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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娘老子自然好,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事儿。
可人死不能复生,既是已经没有娘老子了,那说甚的都该使把劲儿,把当下的日子往好了过,连娘老子的那一份一道赚回来才是。
丫头就是这样打定主意的,也是这样做的。
眼看着大年下的,索性领着果娘,使出十分的精神头来打点年货年礼,忙出忙进的,半点不用颖娘同阿芒操心。
跟着钱大姑娘过来的管事妈妈冷眼旁观不免唏嘘,家去后说到话头上,不禁同钱大奶奶耳语:“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那几个孩子还没爹没妈的,可真是不容易。”
沈妈妈是钱大奶奶身边的管事妈妈,还是体己的陪房,为着钱大姑娘得去颖娘那赔罪,特地拨给她用的。
为的就是能看住了这位小姑奶奶,尤其都做了甚的又说了甚的都能回来学给她听。
自打颖娘应下了钱大姑娘跟着学手艺这事儿,钱大姑娘隔三差五的就会带着沈妈妈同两个小丫鬟过来,一待就是半天一天的。
沈妈妈是钱家的老人了,自然晓得自家这位小姑奶奶的脾气。
哪是甚的小姑奶奶,分明就是大姑奶奶,可既是主子看重她,那她只有忐忑的份儿,岂敢说个“不”字儿。
头顶就跟悬着一把刀似的,寸步不敢离,三五趟下来,也就把颖娘家的事儿摸了个十有八九。
这些天来从未出过岔子,哪里晓得今儿会有感而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钱大奶奶神色一凛:“噤声!”
又问着沈妈妈:“这话儿你可有在他们面前说过?”
沈妈妈唬了一大跳,心里头瞬间闪过万般念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可这话她还真没在颖娘他们面前提起过,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到目前为止,就连大姑娘都没怎的能同何家的姑小姐说上话,遑论她们。
何况她也不是真不知道好歹的。
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钱大奶奶就松了一口气,又细细嘱咐沈妈妈:“这样的话往后不要再提了,在我们而言,不过是句再平常不过的俗语罢了。可在那些孩子而言,却是他们心底的隐痛。”
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没爹没娘的孩子,不用想都知道一颗心必是跟泡在黄连水里似的。
沈妈妈虽是下人,可到底也是钱大奶奶娘家的家生子,又赶上了好辰光,打小还真没遭过甚的罪,起码像颖娘这么大的辰光,吃的饱也穿得暖,待到逢年过节的,还能攒上两个钱想着买花戴。
这句“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对于她而言,就像钱大奶奶说的那般,还真是一句平常再平常不过的俗语。
只不过到底不比钱大奶奶的见地,却是不懂甚的隐不隐痛的,只大约摸至地知道自己这话儿怕是戳到那几个孩子的伤疤了,唬的连连点头,再不敢多话儿了。
钱大奶奶看着就又叹了一口气。
连带着家里的下人都这样安闲适意,更别提那几个小祖宗了。
不过她也是当娘的,相比所谓的“早当家”,支应门户,她宁可孩子惫懒些。
起码小辰光惫懒些,玩玩闹闹的,也能尽得些乐趣。否则待到成年之后,人这一生么,还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不为求名,就为求利,哪里还能偷得一时一刻的闲暇。可功成名就又岂是容易的事儿,说不得已是须鬓幡然了,到了那辰光,即便想要享乐一番,也再没了兴致。何况这世道,真不是是人就能功成名就,说不得不待等到那一天,已然一命先亡,就更是白忙一生了。
说起来虽然不成体统,正经人家没有这样教导子弟的,可现如今可不是只她一人这样想,如今满崇塘说起来,可都是赞成这样的说法的。
