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忽地刮起一阵狂风,飞沙滚石,沙尘弥漫,如一线极速席卷而来的龙卷,三两息之间已然逼临刘备陈到二人。
等到灰蒙蒙的风沙靠近两人,哪里是什么大漠龙卷,而是更加危险的一队大漠铁骑,不知是马贼,还是恰巧路过的豪强私军。
陈到脚下一点,默不作声的挡在了刘备面前,释放了隐藏起来的一品金刚境气势,堪堪抵御住了数百大漠铁骑排山倒海的气势。
他的这番举动放在朝堂上叫做投名刺,江湖上则称作拜山头,行走江湖最忌讳脑子一热便喊打喊杀,你知道对方是四品高手,还是强悍的三品小宗师,就算不是武道高人,万一惹到背景深厚的一样是吃不消。
所以无论是山贼马匪抢劫,还是独行侠劫道,总要说上一句,只求财不害命你们来自何门何派。
遇到这种情况负笈游学的世家子、闯荡江湖的名门弟子,往往会报上我是谋郡某县的世家子,某某大侠的徒弟,某某门派弟子,这样一来不仅为自己避免了血光之灾,也让山贼马匪免了一场灭寨危机。
一品金刚境的气势,在大漠中可比什么家世名门正派好用多了。
为首的那名铁甲骑将,握住铁矛的手指瞬间一紧,迅速发号施令让数百铁骑从两人身边绕过去,而他则是神色紧张的凝视两人,沉声道:“两位,为什么要帮助敦煌城的逃奴。”
刘备陈到对视一眼,神情尴尬,这一次好心办坏事了,还惹上了一个势力极其庞大的敦煌城。
敦煌城作为西域与西凉相交的一座大漠重城,自汉武帝以来便是丝绸之路北、中、南三条线路的交汇点,也是进入西域的起始点。
无论是大汉的丝绸、瓷器、茶叶……还是西域的楼兰美女、龟兹钢锭、精绝武奴……甚至是远在罗马帝国的大马士革刀,拜占庭的骑士甲,雅典的黄金,迦太基、安条克的雇佣兵,都会在敦煌城汇总,互通有无。
或是运往大汉的长安、雒阳等地,或是运往西域、安息帝国、孔雀王朝、古罗马帝国、埃及等地。
敦煌城可以说是当今最为繁华的重城之一,不亚于大汉帝都雒阳,而敦煌城一座城池就供养了足足五万铁骑,外加三千重甲骑兵,可见敦煌城的财力是多么雄厚。
自从上代皇帝桓帝失去对西域都护府的控制后,西域三十六国纷纷独立,敦煌城也因此成为了三不管地带,一直由敦煌韩氏自治,俨然成了西凉与西域之间的小国主。
刘备在来之前对于敦煌城进行了一番深入的了解,一听红发汉子是敦煌城的奴隶,心道这次惹来大麻烦了:“在下,幽州刘备,是中山……”
刘备只是厚道淳朴,却不是傻,准备扯出血脉极其微薄的皇室血统,试图度过这次危机,还没说出口,却听那人惊呼道:“你是通儒马融的门生!”
古代一位大儒亲自教授的学子,称为弟子,从弟子的弟子开始,便称为门生。
刘备的先生是卢植,而卢植的先生是上一代文坛执牛耳者通儒马融,所以这位敦煌城武将称他为通儒马融的门生。
这话一出,刘备反倒是愣住了,先生卢植的弟子没有八百也有五百,自己学识不显,名望也不显,在中原大地知道自己的都不多,怎么到了这里反倒是被认出来了?
