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O年台北
那并不是错觉。三年后,当汪梦婷再次回想起那件尘封已久的往事,才惊觉那神秘老妇人的预言相当准确。
她的确在隔天前往英国的飞机上.和她此生最爱的男人相遇;也的确在三年后的此刻,发现一直护卫着自己的玻璃城堡面临了崩溃的危机。
汪家的家族企业正面临着空前的财务危机。
前几天父亲将她从英国紧急召回,为的就是告诉她,汪家旗下的利丰银行闹挤兑,情况堪虑。
“梦婷,我们完了。”汪海渊语声沉痛,望向女儿的目光充满企求与愧疚。
汪梦婷心痛地察觉父亲原本乌亮的黑发竟一夕变白,“很严重吗?爸爸。”
“都怪我太贪心,原以为台湾股-大有可为,没想到竟——”江海渊单手掩住脸,两道苍白的眉毛紧皱,“一夕崩盘。”
“连央行都帮不了我们吗?他们不可能拒绝利丰的融资请求吧?”
“没用的,梦婷。客户还是不信任我们——而且那笔资金也不够。”
“怎么会?”她的双手和语音一样颤抖,“我们究竟投注了多少资金进场?”
汪海渊长声叹息,“足够让汪家与利丰一同宣布破产。”
“为什么?爸爸,你应该知道台湾的股市早已超涨,应该明白场内流通的筹码完全不稳定,应该了解这几年来股市的繁荣景象只是的泡沫啊!为什么你会傻到将汪家的财富都投入风险如此巨大的市场?为什么?”
面对女儿悲愤的质问,汪海渊的反应是更加低垂着头。“对不起,梦婷,我——”
“告诉我,汪氏是否也在房地产市场参了一脚?”
“你知道?”江海渊语音颤抖。
“爸爸!”汪梦婷绝望地低喊一声。
虽然她并非主修商务,但自小处身于商业世家,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具有一些经济常识。她知道泡沫经济一旦崩溃,首当其冲的就是股市与房地产市场,接着就是财务结构不健全的金融机构。
而一向在金融界呼风唤雨的汪家,竟会同时在这三种市场失足。
“别这样,梦婷。”她流露出的强烈失望令江海渊又痛又急,“爸爸跟你三个哥哥会想办法的,绝不会让你受到丝毫委屈。”
“对不起,爸爸,我不该那样说的。”汪梦婷忽然警觉到自己伤害了早已因此事而遍体鳞伤的父亲。她快步走向前,心疼地拥紧他颤抖不已的双肩,“对不起,爸爸,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她焦急的语气让汪海渊更加愧疚。从小他就最疼爱这唯一的掌上明珠,没料到今天竟——
“梦婷,一直以来,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让你能依恃汪家的财势享尽荣华富贵,没想到现在却亲手毁了你的未来。”江海渊捧起她写满忧伤的脸庞,“你怪我吧?是爸爸对不起你……”
豆大的泪珠自汪梦婷的眼睫滑落,“我不怪你,爸爸,你一直是那样全心全意地呵护着我——”她伸手拭去眼泪,语声-哑,“是我太任性,从来没能替你分忧解劳。”
“梦婷!”江海渊忽然拥紧她,又是激动又是沉痛。“爸爸发誓,即使拚了这条老命,也会解决这件事,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汪梦婷闻言,一阵心酸。从小就是这样,不论发生什么事,她的父亲与哥哥们总是挡在她面前,为她除去任何可能伤害她的事物。一直以来,她都是生活在父兄为她精心打造的玻璃城堡中,那样快乐无忧,不解世事。
不能再这样了,这一次该由她来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她不能永远当一尊不知人间疾苦的玻璃娃娃。
汪梦婷自父亲怀中退开,闪着泪光的黑眸凝视着父亲,“爸爸,方才大哥告诉我,有人愿意帮助汪氏。”
汪海渊闻言震惊万分,“你大哥究竟跟你胡说了些什么?”
