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准的话,其实也只跟寒烟说了一半儿。
他的确不会因为这么点儿小事情就随随便便的毁了尹昌平的前程,但他同样也不会因为这么点儿小事情就随随便便的毁了其他人的前程。处事要公允,而即便不公允,也要让人挑不出毛病来才行的。
更何况,欺负尹昌平等人的那几个左千户所的孩子,带头的一个不是旁人,正是翟化的小儿子,翟树勋。
要说看到这公文的时候,陆准其实还蛮诧异的。
因为翟树勋的功夫他是知道的,那个小子现在跟他器械对打,如果真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陆准就非得同样集中了注意力才能占住上风,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吃了这小子的亏。谁知道,这回的结果竟然是翟树勋带的人大败?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但在看到公文中提到了翟树功的名字的时候,陆准就顿时了然了。想来必定是翟树功从旁拉着翟树勋,不让他放开手脚。束手束脚之下,再加上带的一群孩子大多都是八九岁,这才会吃了这么大的亏。
猪队友的威力……陆准不禁在心中腹诽。
次日一早,陆准就骑着马,带着孙占一等三五个护卫到了南都京卫武学。
这一批学员入学之前,陆准是报了银子将这地方大肆修缮、翻新了一番的。虽然公账上并未花多少银子出去,但陆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就这一个修缮的费用,就足足花掉了他三万两银子。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并不心疼银子,只要花对了地方就都无所谓。
在武学门口下了马,将缰绳扔给跟在身后的孙占一,陆准迈步向内中走去。
武学与儒学不同,换了儒学,此时最应该的就是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从屋中传来,而在此地,讲究的是文武并重,而且出于对这些学员未来的考虑,武字占的分量还要稍重于文字。因此,这个时候学员们并未开始读书,而是由陆准派来的教官们带领着,在空地上进行每天早上例行的操练。
不过,或许是因为昨日殴斗事件的缘故,本该风风火火的训练并未进行。所有学员在校场上排成整齐的队列,一动不动的站着,与其说训练,更像是惩罚。
陆准没有干涉校场上的活动,在队伍中略扫了两眼,便绕开此处,带着人,直奔签押房的方向而去。
※※※
签押房的门紧紧地闭着,透过半敞着的窗子,陆准可以清晰地看到屋中只有三个人,一个自然是他任命的总教官翟化,另两个,则是翟化的两个儿子,翟树功、翟树勋。
屋中,传出了翟化恼怒的声音。
“……怎么?你还不服气?你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翟树勋梗着脖子反驳道:“若是单打独斗,那小白脸必不是儿子的对手……”
“混账!”翟化拍着桌子骂道,“我跟你讲过多少遍?那是你的同窗!什么小白脸?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会不会好好的说话?”
“他本来就是小白脸!我说他小白脸还是轻的呢!”翟树勋很是不满地嚷嚷道,“要不是他姐姐嫁给了伯爷,他能够资格进来读书?小白脸就该去考秀才,跟我们抢什么饭碗?要不是我哥拦着我,我非抽他个小……”
听到这儿,翟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喝道:“老子先抽你个……”
“住手!”陆准隔着窗子喊了一声,将翟化的手生生定在了半空中。
翟化诧异的回头,看到陆准正在窗口看着他,他连忙紧走几步去拉开了门,躬身给陆准行礼道:“伯爷,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陆准哼了一声,反问道,“我怎么不能来吗?”
“不不,卑职不是这个意思,您知道的。”翟化并不怎么擅长言辞,也没有多少急智,听陆准反问便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如此说道。
陆准不以为意,摆摆手,踱步过去坐在了翟化刚刚坐的椅子上。指了指站在桌案前的两个孩子问道:“他们怎么了?惹得你大动干戈?难不成是为了昨天的事情啊?”
“这……是的。”翟化点头,满脸羞愧地说道,“都是卑职没有管束好这两个兔崽子,才在刚刚开课没几天,就惹出这样的祸事来。卑职愧对伯爷的信任,恳请伯爷降罪惩罚!”