敦煌城将领得知对方竟然是通儒马融的门生,热情的有些过分了,先是拿起马鞍上装着西域葡萄酒的两个羊皮水囊,恭敬的递给了刘备和陈到,随后抱拳道:“这两匹乙等西凉马送给两位贵客了,我还有要事,捉拿完那名武奴立即带两位贵客好好玩一玩。”
说完,留下两匹下千阀都眼馋的西凉马,卷起大量沙石,在刘备陈到二人错愕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初来乍到的刘备二人不知道的是,西凉向来被中原视为不谙教化的蛮荒之地,被学风大盛的其他州郡所看不起。
而扶风马氏偏偏出了一个文坛宗主大汉通儒,着实让西凉子弟扬眉吐气了一次,谁人敢说西凉全是西北蛮子,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马通儒的学问深,再说这话。
西凉人可以不知道皇帝太子是谁,绝对清楚马融以及他的门生是谁,这不就连扎堆在五六百门生中的刘备,声名都远播西凉了。
有了两匹西凉马,刘备二人只用了四五个时辰,便来到了一座雄伟巍峨的巨城面前。
异族美人、番邦商人、西域艺人、狮子骆驼……以及许许多多刘备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一车一车的运往敦煌城,或者从敦煌城运出,被数以千计的商队马车赶向四面八方。
这座城池的繁华,显然已经超出了刘备的想象,比起天宫瑶池也不逞多让,就是汉人少了一些,这来来回回进出了少说也有几千人,刘备只见到了八九个汉人,还有是一些繁忙的大商贾,驱赶着异族奴仆匆匆离开了。
“看,又来了一只肥羊。”
“瞧那寒酸的衣服,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乡巴佬,还肥羊,我呸。”
“不一定,他骑乘的西凉马价格可不低。”
一群高鼻梁长着金、黑、红各色头发的番邦少年,一人捧着一块哈密瓜大快朵颐,瞧着刘备品头论足。
敦煌城为了保证商贾的繁荣,律法极严,无论是偷鸡摸狗的小罪,还是杀人越货的大罪,一律斩首示众。
而以敦煌城的繁荣,也不需要偷鸡摸狗,只要不懒惰,哪怕是六七岁的孤儿也能活下去,至于更小的孤儿则会被敦煌城收养,男的训练成士卒,女的调教成侍女。
这些番邦少年正是一群孤儿,是一种与敦煌城多如繁星的酒楼青楼有特殊交易的向导,带着肥羊去消遣,他们得到一笔佣金。
刘备刚刚下马,一群番邦少年操着各种语言围了上去,心底虽说不屑,但是能宰一笔是一笔,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可刘备的汉话一出口,番邦少年们立即恭恭敬敬的退了回去,神色极其的谦卑,只是以汉礼作揖,不敢妄动一丝一毫。
这时,一直坐在凉凳上,年长一些显然是头领的几名少年快步走了过来,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通,由一名最是瘦弱反倒隐隐成为大头目的番邦少年,接待刘备。
只因,这个番邦少年有一口流利的大汉官话。
敦煌城聚集了上百个大国小国的子民,语言更是冗杂繁多,不过,却没给商贾交易带来一点障碍。
因为能够来到这里行商的番邦巨贾,基本上都是各国的贵族子弟,他们不仅以穿戴大汉的丝绸为荣,家中使用瓷器为豪奢富有的体现,甚至是一种荣耀的象征。
更以是否能够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为家族底蕴深浅的标准。
这名番邦少年早先不过是一名最底层受到压榨的小向导,后来因为与一名汉族戍卒相熟,奉上了一笔丰厚的拜师礼,才学来一口流利的天朝上国官话,成为的大头目。
“我叫五铢钱,请问贵客来自哪里?”少年之前有一个番邦名字,自从学会了汉话,便给自己取了高人一等的汉族名字,番邦名字再也不用了。
刘备不由的乐了,这个名字真够富贵的,随手赏了几枚光武帝时期铸造的五铢钱:“我想……”
还没说完,少年捧着这几枚再普通不过,却在敦煌城极其罕见的老钱,带着这些番邦少年一起跪了下来:“参见贵族大人。”
论起跟脚,刘备确实算是王公贵胄,但他这一支早就落寞了,可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敦煌城语言冗杂,各类钱币也多,造成了极大的不便,为了解决这个麻烦,便形成了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以大汉五铢钱为通用钱币。
但敦煌城所用的五铢钱,都是城主私铸的,在西域各国、古罗马帝国、安息帝国等地可以流通,但到了大汉境内却是一文不值,必需得与敦煌城主兑换大汉五铢钱,之间的差额之大,赫然达到了三比一,简直快要触及这些商人的底线了。
至于大汉商贾想要行商,或者番邦商人想要回去,行呐,把朝廷铸造的五铢钱,换成敦煌五铢钱再说。
番邦商人依旧是三比一,却是三枚朝廷五铢钱兑换一枚敦煌五铢钱,汉族商贾好一些,只有二比一。
这一来二去,硬生生被刮走了一半的利润,直教这些番邦商人恨的牙痒痒,无时无刻不想宰了敦煌城主。
但敦煌城的五万铁骑摆在那,南北又是万里荒漠,这里是唯一的进出口,只能捏着鼻子认栽。
这也造成了大汉五铢钱在敦煌城的价格极高,并且年份越久的越高。
刘备虽然不知道这群番邦少年,为什么会有这样怪异的举动,但是身为万国来朝世间第一大国的大汉子民,可不就得受到番邦蛮夷的尊敬,轻轻颔首道:“有没有用饭的地方,我和叔至兄弟先去吃点饭。”
“咚咚!”
