还怀着关羽的孩子。
“关羽。”那道平静且漠然的声音,再次响起:“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不然没什么可削的你夫人只能砍去她的脑袋了。”
“你就算不在乎夫人,想想你的孩子,他可是你关家的香火。”
不在乎夫人?
不在乎夫人关羽会对她报以世间最温柔的笑意,会用那双斩杀不知多少猛将的手为她下厨,会喜滋滋的制作一辆特殊的马车?
可忠义二字,比起关某的性命还重要啊!
处于崩溃边缘的关羽,缓缓睁开了血红色的丹凤眼,瞧见了更加血红中的一抹一如既往的笑容恬静。
两行带着血丝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声音沙哑且颤抖的艰难说道:“不...行...”
“真的吗?”判官漠然的说了一句,环首刀立即切进了溅满鲜红血液的皮肤,却突然顿住了:“事不过三。”
“嗒!嗒!嗒!”
脖子上的鲜血一滴一滴的留下来,发出微小的滴答声响,却如巨锤一下一下的砸在关羽的心口。
这位自出生起顶天立地问心无愧的大丈夫,缓缓弯曲了有黄金的膝下:“请先生放过某家夫人,关羽愿意一命换一命。”
自己热爱的这个男人,这个世间公认的第一大丈夫,为了自己居然要跪下来哀求,杜夫人即是高兴又是难过,绝美脸上勉强的笑容变成了发自肺腑的温柔笑意,很快小又声痛哭起来。
“夫君,奴家好疼。”
话音未落,杜夫人轻柔抚摸着即将出世的孩子,猛的撞向了环首刀。
最终,抢在那双颤抖的双膝跪下之前,自尽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