而且她还仿佛听说了,这样的想头据说还是先从秦家传出来的……
越想越有道理,可她打心里也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家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容许孩子惫懒下去的。
想到这里,哪里还坐得住,抬脚就往外院去。
钱大奶奶说起来在生孩子上是真有些本事的,不但两儿两女凑了两个好字儿,还都相差两岁,站出来那叫一个齐齐整整。
如今十二岁的长子同十岁的次子都离了她身边,搬去了外院住。虽说大年下的,书院里已经歇馆了,却不像旁人家的孩子那般上房上树的,一大早就跑了个没影儿,这小哥俩趁着歇馆,索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在家里闭门苦读。
钱大奶奶看着就叹气,要是这姑娘小子能调个个儿该多好。
催着他们出去玩儿:“大年下的,外头街上热闹的很,也约着同学出去逛一逛。要不,跟着你姐姐去你们大姑姑家玩一回也是好的。”
钱家大郎扯了扯嘴角,钱家二郎更是咋舌:“也就是姐姐,我再不好意思登门的。”
钱大奶奶一噎。
可谁叫她净耍这种不上路的小聪明,要是不好好登门赔不是,她老子好不容易处出来的情分就叫她祸害干净了。
气更不顺了。
也不知道何家大姑娘能不能原谅她……
可实际上,颖娘早就已经原谅她了。
虽说相处并不多——钱大姑娘的性子并不像文俶那样周到细致、温润妥帖,颖娘本就不是善谈之人,两人凑到一道,往往待上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还都是客气话儿。
这叫两人确实有些别扭。
颖娘有些无所适从,钱大姑娘起初更是感觉烦躁。
却不妨碍颖娘的五识发挥作用,她能够感受得到,钱大姑娘是明白自己的错处的,或者说白了,她之前索性就是明知故犯。
虽说颖娘理解不了她的所为,但颖娘觉得自己能够谅解。
钱大姑娘烦躁过后,倒是略略摸到了颖娘待她的善意,心里揣测着这位大姑姑似乎已经原谅她了。只不过又想着这位大姑姑实在是个内敛拘束的性子,对着她没有半句话,何况日(日)忙到脚不沾地的,她也不敢不好意思打搅她做事儿。
不过饶是她也得承认,观摩颖娘制作茶食确实是件享受的事体。
她是见过自家糕坊制作茶食的,叫她怎的说,只能说看过之后吃甚的都没有胃口的。
而且他更知道的是,自家都是如此,那旁人家就更不消提了。自家不管怎的说,还占了“干净”这样好处,旁的好些个茶食号糕点铺的却是连这点好处都没有的。
可大姑姑这儿却是不然。
干净,却是同自家迥然不同的一种“干净”,而且直到目前为止,饶是她都说不上来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干净。
只觉得叫人打心里感到舒服,旁的不说,只说但是大姑姑亲手制作的茶食,但让她吃,她就不会客气。
确实叫她大为改观。
似乎还正有些门道在里头。
哪怕晓得那两位自来没有说过话儿的小叔叔看起来都不待见她,她也不在乎。
可钱大姑娘不在乎,自有人在乎。
丫头气得牙痒痒。
颖娘不生她的气了,阿芒也无可无不可的,不把她当回事儿,可他心里却仍旧咽不下这口气。
哪怕他已经下意识地又称呼回钱诚如为“钱大哥”。
“我就说,钱大哥家这孩子怎的这么惹人生气,这混不吝的模样,原来是跟范老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半点不像钱大哥同嫂子。”
钱大姑娘进出了好些天,这天丫头倏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地道。
这只顾自己快活,不顾旁人死活的劲头儿,简直同范老二一样一样的。
颖娘同阿芒就面面相觑,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们之中最嫌弃范老二的是丫头,最惦记他的也是丫头。
这么不搭界的两个人,都能被他硬凑到一块。
只说到范老二,颖娘倏地想起了一桩事儿:“他们小年才会回来,咱们是不是应该趁早给他们置办新衣裳?”