平坦坚实的敦煌大道上,忽地微微颤动起来,刘备之前见过的那只铁骑,策马狂奔而来,如一群发怒的野牛,散发着惊人的气势,汹汹而来。
这支铁骑不愧为纵横西域的精锐,令行禁止,旗帜鲜明,数百人不仅做到了驾驭战马时的井然有序,就连勒停战马依旧是整齐划一。
番邦少年们迅速退走,有点亡命奔逃的意味。
“刘兄,又见面了。”敦煌武将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笑道:“我叫候选,刘兄可以叫我老侯,或者候老三都行。”
刘备有板有眼的作揖行礼,裂开雪白的牙齿,淳朴笑道:“多谢侯兄弟的战马了,要不然我和叔至兄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来到敦煌城。”
“恩公救我!”就在这时,被拖在马后奄奄一息的红发汉子,暗淡的眼中突然释放了生的光彩,气息奄奄的说道:“恩公,救我……恩公,救我……”
出身贫寒又受父亲影响很深的刘备,最见不得贫寒庶民被欺压,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大家都是汉人,没必要你死我活的,侯兄弟……”
还没等他说完,被马融门生一句侯兄弟说的心情大好的候选,直接斩断了绳索,扔到了随从陈到手中:“他本来就是一个奴隶,只是不能坏了敦煌城规矩,所以才由我亲自抓回来。”
“刘大哥要是喜欢,送给你了。”
不知怎么的,候选看着刘备那张淳朴敦厚的脸容,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戒备,这让勾心斗角了十几年的他,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就像是生活在闹市几十年的他,突然听到了风声、雨声、读书声,如沐春风,心旷神怡。
绝对淳朴善良的人,或许没有人去做,但纵是大奸大恶之人,也想和淳朴善良的人成为朋友,发自肺腑的想要信任他。
正如管仲所说,善人者,人亦善之。
再加上刘备是万人敬仰的通儒马融的门生,更是增添了三分信任,所以候选才对这个见了几面刘备,产生了极大的好感,甚至有引为生死之交的冲动。
刘备瞧着遍体鳞伤的红发汉子,想到了服徭役时被官吏抽打的村中叔伯,心中戚然,拿着一个酒囊和一块野牛肉,亲自喂给他吃,感慨道:“也是一个可怜人。”
过惯了尔虞我诈生活的候选,同样是出身卑贱,并且是踩着无数枯骨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更加感慨道:“兄长,真是一个仁厚君子。”
不知不觉间,已经和陈到一样喊出了兄长二字。
红发汉子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陈到候选二人立即出手,防止兄长受到伤害,却被刘备拦了下来,温和淳朴的笑道:“好男儿应当像冠军侯霍去病那样封狼居胥,你走吧,我不需要奴隶的。”
沉默的红发汉子,突然无声的流下了两排眼泪,低着头,也不说话。
许久后,抬起似有火焰流转的眸子,认真的看了一眼刘备的脸,又低下头,嘴里蹦出两句话。
“主人,我叫旱魃。”
“请主人借我一把刀,一匹马,三个月之后一定回来。”
“不可!”刘备还没说话,候选急忙喊了一声,焦急的说道:“兄长,这人的母亲是商代鬼方一族的后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千万不能放了他。”
刘备淳朴敦厚的一笑,没有说话。
得,兄长这是什么意思,陈到很有默契的明白了,并且把自己的马交给了旱魃。
刘备把自己腰间很少使用的环首刀,交给了红发汉子,遥望一骑绝尘而去,拦住要去把他抓回来的候选笑道:“我本来也没想让他做奴隶,男人啊,要有骨气,怎么能去做卑躬屈膝的事。”
三个月后。
敦煌城外,依旧是那个大道上。
披挂一身王室甲胄的旱魃,在三千金帐铁骑的骇然目光中,朝着同样一脸震惊的刘备五体投地,额头磕出鲜血。
又在敦煌城主和候选等八大悍将的惊悚神色中,宣布旱魃率三千家族勇士脱离王室,誓死效忠主上。
一时之间,这件事被传为佳话。
当黄承彦知道这件事后,没有震惊,没有惊喜,也没有感慨大汉中兴有望了,反而觉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放下羽扇的他,遥望星空中一颗璀璨了很多的紫微帝星,呢喃了一句谁也听不见的话。
人心向善,从缘而行,所得即是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