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和荃猛地一踩刹车,后面的司机反应够快,一扭方向盘,带着一串祖宗十八代的问候从路虎旁呼啸而过。
“陈总不喜欢这个版本的话,倒是可以修改,就看时间来不来得及。我们写了几封邮件,是这故事的不同版本,要是没有密码串……”钟寄云抬起手腕看看时间,“88分钟后就会自动发送了。”
听她念课文一样念出几个邮箱,陈和荃才放松的刹车又被一脚踩死,回过头,松垮皱纹包围起的眼睛看不出喜怒哀乐,目光只是在两人身上交替循环。腾鹰集团在亚洲是创始人后代全权把控的天下,欧美分部却由于早年先辈们打天下压不过地头蛇,至今仍和几个当地的世袭家族纠缠不清,高层势力此消彼长。钟寄云念出的邮箱里,至少有两个邮箱的主人是能制约他这等级的核心人物。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钟寄云换了个跷二郎腿的叠放姿势,捂嘴笑道:“陈总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她像是念诵完一篇对“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歌颂报道,身心愉快地笑起来。
路边透社,加上最近邀请进来的吉祥物临久,总共只有四个人。王小康心爱的游戏还没公开发售,周向阳最近迷上一部反腐剧的帅大叔——褪去职业包装的责任感,都不过是平头老百姓,怎么可能傻到和商业帝国硬碰硬。
越是腾鹰集团这样的庞然大物,越是会在盘根错节处长出吸食骨髓的寄生菌菇,导致枝干腐烂枯萎,成为巨型机器上亟待整修的故障部件。
浸淫事实太久,掌握大事件全身,对组成部分烂熟于心,陈和荃在听故事时却不知为何忘记透过现象看本质,忽视了无论胖瘦骨架不变的万法基础。又或是怀有侥幸,认为没有人能察觉自己所作所为,两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不过虚张声势。等他反应过来,才意识到他亲手构建的世界不过时平原上飘起的空中楼阁,如此显而易见却又如此脆弱,不用疾风骤雨,只要一口气吹过便会摇摇欲坠。
如果底子是那个底子,笼罩在真相之上的修饰无论多天马行空,总归有可追本溯源的蛛丝马迹——聚富财富管理显然是陈和荃一手组建,而他的弟弟陈艺煌毕业于灯塔国某野鸡高校,当然也没有研发人工智能的通天本事。
但从故事反推的话,疑点显而易见。聚富财富管理成立之前,陈艺煌领导的腾鹰申城分公司好几处办公地点的楼上或楼下都会发生意外死亡。聚富入驻隆汇大厦前后,楼下又开辟了集团的新办公点,那之后每年都会有人在固定时间固定楼层跳楼,今年甚至轮到了分公司的员工身上。
高层的人除了业务能力娴熟,抓重点搞事情的能力也是登峰造极,全都是养蛊养出来的毒辣蛊王,怎会放过一封可大做文章的举报?