“你没想到,我也没想到。”陆准摆弄着手里的翡翠金蟾,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情当成多么大的一件事来处理。他说到这儿,瞥了眼一脸惶恐的翟化,笑道,“怎么?觉得是你儿子率先惹的事情,所以觉得愧对我,是吗?我可是知道,如果率先挑衅的是尹昌平那小子,你豁出去这个位子不要了,也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的。是吧?”
翟化满脸通红的低下头,对陆准说道:“总之是卑职教子无方,惹出这样的祸事。无论伯爷如何处置我们父子,卑职都是心甘情愿,绝无半点儿异议。”
“哼,处置……”陆准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椅子的扶手,琢磨了一会儿,目光转向翟树勋道,“小子,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嗯?尹昌平是你的同窗,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带人欺负他啊?”
翟树勋在翟化面前大放厥词,本身也就是一时意气在支撑着他,说到底还是有些怕的。而到了连他老爹都要怵三分的陆准面前,他可是连那一时意气都不敢再坚持了,听陆准问他话,他上前一步跪下回答道:“学生知错了,学生不该欺负同窗。”
“哦?这就知错了?”陆准摇头道,“我看不像!你小子不服气着呢!我刚刚在外面都听到了,你是不是觉得,尹昌平是靠着我的关系,才能进武学读书,没有半点儿祖上的福荫庇佑,所以才看不起他,要带人欺负他?嗯?是不是?”
翟树勋低着头不说话,但不说话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陆准顿时指着他笑道:“你啊!你也不想想,他要是一点儿本事都没有,你带人欺负他,还能反被他打成这个熊样儿?嗯?你小子怎么尽干这让咱孝陵卫露脸儿的事情啊?你说,你今天的话要是传出去,孝陵卫的脸往哪儿搁?一个小白脸,带着几个和他一样的小白脸,抬手就收拾了一群世职武官之后!你不要脸面,老子还要呢!孝陵卫还要呢!还好意思嚷嚷?打输了,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翟树勋跪在地上,不服气地低声嘟囔,“还不是我哥……”
“你哥?”陆准转头看向翟树功,这小子比翟树勋老实多了,胆子更是比他小。看陆准的目光扫过来,便也跪了下来,头都不敢抬一下。相较起来,陆准还是更喜欢翟树勋这种性格张扬的,对性格偏柔和的翟树功反倒没那么喜欢。他也不问翟树功什么,继续对翟树勋说道,“你难道干这事情之前,就不知道你哥会在你做的时候掣肘吗?你明知道他会干扰你的行动,却无动于衷。你又怎么知道,尹昌平没把你哥这个阻碍给算计到计划里头去啊?对于武官而言,武勇固然很重要,但武勇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解决问题的!知道吗?要动脑子!脑子不如人家,光靠拳头,很多时候都会吃亏的,你懂不懂?”
翟树勋这次才算是勉强服气了。
的确,他早就知道翟树功不会让他那么轻易的去欺负别人,但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办法可以排除这种干扰,而且也不觉得翟树功一个人能够干扰到他什么,于是才没有采取应该有的措施,造成了这次的失败。
但翟化在一边听的却觉得不对劲儿,陆准这么教,难道不是在教翟树勋下一次该怎么做吗?难道他不在意斗殴这件事情,反倒很在意翟树勋输了这一场?
