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义礼智信?当兵的知道这个有什么用?”
陆准到底还是局限于这个时代的思想,很不相信知识对于士兵来说能有什么用。而且,他还能举出例子来。
“你看,我的亲兵,邵开河、邵化海,他们就不见的懂得什么叫仁义礼智信,但他们的忠诚从来都没有问题,用起来如臂使指,舒服得很。
你再看看我大哥,自打他回来,就跟我拧着干。读书读傻了,满脑子都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家国大义,一点儿都不讲实际!在他眼里,就算我手下的兵现在田地基本上都不是自己的了,一个月应该有一石粮食的军饷,朝廷顶多给补贴两三斗都算不错了,就这样,他们也该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凭什么啊?
为什么有那么多逃籍的人?不就是田地也不是自己的了,整天给上官种地,一年累死累活连肚子都填不饱吗?
朝廷里那些大员,我就觉得他们脑子里头都有泡!肚子都填不饱,凭什么卖命?他们可不这么觉得,也不知道是哪本圣贤书教的他们,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砸锅。用兵打仗的时候,才舍得掏出点儿银子来。不用兵打仗的时候,就不管大伙的死活了。”
即便是后世,直到近代,也还有无数的带兵人认为士兵的思想是越简单、越单纯越好,军官需要一定的知识来指挥作战,而士兵只需要跟着军令往前冲就是了。知识化建军的思想是历经几代人数十上百年的努力才得以深入人心的,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让人接受?
孙桥对此也很是无奈,他发现他跟陆准好像是说不通这个道理。在再一次尝试无果的情况下,他也被烦躁的陆准摆手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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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陆准找了孙桥来?”冯谦捧着一本书坐在案后,听到俞恒飞递过来的小道消息,合起书,抬起头来,对他问道,“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俞恒飞低着头,不说话。
冯谦盯了他半晌,突然笑道:“行啊,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怎么?连你小子都学会听壁脚、打小报告这种事情了?”
俞恒飞抿抿嘴,似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似的,对冯谦说道:“冯先生,是不是陆大人他……他不相信您了?”
“你这话从哪儿听来的?”冯谦的语气依旧平和,但听上去却带着丝丝的凉意。
俞恒飞性格懦弱,对于别人不太善意的语气总是特别敏感。因此,在冯谦表示了对他刚刚那句话的不满之后,他就不太会接话了。
见他不说话了,冯谦也不再难为他,“记着,想在我身边做事,就别那么多话。这话你今天跟我说了,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你要是敢跟别人说,到时候发生什么你预料不到的事情,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下去吧!”
俞恒飞战战兢兢退出屋子,屋内,冯谦却也没有心思去继续看书了。
独自在屋中坐了一会儿,冯谦终究还是坐不住,起身走出屋子,朝着陆准的住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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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住处没能找到陆准,冯谦顺着亲兵的指引到了花园,才找到在这儿自斟自饮不知道多久的陆准。
“我就知道你会来。”陆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的说着,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坐,陪我喝两盅。”
冯谦走过去坐下来,却谢绝了陆准邀请他喝酒的好意,“算了,我可不是你,想喝酒别找我,我是来跟你说正事的。”
“什么正事?”陆准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你白天不是说了挺多的正事了吗?还有什么正事可说的?”
“我想跟你说的事情多了!”冯谦瞥了他一眼说道,“我跟你提的那个卫学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别跟我拐弯抹角!”陆准嗤笑一声,直接捅破了窗户纸,“你是听着什么风声了,才巴巴跑过来。风言风语,你不是也相信吧?”
“我信不信有什么要紧?”冯谦笑着摇头,“你啊,还真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以为孙桥肯定会支持你是不是?哪怕不支持你,他嘴上也不可能跟你直接说出来,是不是?我掐指一算,肯定是事与愿违。”
“都知道你聪明,你就不能藏着点儿!”陆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当时他鬼使神差的叫了孙桥过来,还真就是觉得孙桥比冯谦容易摆平多了。只要孙桥把话顺着他的意思说,那他就可以拿着孙桥的话去跟冯谦讲道理。谁知道?孙桥居然旗帜鲜明的站在了冯谦那边,这就把陆准给闪了一下。
陆准做事情总是比较喜欢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借口,就像当初宋瑞堂的事情,他要上门先问一下,等到对方不承认,才给自己一个武力解决问题的理由;而处理刘敬和那个帮派的事情的时候也是这样,他需要一个理由说服自己这么做是对的,自始至终都在告诉自己,他给了人家选择的权力。
实际上,哪一次他都是在最开始就在心里想好了处置的方式,而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能让自己的动作变得冠冕堂皇的理由。
冯谦太了解他了,孙桥太不了解他了。
否则,如果冯谦不了解他,现在就不会来找他。孙桥如果了解他,就会顺着他的意思,给他这个借口。
好吧,事情并没有向着陆准所期望的方向发展,所以在冯谦堵上门来的时候,陆准这一次就没有办法逃避决策了。
“可我还是觉得,没什么用啊!”陆准又把自己给孙桥说过的道理说了一遍,希望可以用这种理论说服冯谦同意他的想法。
但可想而知,冯谦就是抱着说服他的心态来的,轻易不可能反过来被他说服。
由于两人达不成一致,冯谦只能换个方式说服他了,“陆准,你说孙桥也不同意你不重视卫学的看法,有什么理由吗?”
“他说士兵知道得多一点儿好,得知道什么仁义礼智信之类的东西。我就不明白了,知道这些能有什么用?”陆准说着,手指向站在外面的邵开河等人,“你瞧瞧,我刚刚都跟你说过了,还是这样的人听使唤,要是换了那懂得多的,一个命令下去还得解释半天,那不烦死了?”
