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叔带他们来的下金沟,不是幼时生活过的下金沟。钟寄云现在已经有了定论。
至于身世……
在黑暗而又狭窄的甬道里摸索了这么久,钟寄云心里也打起了比如“有没有价值追查”“搞清了身世又能怎么样”的退堂鼓。
所从事的职业注定了她有追寻真相的毅力和决心,但同时也锤炼出哪些线可追哪些线没必要追的慧眼。记者的使命是披露真相,但处理烂摊子那是政客和相关利益方的工作。
总不能大包大揽把所有工作都做了——那不是记者,是(某种意义上的)老板。
脑子里想办法来为回乡事情找合适理由的钟寄云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她的迟疑也感染了后面的人。
何殊寒关切地问:“怎么了?”
钟寄云有一说一,道:“我自己的事,拖你们来有点不好意思。”
不合时宜的歉意就是对同伴的怀疑。
何殊寒哼了声,看不到表情,但鼻端的热气直到撒上后颈还是一片温热。
临久贼兮兮地笑着说道:“真觉得抱歉的话,以身相许吧。”
何殊寒脚步一滞,行政说有必要加强员工心理精神建设,还真有他的道理哦。
钟寄云倒是缓和了精神,颇有上了刀俎的献身精神:“行啊,咱们择日去国外领证好了呀。”
……
何殊寒咬咬牙,觉得重见天日之时就是他叫人来把临久接回去好好上班之日。
幸好转过弯前面投射来的光亮打断了越扯越离谱的话题。
异味的来历也在光源处显出真形。
“我记得亮叔说他要去地窖取我妈留下来的旧书,该不会就是这儿吧。”钟寄云看起来是自言自语,一只手悬在半空进进退退就是不敢接近那只——冰箱。
是一只接通了电源的老式冰箱,容积空间小的可怜。
上下两扇门大开,每个格子里的藏物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看得出原来摆得很整齐的老山参和中药是腐烂味来源,一坨看不出原始形态的肉是腥臭味来源,发霉的那是洞壁泥土里植物根部长出的蘑菇。
下不去手。
实在下不去手。
何殊寒抱着手,冷眼相看。
“贵乡风俗很让人大开眼界。”
钟寄云瞥了他一眼,这何大老板自己跟过来还有脸闹脾气耍嘴皮子了?
原地做了番心理斗争,钟寄云屏住呼吸正要往腐烂物中去,久无动静的临久拽了拽她的手臂,递过来一根树枝。
“真是姐姐的小棉袄。”
钟寄云喜不自胜,恨不能立刻拽着小姑娘去国外领证——她把这番感激化为落在临久额头上的吻。
临久一边笑呵呵地躲,一边朝愈来愈绷紧咬肌的何殊寒摊开手,老板我帮你点拨至此,接下来怎么做看你的了。
追女人这件事还是女性同胞最了解套路伎俩。
何殊寒挽起袖子,赶在钟寄云要行动之前视死如归地把手放进去。
……
烂掉的中草药植物和腐肉中当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就算有,也早被人拿走了。何殊寒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无用功,但还是认真仔细地检查了每一格。
结果还真掏出了几个金光璀璨的小瓶子。
那颜色那质感那沉甸甸的重量,不用多动脑子就猜得到那是什么。
何殊寒刚逞了威风,要表现智商,回头看看躲得老远的两人,深沉地问:“有什么东西比金子重要?”
走南闯北的钟记者脑子里闪烁出一百种贵重物品拼凑起来的“金本位”三个大字。
下金沟从外表上看不算穷乡僻壤,但农家小别墅修建得再怎么好,也改变不了山高水远的本质。它太小了,二十多户人口,很多生活必需品做不到自给自足,拉的电,烧的油,老人看病吃药……样样都需要人民币来买。
一瓶金沙是一家人多少年的用度?
不速之客把老冰箱翻了个天昏地暗,怎么可能没发现装金沙的瓶子?
瓶子不大,何殊寒一只手就能把它包起来。就算亮叔他们追过来,也还是有机会捞几瓶带走。
为什么没有?
他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金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钟寄云的脑子里一直回旋着亮叔起身之前跟她说的话。
“你妈当时留了点儿东西没带走,我琢磨着你可能会回来拿,所以放地窖里了。”
她满分十分十二分地确定不速之客从冰箱里拿走的正是亮叔要下来取给她的东西。或者应该说,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老冰箱后头还有路。
何殊寒荷尔蒙持续分泌,大无畏地提议继续往前探路。临久放弃给建议的义务,一双眼睛在幽暗的地底显出几分飘忽不定的魅意,不似红尘客。
钟寄云没多思量,一收下颌道:“我们先回去,得叫后援。”
何殊寒一怔,发挥了不耻下问的精神:“我们不全都在这儿了吗?还能从哪儿叫后援?”
钟寄云没回话,错身从他胸前钻了出去。
临久当然紧随其后,何殊寒也反应过来这时候不太合适逞英雄,摇摇头,跟了上去。
“寄云姐,你说咱回到入口,那地方会不会已经被封上了?”
“……你这是预言还是讲恐怖故事?”
“猜的。”
“闭嘴!”
之前在申城时,临久每次说预言都会带来极大的反噬后果,何殊寒隐晦地解释那是道破天机的惩罚——听上去有点神神叨叨瞎扯淡,但小姑娘脑袋上的伤口和时不时的头痛晕厥都是明证。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
古人诚不欺我。
好在临久只要不动用她的“能力”,诸多猜测都可用一点儿都不好笑的冷笑话来形容。
地窖入口还是他们进来时的样子。
三人费了一番周折上来,农家小别墅还是灯火通明,院子里除了几只鸡扑腾了会儿,其他倒是一切正常。
也不能说真的正常。
主人家都不在。
钟寄云先把何殊寒赶去洗澡,刚才他在腐烂物堆里摸过一圈,虽然用衬衫捂着手,但丝丝怪味还是熏臭了他整个人。
等淋浴间哗哗水声响起,钟寄云才把临久拽到房间里,面色凝重地开口道:“我不是勉强你,但我想知道这件事我们需不需要继续查下去。”
钱春凤搬家的时候没带走,可能以为那些东西不怎么重要。但她前几天只不过给钱春凤订了套家具,老同志就良心发现,要帮她取回生父留下的遗物。
要说没人给出个暗示或者明示,暴脾气拽得二五八万的钱春凤怎么可能主动提起她不是亲生的话头。
钟寄云能从小山村里考到名牌学校,脑子从来不是摆设。
前因后果一串联,再加上亮叔家横生的枝节,新的事情搭在弦上,一触即发。
临久的眼神放空了片刻,然后像是故意错开话题似的说道:“寄云姐,门派里的事情师兄他们上次只是隐晦提了提,觉得可能时机还不到,不想让我……我们冒险。他们可能还有让我们普普通通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的想法。”
小姑娘的眼神清澈,看不出恐惧,看不出别人替自己做决定的不满,也看不出悲喜。
“虽然脑子里存着些能让人洞察天地的口诀,但没什么了不起。不是每个人都想长生不老,也不是每个人都对修仙着心着魔。我想顺其自然。”她怀有某种希冀地望着钟寄云,“寄云姐,你呢?”
“我……”
钟寄云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想了想,避重就轻地说道:“我只想要别人拿不走属于他们的东西。”
临久牵起嘴角,却没笑出来,明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看起来却像是经历了生死般淡然。
“那,去吧。”临久迹不可寻地点点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葬书。”
钱春凤留下来,亮叔藏进地窖,而不速之客抢走的,乃是一本书。
那本书或许记载的是上古至今无数天潢贵胄的陵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