翟化不能明白陆准的意思,正寻思的时候,却听陆准叫到了他的名字,“翟化,去通知一下,今天的晨课延迟一些,早操之后,我有话要说。”
“是,卑职这就去吩咐。”翟化答应一声,转身而去。
※※※
京卫武学这一期一共招了三百余名学员,较之以往要多出很多。
究其原因,不过是孝陵卫的人不敢不给陆准这个面子,而其他陆准手下的五卫也不好太不给他面子,所以才凑了这些人。
不过,就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是出身孝陵卫的。
原因很简单,在开课之前,陆准除了派人检视了孝陵卫对他吩咐的执行情况之外,对其他的卫所,包括那五个现在已经在他管辖范围的卫所在内,根本就没有检查。因此,还是有很多卫所、很多人存了侥幸心思的,并没有将自己的适龄子侄都送去读书。
本来嘛,朝廷规定的就是十岁,而非八岁。再说了,去早了有什么用啊?去多了也一样是没有用的。绝大多数人的官帽子都只能传给长子,而长子年龄太小又没资格承袭,所以想再等两年再去混日子的人多得是。
当然,他们的这种想法正中陆准的下怀,三百多人一期,在他看来是恰恰好的数目,如果再多,恐怕他请来的教谕们就会顾不过来了,那样达成的水平自然就差,那绝不是陆准想要的。
此时,陆准就站在这第一期三百多名从八岁到十几岁的孩子面前,对着三百多双专注的眼睛,宣布对昨天斗殴事件的处置。
“按理来说,我不应该来的。我虽然是替朝廷督管京卫武学,但却没有亲自给你们授课的责任。在这之前,我代表朝廷,给你们重新修葺了房舍,重新购置了桌椅,也补齐了书本笔墨、一应器械。给你们安排了总教谕、总教官,分别教授你们文武之道。讲道理,我觉得自己是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们应当上报朝廷恩典,下思家族厚望,刻苦攻读,刻苦训练,日后好为我大明出一份力气。我原本以为这些东西不需要我去说,我原本以为你们既然来了,就一定都能做好,可你们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嗯?”
陆准说着一摆手,翟化早已得了他的吩咐,将以翟树勋和尹昌平为首的昨天闹事的几个孩子带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你们不要以为,我是气他们打架斗殴。你们日后也不是要做文官的,有不有辱斯文有什么要紧的?武官,就得拿出武官的血气来!要打架,可以!但打架也是有规矩的!我今天来,就是给你们立这个规矩的!都给我听好了!”
陆准板着脸,背手在台子上环视了一圈,冷冷地说道:“第一,打架,是违反军纪的行为,违反了军纪就要受军法!什么是军法,不用我重申,你们的教官都教过你们。如果你们甘心受军法也要打架,那就尽管动手!
第二,要打架,就得给我打赢了!我不问谁对谁错,凡是打输了的,一律加倍惩罚!
第三,你们现在不是在原本的卫所里头了,所以,我以后也不想再听到你们说,他是孝陵卫出身,他是鹰扬卫出身,他原本是个小白脸,不是武官世家等等如何如何的。你们是一期学员,不论以前的身份如何,现在都是十个人一个小队。一个小队的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那就是袍泽兄弟!今天你的兄弟被打了,你无动于衷。那以后他要是伤了、死了,你是不是也要无动于衷?我再一次告诉你们!你们以后不是要做文官的,生死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你的兄弟在值岗的时候打了个瞌睡,你不叫醒他,想看他出丑,那结果就是他的岗位出了问题,有贼人摸进来就连你一块儿宰了!兄弟是什么?是你的手足,更是你的眼睛、耳朵!所以这第三条规矩就是,要打架,就一块儿上!谁要是扔下自己的袍泽兄弟,看着他们挨打无动于衷,一律加倍惩罚,绝不容情!
好了,我今天就说这么多。规矩,是今天立的,但是为了让你们把规矩记住,翟化!”
“卑职在。”
“就按照我刚才说的,马上执行!这里交给你了,以后关于这样的事情,不需要再报给我知道了。”
“是,卑职明白。”
翟化虽然如此答应,但心中却无比苦涩。
他深知面前这些孩子的年纪使然,就没有几个是安分的。从今日之后,更不知道每天会有多少打群架的孩子需要处理。而陆准又明说了,下次他就不管了,这怎么行?他摇摇头,叹口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