省的到辰光成衣铺子赶不及,凭白闹饥荒。
可又不知道他们的身量尺寸,这也是犯难。
丫头撇了撇嘴,可一想到颖娘所说的“范老二他们”,并不止范老二一个人,还有三秋他们,反对的话就再说不出了。
想着他纯粹是沾光了,心里这才舒坦些。
阿芒自是同意的:“确实该备了。”想了想,又道:“尺码的话儿,索性略放大些吧,上回回来的辰光我就觉得他们都长了些,这又一个多月过去了,怕是又拔高了。”
想着是不是把他们之前留在家里的旧衣裳拿出做样子,又想到颖娘同果娘,嘱咐颖娘记得给自己同果娘多做两身好衣裳:“咱们必是要出去拜年的。”
小女孩儿家家的,就该穿的体面些,别说他们现在钱也赚的不少了,只说家里头还有好些个料子,都是秦九太太还有钱大奶奶她们送的,虽是好料子,却也不至于这么珍藏密敛的,没的白放着霉烂了。
颖娘点头应了下来,出客衣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何况她也舍不得委屈了果娘。
又去看阿芒同丫头:“阿芒哥同丫头也多做两身。”
丫头急忙摆手:“我不缺衣裳。”
阿芒也笑道:“我们不比你们,你们小姑娘家家的衣裳花色多,我同丫头来来回回也就这么两个颜色式样的,穿着也不显。”
颖娘没有做声。
只回头就写了家里人的尺寸单子,带上合适的料子,由丫头陪着抽空去了趟之前做过衣裳的成衣铺。之前接待他们还曾送了衣裳家去的大嫂还认得颖娘,一听颖娘说要做足足二三十件袄衫裙裤,怔了一瞬方才回过神来。
送走颖娘都还在回味,这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五两银子花的眼睛都不带眨。
颖娘还真没有眨眼睛,往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齐齐整整的一道过年了,该花的,她自然不会吝啬。
何况家里的银钱都是她在管,心里自有一本账,这两个月来辛苦是辛苦,可他们赚的也确实不算少,哪怕大头攒起来,给阿芒、丫头还有果娘预备着,小头也足够他们过个好年了。
只她实在没有这个工夫理会采买等等的事务,只能全权交给兴兜兜的丫头来办。
她自己则是全身心的投入到了茶食制作中,除了抽空留意果娘,连张大姑娘都顾不上,就更顾不上无所适从了。
到底大年下的,除了要预备日常的份额,秦家老祖宗那想定做几份之前颖娘送给他的贺仪“二十四孝”做为年礼,赠送要紧之人,文俶也想麻烦颖娘做上几份“年年有余”,实则就是之前颖娘去他家时奉上的“客从远方来”,甚至于秦十九爷、秦十二爷那儿也各有喜好。
再有一条巷弄里住着,四喜巷的街坊们早就知道了颖娘他们在做小买卖,想着肥水不流外田,也都想请颖娘帮着做些体面的茶食,年里也好拿来待客。
只敲开大门,就能看到摞到天井里的柴火,再一看堂屋里,贴墙一溜摞了一人高的装得满满当当的细布袋子,厨房里更是烟雾缭绕的,甚的都看不清,不免咋舌。
倒是不好张这个口了。
到了年二十三这一天,范老二几个从武馆回来,亦是唬了一大跳。
“这是怎的说的,这家里都成作坊了?”范老二眉头一皱。
过来应门的丫头“哼”了一声,丢下他们,继续过来劈柴。
范老二皱紧的眉头就松缓了下来,“啧”了一声。
这幅狗脾气倒是没变。
阿芒从厨房出来,没有留意到二人之间的机锋,可不消看不消问,都能知道这两人之间必是火花飞溅的。
“回来啦!”同范老二几个打招呼,又指使他们:“正好缺人手,喝口茶缓口气就过来帮忙。”
范老二还罢了,三秋、能耐、再兴三人俱是心里一松,应了一声,也不喝茶,也不缓气儿,就挽了衣袖过来洗手帮忙。
范老二也动了,却没有洗手,径直挽起衣袖过来劈柴。
可就这么一黄昏干下来,范老二就有些吃不消了,倒不是身体上吃不消,武馆可不是养闲人的地方,是心里上吃不消,娇滴滴的小姑娘同毛还没长齐的小小子,做甚的要吃这种苦。
原本想等过完年再说的话却是再忍不住了,临睡前大摇大摆的跑去内室阿芒丫头的房间,指了指他们,又指了指东边:“你们这样,可不是长久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