虽说那故事只是抽丝剥茧根据事实引申出来的旁观者的纷纭猜测。但陈和荃对事实之一的陈述表现出的震惊,已经完全构成利益相关方可认定可采用可顺藤摸瓜的证据。
钟寄云以前在官方媒体《申城晚报》工作时,有社会部的同事每逢重大事件总是提前编写好几个不同版本的稿件,待事件尘埃落定时,放出同时符合社会需要及政府舆论导向的那版。
钟寄云指定陈艺煌做现场交易人,汲取了历代报社前辈的智慧,把从风水迷局诸多资料提取出的重点,编出了不同版本,用来做安全脱身的筹码。控制定时发送开关的密码串分五部分,除了路边透社,何殊寒还持有一部分。最大程度上保证只有五人安全,“故事”才不会被发出去。
但是腾鹰的交涉人到现场后,临久一眼认出他不是聚富财富管理董事长陈艺煌,而是腾鹰集团亚太区首席执行官陈和荃。资料显示陈和荃兄弟俩相差不大,二人随便化个妆,再模仿对方的举止神态,外人便很难分辨出他俩谁是兄谁为弟。
幸好——
钟寄云面带微笑,心脏却在大起大落的过山车中数度停摆。
幸好他们有吉祥物临久,这个时不时会冒出预言的小姑娘头天晚上再次福至心灵,和她探讨了下兄长为主角的可能性。
她被蒋超的证言误导,先入为主以为陈艺煌是知晓内情的操控者,但实际上,真正指示日本风水流派曲居良设坛做法的是他的兄长,从小在日本长大的陈和荃。
有所准备,再去吓唬陈和荃就很容易了。先声夺势,指出他的真正身份,给他一个大大的下马威。至于巫术作法和继承人纷争,更是钟寄云和临久通宵好几夜编撰出来的豪门恩怨,不过把主角陈艺煌临场发挥改成陈和荃而已。
为什么明明被蒋超目击举行法事活动的陈艺煌没来,反而是重要性高出他好几个等级的陈和荃来了呢?
放松下来的钟寄云被新的问题缠绕,不自觉地在裤子上画起圆圈。
陈和荃再也没往后看一眼,声音嘶哑地问道:“去江东哪个地方?”车辆停在两条高架路的分叉口,要是再不走,交警会过来的。
钟寄云思绪纷杂尚未来得及答话,只听临久说道:“银桥。”
虽说王小康和周向阳在门口设置了陷阱,能贴在路虎车轮胎上,修改方圆五米的窃听设备的输出目标,但这小姑娘怎么一下子把目的地暴露出来了。
何殊寒临走前特意嘱咐过她,要带着交易人多绕几圈,多套点话,他会在废弃工厂区接应她们。那时他们还不知道陈和荃本人替代陈艺煌来了——想到这里钟寄云和临久对了个眼神,从她眼中读出了想要的信息。
临久要她稍安勿躁,休息一下。
“陈先生。”
临久的称呼显得很正式,不卑不亢,没有钟寄云话里话外作弄人的小恶趣味。
“金穗株式会社是你独自投资并委托经理人经营的公司,对吧?”
陈和荃循着话音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那双眼睛也正看着他。陈和荃一眨眼,老老实实答道:“是。”
“申银大厦的石原一郎是你安排过去的吗?”
临久这话刚问出口,钟寄云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刚才她们的前提就是讲故事唬弄陈和荃,真正涉及到违法犯罪的活动他怎么可能承认。
不出所料,陈和荃似一沉思,便否认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人。”他回答得很小心,声音仿佛在砂纸上滚了一遭,却无一丝藏有隐情的抖动。
“金穗应该是在震阳大厦34楼办公,你最近去过吗?”
“那地方……咳,出过事情,我把上海办事处搬到隔壁楼了,还去那边做什么?”陈和荃似乎觉得被小姑娘牵着鼻子说东说西,面上挂不住,反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临久主动递给钟寄云一个神秘的微笑,才重又借助一面小小的镜子注视陈和荃的眼睛,道:“陈先生,看来申银大厦的日本杀人魔和震阳大厦里存续至今的金穗株式会社,都跟你没关系了。”
陈和荃像是听不明白这字是字、句是句的话,又追问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临久摇摇头,不管车内另外两人眼睛里手指间抛给她的疑问,好似此间主人般发号施令:“陈先生,麻烦你下个岔口转罗山高架,我们去松溪。”
松溪——钟寄云松开掐着临久大腿的手指,攥成拳。
东港高速今年年初建成通车,是连接市区和临港新区的最短车行线路。在这条路的中间坐落着因一处服务站而在两年间突然发展起来的村镇,松溪。
两年前,它还只是一段刚修好但人迹罕至的无人区,只有飙车党偶尔过来进行一场富家子弟命不当命的较量。
政府的规划图上,这处无人区被命名为L207路段。
钟寄云的师父孙铮,就被王某撞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