汪梦婷闭上眼,大哥刚刚告诉她的话再度在耳边响起——
“因为这次的挤兑风波,爸爸在董事会遭到极大的压力。虽然汪家是利丰最大的股东,但已有人扬言要他立刻辞职谢罪……爸爸很难堪,梦婷。”他语重心长,“季风华肯伸出援手自然是一件好事,只是他开出的条件……”
她原本不相信的,不相信汪家竟已落人这般境地,但方才父亲已证实了一切,她不能再逃避了。
她张开眼瞳,“大哥说盛威集团的季风华曾向你表示愿意伸出援手。”
汪海渊惊跳起身,急急地握住女儿的双手,焦急地保证着,“梦婷,爸爸不会答应他的,爸爸不会为了解救汪氏而任意出卖你的幸福!”
“可是我愿意。”她的神情十分镇定。
“什么?!”汪海渊蓦然放开她的手,不敢置信地瞪着神情坚定的女儿。
“我愿意答应他提出的条件。”她冷静地重述,“我愿意嫁给他的长子。”
这句话出口后,汪梦婷努力抗拒着高声-喊的冲动,维持着平静的神情——虽然她的心像被利刃划过,正沥沥地滴着血。
不行,她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崩溃;为了汪家的未来,她必须撑下去。汪海渊突然紧紧捉住她的肩摇晃着,“我不许你有这种牺牲自己婚姻的想法!
天晓得他那个儿子是什么样的人物,会怎么对待你?不行,我不会让你受这种苦!”
汪梦婷别过头,不敢看父亲那充满血丝的眼眸,生怕自己会推翻好不容易才下的决定。“大哥说他调查过了,季海平是个不错的男人。”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许!梦婷,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英国早就有了要好的男朋友。”
是的,她已有了庭琛……他要是知道她的决定会怎么样呢?汪梦婷闭了闭眼,不敢想象他的反应。
“我决定跟他分手。”
“分手?”
“是的,我打算跟他分手,认真做李家的好媳妇。”
汪海渊颤抖着唇,“梦婷——”
“我已经决定了。爸爸,这是我这一生对你的最后一个要求,我求你成全我。”
她眸光晶莹、唇色苍白,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别质疑我、别为难我,就让我也有机会为汪家尽一份心力吧。”
“梦婷……”江海渊倒退数步,颓然坐倒沙发,身心俱疲、老态毕露。
他终究拗不过这个从小就被他珍之重之、视为唯一宝贝的小女儿。
程庭琛,她的真命天子,三年前她在前往轮敦的飞机上第一次见到他。
至今,汪梦婷还清楚记得初见他时的强烈震撼。
飞机起飞一小时后,她起身前往洗手间。由于头等舱与商务舱的洗手间都有人占用,在空中小姐的指引下,她来到了经济舱。
此时,飞机正巧遇上一阵乱流,她一时脚步不稳,跌入了一个男人的怀里。当她在对方的扶持下,尴尬不已地起身欲道歉时,却蓦然发现迎向她的是一张她此生仅见的漂亮脸孔。
这个有着东方脸孔的男人简直漂亮得不象话。
那双勾魂眼、浓密的眉峰、挺直而带着傲气的鼻、适度的唇,都像向上帝特别订做般完美迷人,而将它们全部放在一张线条优美的脸庞上,使成了足以令全世界女人为之醉心失神的俊容。
“你还好吗?”
