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低沉的乌云笼罩在涑水北岸的平野之上,一老一少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行走在旷野间,两旁的麦田已经结穗——大片耕地因战乱荒废了两年,再行耕种肥力却是增加不少,沉甸甸的麦穗将桔杆微微压弯下来,在微风中摇摆。
田中劳作的农户,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麻木而呆滞的看着一老一少牵着老马往北面残坡的寨子走去。
入夏后浩浩荡荡的涑水,差不多与汾水下游流段平行汇入黄河,流经的蒲州南部地区,乃是赫赫有名的解池盐地所在。
自前朝末代发明垦畦种盐法之后,解池食盐产量大增,天宣年间解池一度年产食盐八十万担,行销秦陇、樊邓、燕代、周宋等地。
大越早年行蔡盐折博法,即朝廷朝招募茶盐商纳钱货粮草到边地,按值颁给盐(茶)钞(盐茶引),使其持券到蒲州、江淮等地领取茶、盐,然后转往指定的州县售卖牟利,之后又改为直接交钱买盐茶钞(盐茶引)。
以天宣年间解池年产食八十万担盐,每担盐折算盐引一张、缴纳六千钱,也就意味着解池一年就能为中枢财赋贡献四百八十万贯岁入。
赤扈占领河中地区后,为了尽快恢复解池的生产,率先将近两万投附汉军及家小迁入蒲州,推行军户制,用以加强对整个河东地区的控制;甚至比京西、河洛推行军户制都要早上两三年。
军户青壮男丁长期编入营伍在外征战,即便在当地强占大片田地,也没有足够劳力保证耕种,又或青壮男丁在战场上出现死伤,幼子却还未长成无法签征入伍,无法保证营伍的兵额,镇南宗王府又就地征调民户作为贴军户,与正军户合并一个军户。
镇南宗王府同时规定正军户签丁入伍,由贴军户资助钱粮或出力耕种土地,当正军户缺丁时,则可从贴军户签丁入伍,由正军户资助必要的钱粮。
镇南宗王府以此保证归附汉军兵员以及低廉的供养成本。
此时涑水河畔耕种于田间的要么是租种军户田地的佃户,要么是形同附奴、驱口的贴军户,他们承受着更为苛刻的盘剥,田里的麦穗长得再饱满,也跟他们没有多大的关系,脸上哪里会有笑容?
却是孩童还不识人世间的疾苦,或者对早几年的血腥屠戮已没有什么印象,看到一老一少两个货郎牵着瘦马往寨子这边走来,都欢呼着迎出来。
数十孩童一路围绕瘦马驮负的两只货篓转,兜里虽然没有一个铜子,却不妨碍他们眼巴巴盯着货篓上插着的新奇玩艺儿看。
一老一少两名货郎战乱常年行走于涑水沿岸,寨子里缺少什么,他们心里都有数,或者提前早就说定——进寨子后,他们就先将早就约定好的货物送往主家,一通忙碌后天色都黑了下来,他们也不忙着将货篓摆开来供寨子里的村民挑捡,而是先投宿到相熟的人家歇脚。
青年后生蜷坐在屋檐下的干草堆上打盹,似乎看着院子里的瘦马吃草。屋里人说话声音是不大,但门窗到处都是破漏,院子又仅是半人高的土坯墙围成,外人轻轻一跨就能绕过竹篱门走进来,得防备有人无意间靠近,后生只能警惕的守在院子里放哨,听着屋里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来:
“这是附近几个寨子的签丁人数——这是要打大仗了啊!山里最近还算平静,要不要配合拉扯胡狗子?”