“你不是说我吧?”冯谦笑道,“你是怪我不该给你提建议喽。”
“不不,你怎么这么想啊?”陆准赶忙摆手,随即摸了摸额头,解释道,“可能是我多喝了两盅,脑子也不太清楚了,没说清楚。我是觉得啊,当兵的,不用懂那么多,听得懂我说什么,能照着做就对了。至于那小旗、总旗,我也觉得没必要让他们懂什么东西。不过,百户以上,这个多懂一些东西还是有用的。”
这不,刚刚还说都没用,这会儿又说一部分人读书有用了。
冯谦并没有抓住陆准言语上的更改不放,而是顺着他的改变提出了自己深思熟虑之后的想法,“好吧,我承认,你说得对,百户以上,是需要自己拿主意,自己去决策的。如果什么都不懂,都等着咱们安排了才做,那很多事情都做不好。但你说下面的士卒多读书没用,我本来也觉得没什么用,但是,我又仔细想了一下,我倒是反而觉得孙桥说的没错。”
“你……你觉得他说的没错?”陆准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会儿他是真觉得自己喝多了,是不是没能理解冯谦真实的意思。
“你没听错,我就是觉得孙桥说的没错。”冯谦重复了一遍,随后,他用孙桥想说却没有敢说出来的话问陆准道:“你觉得现如今孝陵卫的兵怎么样?哦,不说孝陵卫的兵,就说你陆准自己的老部下,左千户所的兵,或者是陵内那一半你亲手带出来的所谓精兵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这个东西是需要一个衡量标准的,跟其他千户所相比,左千户所好得不得了,陆准敢拍胸脯说,整个孝陵卫,左千户所练兵是练得最好的。但跟其他人比嘛……整个就要考虑考虑再说了。
冯谦不给他夸口的机会,直接接着他的话茬儿逼问道:“我是说,你觉得你的兵,跟蓟州总兵戚大人手下的兵相比,怎么样?”
“这个……”陆准有些犹豫,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兵不好。
但冯谦今天来就不是给他机会犹犹豫豫的,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索性直接了当的替他说道:“你别告诉我你没见过戚大人练的兵,鬼都不信!你是嘉靖四十一年接任左千户所正千户一职的,那年你是十五岁。当时正值倭寇进兵福建,先后攻陷寿宁、政和、宁德等地。倭寇声势浩大,吓得就像咱们这样的卫所兵根本就是不敢相抵,放倭寇长驱直入毁我河山。当时是胡宗宪胡大人命戚大人率兵而去,一路上大破倭寇!从浙江打到福建,又从福建打回浙江,闽广一带的倭寇几乎被他手下的兵马杀光,而后又在浙江配合俞大人的兵马剿进,倭乱这才平定。你说,当时如果倭寇进攻的不是福建而是南直隶,南直隶的兵都打光了,把你调上去,你能打赢吗?”
“我这……”陆准不喜欢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冯谦却偏偏要逼着他这么做。没办法,陆准只得低头,“是,就算现在发生这种情况,死守孝陵为太祖爷尽忠,咱做得到,击退……还是算了吧。孝陵卫天生就不是打仗的部队,曾经最辉煌的时候,那也是个暗地里的军队。锦衣卫耀武扬威,那不也是只敢跟自己人嘛?哪一次打仗,能让锦衣卫上去硬碰硬了?”
“就是啊,你也知道自己练的兵不行!”冯谦紧接着便发问道,“可你知道为什么不行吗?为什么戚大人的兵可以打退倭寇,现如今正在北地防御俺答,而你却不行,整天只能坐在这儿异想天开。”
“我哪里异想天开了?”陆准不服气,“那做的事情原本也不一样嘛!”
“你如果安分,就该好好守你的太祖陵!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陆准,你不愿意甘于寂寞,不愿意甘于平凡,这还用我给你说的更清楚吗?既然你不愿意让孝陵卫继续当坟兵,那你就得拿出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来。否则,人家凭什么重视你?南都京卫一共有四十九个,谁能想起你?”
“我……”陆准没道理反驳了,他仰头灌了口酒,赌气似的摆手道,“那你说,为啥人家比我强!”
“其一,戚大人的兵百战不败,那是因为拿的家伙就比你强!人家有后膛的神威将军炮、佛郎机炮、大口径的加农炮,往小了说,还有鸟铳、倭刀、铁甲。你有什么?你手里就只有一把刀,孝陵卫的士兵们手里也就只有刀和长矛。你凭什么跟人家比啊?”
“这跟卫学有什么关系了?”陆准对于冯谦岔开话题的做法十分不满,“再说了,你说人家有铳、有炮,那是因为人家是用来打仗的。人家跟朝廷要这些东西,大不了朝廷说没钱买。可我要是敢跟朝廷说我也要,那脑袋就没了。”
陆准这话说的倒是不假,他一个守陵的卫所,要火铳,要大炮,那不就等于告诉朝廷,老子准备造反了吗?陆准是大明的官儿,有野心,但野心还没有改朝换代那么大。
“这你就不懂了吧?”冯谦说道,“我说人家家伙好用,不是说让你跟朝廷要这些家伙,而是告诉你,你的士兵如果说没有学问,那就算给他们这些家伙,他们也不会用!我还告诉你,想用你手里的刀、矛比得上人家,唯一的法子,就是让下面的士兵都学会演练战阵。家伙不够,脑子来凑!卫学教士兵那只是个比喻而已,不是真的让你把他们送进卫学去读圣贤书。而是让他们都学学兵法,学学战阵,学学该怎么打仗,别整天跟你似的,脑子都不带。一个人你直接抡刀上,一百个人你也直接抡刀上,那不是武勇,那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