就连他的声音亦是醉人的沙哑。
汪梦婷努力定了定几为他夺去的心神,扬起一丝温雅又略带自嘲的微笑。“看样子我是大大坏了台湾女人的淑女形象了。”
那男人似乎很讶异她会如此反应,盯着她的黑眸透着一股浓浓的兴味。
“谢谢你的帮忙,没让我出更大的洋相。”她整整衣装,朝他俏皮地眨眨眼后便转身继续前进。
但她却一直感到身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锁住她。
当她再次经过他身边时,他正从笔记型计算机的屏幕抬头,两人的视线再次交集。
她给他一抹温婉的微笑,他亦朝她微微颔首。
她原以为这只是飞机上的一段小插曲而已,没料到她与他竟有进一步认识的机会。
那是在两个小时后,一名空中小姐半抱歉、半询间地对她提出个要求——
“对不起,小姐,机上有一名孕妇身体不太舒服,我们想让她到头等舱来休息,可是因为她还带着一个小男孩,而只有你身边有空位……”
“需要我跟她交换座位吗?”汪梦婷温和地替她解决难以启齿的困扰,“没关系,我很乐意。”“谢谢你,小姐,本公司会补偿你的。”
“不用了,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汪梦婷对她微微一笑,提起皮包,随着她穿过走道,来到经济舱。
一个男人正扶着那个孕妇起身。
“谢谢你,先生。”空姐对他微笑,“这位小姐愿意交换座位。”
男人回过头,汪梦婷不禁一怔——竟是方才她偶遇的男人!
两人的眸光,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不敢置信和惊奇。
“谢谢你,小姐,还劳烦你让出位子。”孕妇不停地向汪梦婷道谢。当她抬头和汪梦婷的视线相交时,两个女人都一阵讶然。
“是你。”那孕妇轻声叫道,唇边再次浮上充满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今天好象老是麻烦你。”
“没关系的。”汪梦婷微笑地接受她的感激。
在机场大厅时,她与这名孕妇曾有一面之缘;当时她和孕妇的儿子相撞,两人皆跌倒在地。她眸光转向站在一旁仰头望着她的小男孩,“弟弟,等会儿要好好照顾妈妈哦。”
“嗯。”小男孩眼眸晶亮有神,朗声应道。
孕妇再次向她点头致谢后,便在那男人与空姐的扶持下离去。
汪梦婷望着他们的背影,怔怔地在那男人身旁的位置落坐。
数分钟后,那男人回来了,并朝她扯开一抹迷人的微笑。
“看样子老天有意安排我们认识彼此。”他优雅地坐下,朝她伸出一只手,“我姓程,程庭琛。”
她同他握握手,“汪梦婷,请多指教。”“汪小姐到英国观光吗?”他随意问道。
“读书。我申请到剑桥文学院。”
他惊讶地挑眉,“我也是到剑桥,打算攻读法学博士。”
“你是律师?”
“在香港一家小事务所执业.还不成气候。”他谦逊地说。
但汪梦婷却在他眼中窥见强烈的自信——这男人似乎相当有主见。
“原来程先生不是台湾人。”
“我是台湾人。”他微微一笑,“只是选择在香港的事务所工作。”
“为什么?”
“香港的司法制度与台湾不同,采用英美法系的陪审团制度。”他解释着,“而我认为说服整个陪审团会比单单说服法官一人来得有趣。”
正如她所想的,他是个喜欢挑战的男人。
她露出一抹浅浅的笑,“这一次是公司送你出国进修吗?”
“不,是我自己要求的。我想一边在公司位于轮敦的事务所工作,一边在学校研究相关判例。”
“边工作边读书?”她以佩服的眼光看他,“这样一定很辛苦。”
“值得的。”他轻松地回答,“想要成功总是得付出相对的代价。”
汪梦婷望着他,发觉他与她认识的那些衔银汤匙出世的世家子弟大不相同;虽然没有任何背景,却更显得气势不凡。
她毫不怀疑他有一天会功成名就,将整个世界握在手里。她再次对他微笑,“真巧,我们不仅搭同一班飞机,连目的地也相同。”
“正如我所说,我相信这绝对是上天巧意安排。”他眸光若有深意地紧紧圈住她。
汪梦婷难以抑制脸颊突如其来的发烫,她长到二十二岁,从未有一个男人如他一般,轻易就能挑起她的羞涩。
“我还有机会见到你吧?汪小姐。”他语声沙哑,充满暗示。
她低回星眸,“我想应该有机会吧。”
这就是他俩的初会。从此以后,他便在她生活中占了一席之地。
常常在她穿过校园时,他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送上一大束花;他也会在清晨敲她住处的大门,邀她一同在充满雾气的街头慢跑;有时候一整天不见他的人影,她却在信箱发现他亲笔写的情诗;最令她感动的是,他在他俩认识后的第一个圣诞夜,在她家门口亲手为她堆了个胖胖的雪人。
雪人戴着毛茸茸的漂亮帽子,围着大红色却不失雅致的围巾,手上抱着一本《济慈诗选》,而这些都是他为她精心挑选的圣诞礼物。
当她打开大门,看见站在雪人身边被风雪冻坏的他时,眼眶顿时盈满泪水,不顾一切地奔向他。
“傻瓜!”她将螓首埋入他沾满雪花的胸膛,粉拳轻轻捶着他,“你不知道这样会冻伤身体吗?”