“是要打大仗了,但军司目前希望山里尽可能少出动,静伏、休养为主,尽可能耐住性子,减少自身的伤身,唯有保存好自身,才能更有力的打击胡狗子。胡狗子是要在南边大动出手,但也要等到胡狗子将这里的兵力抽走,没有那么多兵卒驻防了,大家再合起力来搞破坏——到时候哪怕是让他们少往河淮输送一担盐、一车粮食、一头牲口,都是胜利……”
当年徐怀随建继帝率守陵军渡河北上,经涑水往东穿过太岳山前往泽州,为隐藏行踪,利用涑水沿岸当时还没有失陷的坞寨作为跳板昼伏夜出行军,在河中地区留下一些种子,成为军情司在敌后的地下联络网,一面联络太岳山、吕梁山中坚持作战的义军,一面搜集各地的情报信息。
对于填入河中地区的军户,特别是降附军的武职人员,对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还是没有那么戒备的;当然了,他们也只能奴役、盘剥当地人,才能优渥、凌架贫苦农户之上的优渥日子。
这对搜集一些敏感情报较为有利。
随着各地的情报陆续汇总到泌阳,差不多到八月之前制司就摸清楚镇南宗王府今年秋冬在中路计划集结的兵马规模。
“京西、河洛之敌仿效赤扈人的怯薛军(宿卫禁军)制,实施二番卫戍法,每一军户签征一卒,每十卒分作两部分进行轮戍,一部分兵卒三月归家、十月归营,一部分十月归家、三月归伍,差不多平均能保证八万人左右的常编汉军规模。不过,京西、河洛都已经签发军令,勒令在家的军卒提前到九月之前归营,而在营的军卒也一律推迟归家——京西、河洛到十月之前,总计能动员十六万汉军;而从河东、汴梁等地的汉军签征南调的规模约八万。除此之外,就是镇南宗王府这一次的镇戍兵调动可能高达六万……”
八月酷署稍退,徐怀就主要将吏召回到泌阳举行备战大会。
赤扈人目前将原隶属于契丹的燕云地区、隶属于党项的河西以及包括陇右、陕西、河东、河北、河洛、京西、京东等地,依照静惮宗王府、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划分为三个占领区进行管理,也分别对应秦岭-淮河防线的西线、中线、东线。
镇南宗王府在占领区最先推行军户制,包括东迁的关中兵马外,诸兵马总管府总计编有三十六个万户府。
以二番更戍法,镇南宗王府通常情况下会在占领区维持十八万常编汉军规模,但不意味着极端动员汉军规模只有三十六万。
每一军户除了还包括三到五户的贴军户外,正军户通常也不会仅有一名青壮男丁。就像京襄收编饥民,总计编屯辎兵四十四万有余,但是以屯户计,甚至都不足二十万户,平均每户有二点二名青壮男丁。
考虑到贴军户基本上都是被强迫合并、又承担极大奴役的地方民户,短时间内即便出丁也不可能有什么战斗力,理论上镇南宗王府的汉军动员极限,约在六七十万左右——主要来源于投降的禁军以及地方州兵、乡兵。
然而镇南宗王府对河淮等地占领尚且日浅,不仅难以做到绝对有效控制,大部分地区的生产都还没有恢复,注定了没有能力进行极限签征。
特别是其战斗力较强的关中兵马,今年需要从关中占领区东迁到汴梁以及黄河北岸的相州、卫州等地安置,动员能力更是有限。
军情司根据诸多汇拢过来的情报判断,认为今年秋冬赤扈人集结到中路战场的汉军规模约在二十三四万左右。
除了汉军外,赤扈人南侵时从本族及早初的降附部族征调大量精锐从征,这部分兵马相当一部分将长期驻守在占领区——由赤扈本族精锐及诸色目健锐组成的出征、镇戍兵,赤扈人又称之先锋军(探马赤军)。
镇南宗王府兀鲁烈辖下,总计编有八万先锋军精锐。
军情司预估镇南宗王府会将其辖下四分之三的先锋军精锐都调到前线战场上来,还是叫众人感受到极大的压力。
“我们西翼武关-淅川一线,所面对的上洛、洛南等地,已完全由静惮宗王麾下大将蒙图烈接管——除了静惮王库思古一度觊觎汗位,为镇南王兀鲁烈、平燕王屠哥所阻不可能没有矛盾外,赤扈人征服党项人时日尚短,即便能驱使成千上万的党项降卒上战场,但战斗力不会比早期的降附汉军强出多少,也短于器械;信阳、罗山以东,归德军驻守潢川等地,中下层将卒军心较为稳定,除非敌军大举渡淮围困潢川等城,要不然归德军在短时间内应能保持稳定,这使我们的东西两翼暂时所面对的压力会比较小。却是确山一线,需要考虑到汝颍等水进入寒冬时节封冻之后,会面临敌军的大肆进攻,军情司主张放弃外围屯寨,将人马都撤到青衣岭、大复山腹地……”
守汝蔡最大的困难,不仅仅正面战场较为开阔、分散,侧翼还面临很多不稳定因素、承受相当大的军事压力。
孙彦舟、胡荡舟在归降之前就跟胡虏眉来眼前,归降后所编的归德军,其动向一直是军情司关注的重点。
孙彦舟、胡荡舟等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样的,军情司当然很难探查,但孙彦舟、胡荡舟等人想要投降赤扈人,不可能不将兵马拉过去。
而归德军三万人马又不是工具,说拉就能立刻拉的。
这常常需要长时间的铺垫与潜移默化式的动员。
军情司在清剿洞荆湖匪之前,就派出一批暗线渗透进去,还在洞荆湖匪内部发展了一些暗线,在洞荆湖匪接受招安编为归德军后,这些暗线也没有收回来,以便随时掌握归德军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