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突然变得精神起来。
他笑着,露出了发黑和焦黄的牙齿。指节不再因每说一个词而不自觉抽动。尽管他的双眼闭着,他的脸却正确地朝着弗丝忒洛丝坐着的方向。
弗丝隐约觉得这名老者有些不对劲,他说的话也是。
“三年前,天生的?”
眼前的老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有三岁,这绝对逻辑不通。
“啊,三年前。”老者舔了舔他发干的嘴唇,“天生的?”
他到底在说什么?弗丝完全无法理解老者的语言,只好劝告他,“老人家,您三年前看不见,那就不是天生的。那叫做后天影响。”
“哦,想不到您这位高明的祭司其实也这么糊涂啊。”老者在弗丝耐心讲解之后,反倒傲慢地反驳起来。他这样说话,更显得沙哑,还带着一些喘。
弗丝没有说话,她从前在联合教会遇见过许多这样找茬的人,她知道眼前的老者接下来还有话要说。而她只好闭嘴听他讲完,否则在护卫回来之前,可能会被这家伙纠缠一天。
果然,老者在安静片刻之后,就悠悠地说道,“三年前,那些不会法术的人突然成为法师,你说他们是不是天生的?”
三年前,指的是大潮。
弗丝难以回答。
她自己不是个法师。只听过,从前成为法师很困难。
只有一点点魔法潜力的多数人,经过数十年的勤学苦练,也能学会魔法。大多最后法力的强度很弱,但也算是法师了。不过,他们对自身潜力的利用,还不超出百分之几。
大潮,把过去法师勤学和积累的过程简单化了,甚至把一个人的潜力最大可能激发出来。才有了凭空冒出诸多法师的现象。
然而,一名法师之所以能成为法师,根本原因还是他身上的微不足道的魔法潜力。魔力无意之间就能储存在他的身体里,即使数量微不足道。这个过程自他降生便开始了。大潮只是把这种效果放大。
“他们天生便是有魔力者。”弗丝只能这样回答。
“那你说说看,我这双眼睛,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直到那一天突然就看不见了。”老者突然对她嘿嘿一笑,“什么预兆也没有,突然就看不见了。就像那些法师突然会用魔法一样。你说,这不是天生的?”
这是什么逻辑?弗丝从没听说过,一个人突然眼瞎还能和大潮扯上关系,或者怪罪在天生上。
但是,为了令谈话继续下去,她只好回答,“也许你天生注定要在这天看不见。所有人都有注定看不见东西的一天。”弗丝觉得自己说话的口吻,越来越像前任祭司了。
“是吧,我就说是天生的嘛。他们还不信。”老者高兴地叫喊起来。
弗丝当然无法相信,要是这老头只是耍着滑头捉弄她,她也没有办法。
“那……好吧,我给你治疗看看。”或许侥幸可以把这位老者医好,他就不会这么纠缠她了。
“别急嘛,我和你聊得挺开的。我们来聊聊你吧。”哪知道老者并没有乖乖接受治疗的意思,“你为什么逃来这里?联合教会多好。难道你在这些法师里有朋友?在这些……怪物里面。”
老者的语气突然变得和缓起来,听起来像个精神不错的人。
“法师可不是怪物。”弗丝否定道,她从前在联合教会,经常听见“法师怪物论”的传播。这种言论,在高地之上从未听过。
“你说不定也不是个瞎子,不过,在心眼上肯定是个瞎子。”弗丝隐约觉得自己知晓了眼前老者的来头,这说明,她现在有危险了。
只有教会的人才认为,把法师标榜为怪物,所有无魔力者就会敌视他们。在这种精神高压之下,法师伤人的事件比比皆是。怪物论也就自然被坐实。
弗丝不是这样想的。
虽然无魔力者在有魔力者面前显得渺小,但是也不能把有魔力者称为怪物。就好像一个天生强壮的人,不被瘦弱的人称为怪物一样。
眼前的老者笑着睁开了他的眼睛。眼睛深蓝而富有神采,这决不是一个瞎子的眼睛。“哈哈哈。”睁开眼睛的老者,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
“朱庇特派你来的?”弗丝略怀敌意。
“哦?你猜猜看?”老者现在俨然没有一副老者的样子,“据说联合教会马上就要选出一名新的最高祭司去侍奉月神了呢,你怎么看?”他依靠着凳背,双脚搭在桌上,右手抚摸着躺下农夫的短发。仿佛一只玩弄着老鼠的猫。
“联合教会没有这个权力。”弗丝义正言辞地望着老者的眼睛,“这关乎信仰。”
“那要是他们没有信仰呢?”老者笑起来,好像在笑自己也不是个有信仰的人。
“只要我有信仰,我就不在乎。”
“但是有人在乎。”
“所以你就来了。”弗丝冷冷地说,“处理我这个‘受人在乎’的废弃品。”
“哈哈哈,就算我不来,也总有人来。”老者的态度倒是很随意,也没有一种被安排来处理她的神圣使命感。
“可你终究是第一个来的。”弗丝冰冷地挑衅道,“对着朱庇特摇尾巴的感觉很享受吧。猜猜他当教皇的时候,会赏给你一点什么。一根骨头?”