他却毫不在意地低声笑着,“你喜欢这个雪人吗?”
“当然喜欢。”她扬起漾着泪光的黑眸,“可是我不许你为了它而让自己生病。”
他要工作、上课、读书,竟还有时间亲手为她堆雪人,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风雪纷飞的夜晚……她怎能不感动?怎能不喜欢?
“还有呢!你看这个。”程庭琛朝她挥挥手中一张亲手做的精致小卡,“听我念。”
然后他使用低哑而迷人的嗓音吟诵起来。
汪梦婷痴痴地听着,那正是她最爱的诗人——济慈的作品
Still,Stilltoheaehertender-takenbreath,
Andsoliveever-orelessoontodeath。
(一面还听着她那温柔气息——愿这样活下去,要不就昏迷而死。)
“天啊!庭琛……”她玫瑰般的唇瓣吐不出一句话来。
他温柔一笑,将卡片递给她。“你喜欢吧?”
汪梦婷透过蒙-泪光看着那张有着他龙飞凤舞字迹的小卡,将它紧紧贴在胸口。
“喜欢,我当然喜欢——”
他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焦虑地抬眼望他,“庭琛,你没事吧?”
“放心,我好得很。”他温柔地抚着她柔顺的长发,“只是你若不快点请我进去坐的话,恐怕我就会真的冻僵了。”
她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将他拉进屋里,一面替他脱下厚重的灰色大衣,一面替他拂去沾在身上的雪花。
“你在这边坐一会儿。”她将他安置在暖烘烘的火炉前,“我去拿毛巾,顺便倒一杯热茶给你。”
不到一分钟,她又匆匆忙忙地赶回,递上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热茶要他饮下,并轻柔地为他擦拭潮湿的头发。
“要不要先洗个热水澡?”她仍有些担忧,“这样一定还不够暖和吧?”“我觉得很好。”
“别逞强了。”她柔声责备他,转身就要去为他准备洗澡水。
“我不要洗澡,”他拉住她的手,眸光热烈地盯住她,“一点也不想。”
“你不冷吗?超人。”她逗弄着他。
“当然冷。”程庭琛的黑眸熠熠发光,忽然用力将她整个人拉进怀里,“可我要你温暖我。”
“庭琛……”她语音细微,额边微微沁着汗,心脏狂跳。
“我不要洗澡,只要你。”他再次强调,低头攫住她恍若在风中颤抖的玫瑰唇瓣。
“庭琛……”她反身圈住他的颈项,热烈地响应他需索的吻。
当晚,就在熊熊燃烧的壁炉前,在毛茸茸的羊毛地毯上,一对恋人热情缱绻,无视于屋外漫天风雪。
在他们心中激烈燃烧的爱火足以温暖彼此。
那是她的初夜,亦是她在心中暗自发誓要跟随他一生的夜晚。
她曾立誓此生非他不嫁,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向他提出分手。
“庭琛,求你,我是不得已的啊。”汪梦婷心碎若狂,对着话筒苦苦哀求。
“我不相信!梦婷,你明知道我现在必须专心写博士论文,怎么还跟我开这种不入流的玩笑?”程庭琛完完全全不听她的解释。
“不是玩笑,是真的。汪家快完了,我不能袖手旁观!”
