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炉上煮着的是新采来的雪水。许内侍扇旺了炭火,放下小扇自盒子里取出了块上好的茶团,用小银锤敲落下不大不小的一块来,细碾成末。
茶末分别入盏,炉上的雪水恰好煮沸。许内侍用一块雪白绵厚的巾子垫着手,将那银壶高高提起,水柱将茶末冲的湍然做旋。水声清泠,白烟沸散。待水声稍停,茶盏内的茶汤慢慢停止旋转,渐渐呈现出一副江山图来。
小小的盏杯内群山连绵,江河浩淼,一眼看去只觉气势连贯,壮阔恢弘。细观来竟还有亭台楼阁、茅屋田舍隐约其间,万千景象,细致生动。
婠婠看的目瞪口呆。
这传说的分茶她在坊市间看过,可却没见过如许内侍这样的技艺。说是神乎其技也不为过。
许内侍将那盏江山图奉到延圣帝的面前。转过视线来见婠婠这般神情便笑起来,问道:“明大人喜欢什么图案?”
婠婠喜欢的图案那当然是凤卿城的肖像。不过此刻许内侍问她这个,定是要冲茶给她喝。莫说凤卿城的风姿便是世上最好的画师也难绘出其万分之一,叫许内侍冲这个摆明了是要为难人家,就是许内侍真的冲出来了,她也舍不得喝。
于是婠婠退而求其次,冲口说了自己第二喜欢的图样,“钟馗。”
许内侍一怔,很快的又恢复做那瞧着就让人觉得舒服的笑容。雅致的银壶在他手中一起一落,水声伴随着茶烟翻滚,很快的茶盏中便就呈现出道道遵劲的线条,共同组成了一个狰狞威严的钟馗形象。唯一的不足就是少了几分森然鬼气。
便是这样,婠婠也还是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喜欢的神态来。钟天师那是她一整个鬼生中的偶像。她曾无数次的盼着能见到他,无数次的希冀着自己能有他的神力。大抵是习惯成了自然,纵此刻她已重新为人,可对钟馗的喜爱依旧深入灵魄。
见她这爱不释手的样子,许内侍面上笑意越发可掬可亲。
延圣帝在她说出“钟馗”两字的时候,视线就已经不在那盏中的江山图上了。此时见她这模样,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婠怎么喜欢钟馗图?”
婠婠想也不想的答道:“伏鬼驱邪。”四个字说罢她回了神,立刻做又补充道:“镇宅赐福,大吉大利。”
她的反应很快,十二个字里虽有八个都是临场的补充,但听起来连贯顺畅,毫无破绽。
这理由也正常的很,但延圣帝就是莫名想笑。方才的郁闷居然散了大半。
君臣两人用了会儿茶,公事混着家常事聊了一阵。殿外的世界又被雪片笼罩,新扫的宫道上又积了一层薄雪。
婠婠出宫时,雪还未停,但已有宫人在勤快的清扫着宫道。
观稼殿中的窗子开了一扇,延圣帝瞧着外面的雪景忽然又笑了起来,“钟馗图。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喜欢这个。”顿了顿他又想起了什么,向身边的许内侍确认道:“我记得她从前是喜欢骏马图的。”
许内侍道:“好像是喜欢骏马图。”
延圣帝摇摇头,叹道:“一场失魂症连喜欢的东西都变了。”
许内侍似有想言,但只是一笑并没有什么。
延圣帝却是发现了他那一闪而逝的神情,问道:“你这老东西,越老越讨厌。说个话都吞吞吐吐。”
许内侍笑着道:“许是老奴记错了,老奴好像记得还有一位大人喜欢骏马图。”
延圣帝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不怎么请大臣们喝这费工夫的茶,有这殊荣的人总共也没几个。此刻回想个仔细也没多难。左相喜欢稻香蛙鸣图,右相最爱莲花图,夜远朝最喜欢狼......同样喜欢骏马图的那个是展笑风。
延圣帝顿就明白了,或许阿婠喜欢的本也不是什么骏马图。不过是因为阿风喜欢,所以从前的她才喜欢。再想想阿风好酒,她也好酒;阿风不喜香料,她一个小姑娘居然也不喜欢香料......
而现在的阿婠很多嗜好、习惯都与从前不同。从前的那个她似乎更像是展笑风的一个影子。
他屈指敲了敲窗框,想了片刻后向许内侍吩咐道:“焕生,我记得库里收着前朝吴大家的一副钟馗图。你去找出来,赐予明大人。”
许内侍躬身应了声,“老奴记下了。”
延圣帝又想了一阵,而后与许内侍谈起了旁的。
此刻的婠婠还不知道,她即将收获一幅价比万金的古画。她回到天门中将前些日子积存的事务理了理,又找出了沉香匣失窃一案的宗卷逐字逐句的翻阅了一遍。天色在不觉间便就暗了下来。
踏出无名楼,婠婠在寒风飘雪间向府衙门口走着。那厚厚的几叠宗卷看的她眼冒金星,也没得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找沉香匣的秘密对她来说难上加难,倒还不如直接去找四门令来的痛快。只是她并不知道四门令长得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婠婠心中想着这桩事,上到马车中还是一脸的走神。凤卿城递来的点心她也没去接。
凤卿城见她如昔反常,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婠婠半是回神半是沉溺于思绪的道:“我在想四门令究竟长什么样子。”
依照延圣帝所言和这一下午在天门中翻阅卷宗所得,知道四门令存在的人并不算少。有正儿八经知晓的,也有道听途说知道的。似凤卿城这般出身的世家公子,也是应该听闻过此事。毕竟天命一朝才过去七十余年。
婠婠只是在随口回答凤卿城的疑问,万没想到他居然给了她答案。
“不可仿造之神物。”
婠婠听得一愣。先是一阵的摸不到头脑,而后明白过来他是在说四门令。
婠婠聚精会神的望着他,等待着下文。
凤卿城见她这般望着自己,不由弯了弯唇角,“就这样。”
婠婠疾速的点了点头,“然后呢?那个不可仿造的神物,具体是个什么样子。”
凤卿城道:“就这样。”
婠婠明白了,他方才说那句“就这样”是指他知道的仅是如此的意思,而不是回应她那句“四门令究竟长什么样子。”
婠婠有些泄气,却仍不死心的问道:“恒之是从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