弗丝早就料到会有被刺杀的一天,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使她错误地支开了自己的护卫。她不明白,老者究竟会用什么样子的方法杀死她,掐死?
“我可未必是第一个。”
老者的脸上还是那种从容的笑意,弗丝发现,自己未必很厌恶这种笑。和每次带她去给堕落法师赐福的圣骑士而言,这种带来死亡的笑容依旧好过太多。
“比方说……”老者话音未毕,便提起了他的那根树枝,回手一戳,把躺在床上的农夫自喉咙刺了一个贯穿,牢牢钉在床上。任其奋力挣扎,也无法喊出一个音节。很快就毙命了。
弗丝忒洛丝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根本来不及阻止。眼前的景象令她十分恶心,说不出话。
“比方说,他就来得比我快。”老者悠悠地说道。拔出了他的那根木棍,顷刻之间,鲜血从那名农夫的脖子上喷涌而出,在房间内下起了一场大雨。
那也是一名刺客?弗丝难以相信。
“他想怎么杀我?”
“你可以掰开他的嘴看看。”
弗丝没有去掰开那具尸体的嘴,“抢骨头的狗,好狗。”她只是傲然瞪着老者,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老者没有说话,把树枝的那头转过来,直直地对着弗丝的眼睛。
弗丝得以清晰地看见,树枝顶端的树皮,全部都被折断了。露出了带着鲜红血液极其锋利的钢。这就是他藏着来杀她的凶器。
“最高祭司大人!”门外不合时宜地传来一个没有什么情感的小女孩的声音,“最高祭司大人,扬,影风扬。他在您这里吗?”那个女孩已经接近了屋门。
“不在,没见过他。不是在上课吗?”弗丝担心女孩被杀,在她开门之前出声阻止。冰冷的钢尖已经逼近她的喉头。
“哦,他很好。我想起来他生病了,打扰您了。”小女孩略显失望地拍了一下脑门,回头走开了。看起来是扬的朋友。
弗丝没有听见,跟小女孩一起来的另一个女人则是更加懊丧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屋子里的气氛倒是顿时安静了许久,也听不见血液汩汩冒出来的声音。
“弗丝忒洛丝大人,我要向您举报影风扬的学习状况。”一个刻板严肃的男人声音伴随着靴子整齐着地的脆响,又出现在屋外,“他居然翘掉了开学的第一堂课,这可成何体统。”那个声音不停埋怨着,听起来是学校的老师。
“影风扬可能生病了,”弗丝觉得锋利的钢又离她近了几寸,“我正在给人治疗,麻烦你多等一下。”
“抱歉,弗丝忒洛丝大人,无意打扰您的工作。请忘了这番话吧。”
严肃的男子也走开了。
屋内再次陷入死寂。
良久,才响起老者的嘲笑,“来这里之前,我还好奇最高祭司究竟堕落成了一个什么模样,原来是这幅样子。”
“哦,这样子不好吗?”弗丝刻意掩饰她的紧张,这是她在教会那帮人眼前最后的尊严。
“既然神赐给你们祭司力量,你们的职责便是监管法师,而不是像这样和法师厮混。”老者斥责道。
“可是,教会更加需要监管。”弗丝言语之间,丝毫不让,“尤其是现在的教会。那不叫监管,那叫做奴役,那叫做取乐!教会的人,才是怪物!”弗丝越说越愤慨起来。
弗丝的话好像在老者的意料之中,他只是听她讲,不作反驳。
“人家把你这里叫做‘小教廷’,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小教廷’,我不过是个叛逃者。”弗丝挖苦自己道,她不明白眼前要杀她的人,为何还和她说这么多。
“起码你还忠实于你的信仰。”老者夸赞她道,收回了他的武器,让谈话的氛围显得和缓了一些,“刚巧,我也是从哪里叛逃出来的?”
弗丝被这句话困惑了,“你不是被派来杀我的?”