“我不懂,现在是在上演荒谬的亲情轮理剧吗?”他的语调满是讥刺,“凭什么家族企业的危机要你用政策联姻来挽救?你伟大的父亲与哥哥们是在干什么?竟然要你一介女子来扛这个重责大任!”
“别这么说,庭琛,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请你别侮辱我父亲与哥哥。他们已经尽力了……”她泣不成声。
“他们应该再尽力一点!”程庭琛吼道。
她深吸一口气,“不,我想过了,是我该为这个家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梦婷,你真打算放弃我们的感情?”程庭琛不敢相信,“放弃我们三年的感情?你好狠心!”
汪梦婷伸手掩住冲口而出的哀鸣,“原谅我,庭琛,原谅我。”她满腹的悲痛只能化作一声又一声恳求。
她当然舍不得放弃他们之间的感情,但她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汪家就这样一败涂地,怎能任父兄焦头烂额、六神无主而不伸出援手?父兄疼了她二十几年,她怎能不报答这浓浓的亲情?”
庭琛该懂的,他该懂她原就是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女人。
“我早该知道,像你这种名门千金终究还是会嫁给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程庭琛满怀怨恨,“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什么都得靠自己一双手的无名小卒罢了。”
“不是这样的!”汪梦婷急急辩解,“我从来不曾因此看轻你!我会答应嫁他是因为……因为我必须如此!庭琛,你明白吗?我不能不这么做啊!”她的声音转成呜咽,“为了汪家,我必须……”
他停顿两秒,“那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
“你不认识他?你竟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程庭琛气急败坏,一连串地吼道:“你究竟怎么了?我认识的那个一心梦想为爱结婚的女人到哪里去了?那个相信唯有真爱才能相守的女人难道是我的幻想吗?我万万没想到你竟可以为了钱下嫁自己不爱的男人!你现在跟那些为图己身荣华富贵,不惜委身做的高级交际花有什么两样?”
错了,错了,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汪梦婷拚命摇着头,为什么庭琛会说出如此伤人的话?他不该是会说出这种话的男人啊。
“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但谓别贬低我。”她擦着不停落下的泪水,“你明知我不是那种女人。”
“我现在已搞不清楚你究竟是哪种女人了!”他恨恨地-下一句,然后挂断电话。
断线的声音冷冷地传进汪梦婷耳中,连续不断地、规律地撞击着她的胸膛。
她颓然放下话筒,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
台北的冬季并不像轮敦那般湿湿冷冷,还常常飘着漫天雪花。
可是,她却觉得好冷;不只是身躯发颤,连心都彻底的冰冷。
两个礼拜后她就要与季海平举行婚礼了,难道她必须带着庭琛的恨意嫁入李家吗?
他曾经说过,最恨那些为钱结婚的人。
那也是一个冬季的夜晚,他俩并肩坐在烧得炽烈的壁炉前。
“我很讨厌那些出身豪门的公子小姐。”程庭琛如是说道。
“为什么?”
“或许一半是嫉妒吧!他们从小便要什么有什么,可我的一切都必须用自己的双手挣来。我讨厌他们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性,也不欣赏他们在不自觉中流露的骄气。”他唇角半弯,深深地凝望她,“但你不同,梦婷。你一点也没有那些富家千金的骄纵气质,反而心地善良得像个女神。就是这样,我才忍不住爱上你。”
“真的?”她故意逗他,“不是因为我家的钱才看上我?”
她的玩笑却令他异常认真,语气也激动起来,“我绝不会为了钱而结婚,我最恨那些为钱结婚的人!如果有一天我娶了你,我一定会靠自己的力量为你建造一座城堡,让你衣食无忧。”
他们都深深相信爱情才是婚姻的基础,但现在她却必须因为金钱而嫁给另一个男人。
她可以理解庭琛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但却没有想到他会愤恨至此。
他曾经那么爱她,难道现在只因为她为了挽救汪家而答应嫁给另一个男人,就恨起她了?
但她并不后悔,也不能后悔——季风华已经在利丰挹注了天文数字的资金,而盛威集团旗下近半数的企业也将在利丰整顿财务后,让利丰成为其主要往来银行。
汪氏总算度过了这次的危机。虽然家产去了大半,但只要保住利丰,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她相信自己没有做错。即使是必须因此承受庭琛的怨恨,她也毫无怨尤。
但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好冷好冷,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跌落一地?
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心中涨满了几乎令她无法承受的痛苦?
为什么那个老妇人预言到她家族企业的危机,预言到她将会在前往英国途中遇上她的真命天子,却没告诉她,他们无法结合?
为什么……
在台北的另一角,有个男人和汪梦婷一样,正用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俯视着像建筑模型的街道与楼房。
他戴着金边眼镜的脸庞说不上俊美,却棱角分明,自有独特之处;而幽深的黑眸中流露出的温煦神采,又柔化了脸部稍嫌刚硬的线条,透着难以言喻的温文儒雅。
他像是探险家与哲学家的综合体,生就一副气势逼人的容貌,却蕴涵着温雅怡人的气质。
他就是季海平,汪梦婷即将委身的男人。
稍早他从秘书的报告中得知,利丰银行的挤兑危机已经完美解决;然后父亲来电,嘱咐他上汪家去见见未来的妻子。
他微微苦笑,这桩婚事是父亲一手安排的。
从小,父亲便为他安排好一切,包括他该上哪一间学校、该上哪些才艺课程、该和哪些世家子弟交往;甚至连他的穿着打扮,父亲都特别请来一位造形师替他打理。
他规定他必须修习的学科,要求他得到最出众的成绩;他也规定他必须参加的社团,要求他在每一项竞赛中得到优胜。
他从未令父亲失望,也总是顺从他的一切指示。
就在一星期前,父亲告诉他已为李家择定了儿媳。
“汪家的小女儿不论是学识、品貌、个性,都是千中选一,绝对有资格成为你的贤内助。”
“爸爸,我不赞成在汪家闹挤兑的时候提出联姻,明摆着就是交换条件。”季海平委婉地想拒绝。
“事实就是如此,策略联姻本来就是交换条件。”季风华语气冰冷,“我肯在汪家一败涂地的时候伸出援手,已经算是优待他们了。”
季海平叹了一口气,“爸爸,利丰的体质不错,这次不过是资金一时周转不灵而已,我们帮他们一把也未必会有损失,何必一定要向人家提出这种难堪的条件呢?”
“什么难堪?和我季风华的儿子联姻会让江海渊那老废物难堪?”季风华嗤之以鼻,“我算是给足那老家伙面子了,这机会可是求也求不来的。”
季海平闻言默然。
“我晓得,你是怕他女儿上不得台面吧?”季风华拍拍儿子的肩,彷佛了然于胸。“放心吧,虽然她父亲和几个哥哥都不成材,汪梦婷可倒真是个理想儿媳,气质好得很。”
他递给儿子一张相片,“这是她的相片,你看了就明白了。你父亲的眼光不会错的。”说完,他呵呵笑着,转身出了房门。
季海平无奈地将相片往桌上一扔。对他而言,汪梦婷是美是丑、是淑女或荡妇又有何干?反正父亲已认定她是李家的儿媳,认定他该娶她。
父亲大概从未设想自己的儿子是否已有心仪的对象……或者他认为这根本不是问题——如果是小家碧玉,大可纳为;如果是大家闺秀,条件也绝不可能胜过他认定的儿媳妇。
父亲从不认为自己的提议会被拒绝;他早已习惯长子言听计从的态度。
或者,就这么一次吧!季海平认真地考虑着。就这一次拒绝父亲的安排,拒绝依他所愿迎娶汪梦婷。
毕竟,他从未料到父亲连他的终身大事也要插手。
就反抗父亲这么一次吧!管汪梦婷是天仙、是圣女,他季海平偏不娶她。
心意既决,季海平拾起那张被他随意一扔的相片,仔细端详。
这一端详,却让他整颗心立时激昂起来。
老天,事情怎会如此巧合?