“我是自愿来杀你领赏的。”老者把锐器上的血擦干在自己破烂的衣服上,“结果我发现,你值不了那么多。”
“值不了……那么多?”弗丝似乎侥幸捡回一条命。却因为自己死去的价值而疑惑,她好歹是最高祭司之一。
“你真的相信,法师们能够在这场斗争中击败教会吗?”老者没有理会弗丝的怀疑,诚恳地问起来。
弗丝想起了扬保护她的背影,想起了法兰从天而降的闪电,想起了自从来到这里后从未再做过噩梦。
“我相信,法师们绝不会输。”她不希望他们输,这里是她的避风港。
“要是这是一场打赌,你说不定能赌对。”老者从死去的“农夫”头上解下头巾,缠在自己的头上,包住他那光秃秃的脑袋,“可是在那之后呢?在法师们获得胜利之后呢?没有了联合教会,谁能监管他们?就任凭他们对无魔力者们无法无天?”
“我能监管他们……”
“不,你不能!”老者打断了她,“你有善心,却未必有决心。更别提朱庇特那样的雄心。”他当着弗丝的面,把自己身上的破烂衣服褪下,拿一个光屁股对着弗丝,伸手去解农夫的衣裤。
弗丝把脸别了过去,“我是为了侍奉月神,以及庇护人民而成为祭司的。不要把我和那种图谋权力的人相提并论。”
“有些事情,没权,你做不成。”老者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腿脚看起来也没有受伤。那个农夫扮相,据说是刺客的人,他的衣服穿在老者身上刚好合适。老者的身姿顿时挺拔起来,“有空,你不如把我这番话好好想想。”
弗丝沉默了。有些事情,她从逃出来之后,还从未想过。假如法师们以后真的能粉碎联合教会,又有谁能监督法师呢?扬,法兰,弗兰,除却这些人以外,还有数量更加庞杂的法师,谁能监督住他们呢?
“你把赌注下在法师身上,很好。不过,你还是要留一条后路,给天下的无魔力者留一条后路。”老者扣起衣服上的扣子,“我可把赌注下在你的身上了,一条退路也没有留。”
“‘下在我身上’?”弗丝没有明白,“你不帮朱庇特?”
“那是当然。”老者得意得说,好像刚刚摸彩中奖的农夫,“每天在朱庇特面前献殷勤的人,数不胜数。我杀了你,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块蚊子肉。可是你不一样。”
“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救了你的命。这和帮着别人杀人,意义不一样。”他略显自豪,神采已经是一个十分精神的样子了,“况且,你也需要我。”
“我需要你做什么?我不需要你去杀人?”弗丝不免响起刚刚农夫被杀的镜头,再次恶心起来。
“你的确不需要,但是你的‘小教廷’需要。”老者把农夫的鞋子脱了下来,正在试合不合脚,“不管你想还是不想,‘小教廷’已经出现了。在人民的期望之中,在法师们的期望之中,在迷茫的神职人员之中。你会被更多的刺杀,那些呆呆的法师派来的护卫可保不住你。以后,你还需要获得情报,当然也需要传出情报;你需要有人为你做些肮脏的事情,也需要人把肮脏的地方打扫干净。所以,你需要我。就像人需要影子,无论你自认为有多洁白无瑕。”
“不,我不需要。”弗丝反感老者的这种说话方式,“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毛遂自荐?”她也反感他的行事手段。
“是为了互相了解。”老者悠悠地朝着门口走去,那根枝条被他夹在腋下,“好好想想吧,你会明白的。你需要会叫的狗,需要讨人喜欢的狗,也就需要会咬人的狗。否则你的小天堂,很快就会在对手手下土崩瓦解。到时候,你总不会再逃一次吧?”他打开了门,“比方说带那两个农夫离开的女祭司,前后跑开的两名护卫,你想过他们为什么还没回来吗?”
弗丝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所以你想让我求你!”她愤愤地说。她没有料到那两名农夫也是刺客同伙,他们甚至可能开始杀人了。
“岂敢,岂敢。”老者向她鞠了一躬,“您需要我时,我就在您的身旁。”
说完,老者就推门而去。
弗丝甚至来不及问他的名字。“玛利亚!”她突然惊恐地叫着那名女祭司的名字,冲出门去。
“弗丝忒洛丝大人。”红发女祭司高兴地朝她喊道,两名护卫和农夫也陪同着她,从神庙的门口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许多包面包,“厨房里的吃的,今天被一群难民吃完了,我去学院拿了些。您要吃吗?”
弗丝听见自己的肚子一阵嘟囔。那名老者已经完全失去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