这汪梦婷既非天仙、亦非圣女、却恰恰是那个让他遗失了一颗心的女人。
她正是三年前在中正国际机场夺去他呼吸的俏美佳人。
五年前,季海平衔命前往美国史丹福大学攻读资讯工程硕士。
选择资讯工程固然是因为他本身的兴趣,但进入史丹福却是出自于父亲的裁示。
“海平,我给你两年的时间。这两年你除了要拿到史丹福的硕士学位,还要带回一份详尽的创业投资计画书和一份优秀人才的名单。”季风华如是叮嘱,“只要能替盛威在信息业打下一片江山,你就能一举进入盛威的决策核心。”他相当了解父亲的用心。
名列亚洲前三十大企业的盛威一向是以生产家电用品为生力,但在高科技产业急剧成长的环境下,跨足信息、通信产业已成为决策核心未来的愿景。
父亲要他做盛威介入信息业的先锋,目的就是要他做出一番傲人的成就,以服众人。父亲要他一步一步地迈向盛威下一任掌门人的位子。
“这些年来,盛威一直由你大伯当家做主,不过他年纪大了,我们也都老了,未来就看你们了。”季风华唇角微弯,眸中射出逼人的光彩,“海澄原是季家内定的继承人,可惜英年早逝。你大伯的独生女小-还是个黄毛丫头,你叔叔的女儿小蓝又早已表明只想待在学院执教。我虽然有你跟海奇,偏偏海奇又不成材……平儿,将来盛威的掌门人非你莫属,你这一次到美国一定要好好地、认真地做,替你在盛威的未来打下基础。”
为了不负父亲所望,在史丹福的两年,他不是闭门苦读,便是和一群有着远大梦想的同学高谈阔论,描绘创业远景;再者便是造访硅谷每一家工厂观摩学习,汲取宝贵的经验。经过一番苦心孤诣后,他终于带着一份详尽的计画案以及人才名单归国。
一踏入机场大厅,他便四处张望,寻找前来接他的司机,却在无意间瞥见一场小小的蚤动。
一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在大厅里快速奔跑着,身后则跟着一名挺着肚子、显然力不从心的母亲。
即使母亲几乎扯破了嗓子喝止他,小男孩却完全不予理会,一径往前奔跑。
终于,小男孩撞上了一个年轻女人,两人同时坐倒在地。
小男孩惊慌的瞥了面前的女人一眼,似乎害怕会遭到严厉的责骂;但女人的反应却只是双肩微微地颤抖着。
一直到她抬起一张细致秀丽、轮廓带着古典美的脸庞后,季海平才发觉她是在笑。
她笑得那么愉悦,轻轻洒落的笑声像水晶酒杯中的冰块互相撞击着,让人听了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天啊,好糗哦。”她摸摸小男孩的头,明眸璀璨,“小弟弟,你是故意整我的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男孩嗫嚅地道歉。
“没关系。”她直起身,一边温柔地扶起小男孩,“你没事吧?”
小男孩的母亲终于赶上他们,嘴里不停地道歉,“小姐,真是对不起,你有没有怎样?”
“没事的。”她唇边扬起一抹浅浅的微笑。
那微笑是如此温雅秀美,像新月般透澈澄净。
一时间,季海乎禁不住屏住了呼吸。他竟觉得她是在对他微笑,而那双跳跃着光点的星眸凝睇的对象也是他……
但她是在对小男孩的母亲微笑,她看的是小男孩的母亲,不是他。
季海平定了定神,平稳略嫌紊乱的气息。
当他再次将眸光瞥向她时,她已经站了起来,朝出境处走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被一个女人夺去了呼吸,而他甚至还不晓得那个女子是何方神圣。
三年来,那女子新月般的微笑和迷人的身影一直烙印在他的心版上。
现在,他终于知道她是谁了——
江海渊的么女汪梦婷,父亲指定的儿媳,他未来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