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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沉沉声音在芳信殿内回响,玄霜听他说得容易,极想笑起来,极想反唇相讥,不过到最后脸部表情依旧是淡淡的,仿佛在听着与她全不相干的事情。
“前些年,名动朝野的川照叛国案,你也听说过的吧?”
“是。”
皇帝淡然道:“川照本来是朕倚为股肱的重臣,但当他走到与朕的对立面之时,他后面的支持者,就是你的母后。他倚仗的最大力量,则是你的母族。”
他瞧着玄霜分毫未改的神色,不由笑了下:“朕真的太看轻你了,玄霜,你知道的事情应该比朕想象中的多。”
这个也不知是表扬抑或讽刺,玄霜默默无语。
“所以,你应该明白,”皇帝皱了皱眉头,不好措辞,“是懂得了,对不对?”
当然懂了。玄霜幽幽地想,父皇你是不想要一个随时可以威胁到你、乃至与你比肩的皇后,皇后及她家族的存在,对你而言,日益成为膨胀的阴影。你削掉了这个国家多少名门大族之后,回过头来,募然发现,那个原本站在你身后的大族,而今漫漫有压顶之势。
不是不能理解,但是父皇你始终也没办法亲口对我说,你这么做是完全正确正确的,因为,流血、牺牲、悲剧下场的那个人,是我的母亲,是我的父亲对付了我的母亲,那场泼天大祸之中,死去的全都是与我流着相同血液地最亲近的人。就是这最基本的一点。始终不能不引为你我父女之间最大的隔阂,永远跨不过去。
皇帝轻咳一声,把那个根子说清楚,就恢复了从容:“巫蛊,它把你的母后、长兄。生生逼死,把你从无比优越地位置上拉下来,死亡阴影随时压在你的头顶。你在恨,朕知道你在恨,当你有了一点点行动自由以后便迫不及待行动,先开始,不过是培植自己信任的人,后来呢。想尽一切方法找到你能用得起来的力量。”
玄霜不作声,皇帝便森然继续道:“在你头一次同佳木联合设计之时,是朕最想杀你的时刻。你以为朕不过是迁怒,因为上元的炸药案从你哥哥迁怒到你身上,因为朕是要斩草除根,那就大错特错。朕要杀你,不过是因为,你有野心。留着你,总有一天,朕的太子。以及当时为你求情的晋国夫人,他们到时是会哭,还是后悔,朕可就不知道了。哼哼。总之那次最终心软不曾杀掉你,朕就决心真正地放手,两边,两边都算是朕的至亲,朕没有办法绝对偏帮哪一个。”
玄霜低下头,掩饰复杂的眼神。明知这么做没有用,可是她不愿意那么直白地示弱于有着太过强劲锋芒的父亲之前。
“玄霜,女儿。”皇帝将大手按在她肩头。“别总是低着头,你能不能仔细地看一眼你的老父亲。”
玄霜抬起头,战战兢兢:“父皇。”
皇帝不说话,只是同她对视,玄霜先是害怕,慢慢地接触到他的眼波。是温和沉着的。不止如此,仿佛隐隐带着一些温暖。她逐渐定下神来,视线在他脸上梭巡是什么时候起,她那英明神武的皇帝父亲,脸色变得如此糟糕,神情里带着如此明显的力不从心的疲惫,眼角密密横生地皱纹,发脚几如冬雪之苍白,连他的手,他按在她肩上的手,也显得不是那样的宽阔有力,似乎是略微有那么一丝地颤抖和软弱。----他,竟然就在不知觉中,过渡成了他自己口中的那个“老”父亲?
“父皇?”
“朕已老,”皇帝反复强调着,声音里有着苦笑的意味,“朕已经老了。玄霜,你抬头看,你的世界在前面,那里面有着丰富多变的色彩,每一笔都填满勃勃生机。玄霜,你还需要这样的同你的老父亲来较劲吗?”
玄霜咬着唇,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才使得自己如沸的血液平静下来,她轻声道:“父皇,女儿一直在您掌握之中,过去,现在,未来。十六k”
“不不,”皇帝微笑着道,“过去是,现在或许也是,未来则不是。”
玄霜咬着牙,狠心道:“你还能决定我地未来,就是现在。”
皇帝道:“你是逼朕现在杀了你?”
玄霜不答,却一瞬不瞬地与她父亲对视。皇帝深威莫测的表情松弛下来,轻声道:“你看,玄霜,你这就赢了,父皇不能杀你。这下放心了吧?不用再激将了。”
玄霜脸容依然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身体,却有了一丝震颤。终于,第一次,第一次,她得到确实的保证,她的父亲,确实是不会再对付她了!她不由闭了闭眼睛。
“你要的,我许给你了,”皇帝再次道,“我要地,玄霜,你能不能给我?”
“”他不用“朕”字,玄霜分明地听到,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不用“朕”字,为地是何人,这样低声下气,这样委曲求全。
她那强势而说一不二的父亲,如何会以这般低地姿态,求恳?玄霜几乎是不知所措地,微微笑了下。
“放过沈慧薇。”他道,语气里又有了不容置疑的味道,“玄霜,你作弄得她已经够了。”
“女儿不曾对她”
“你是不曾对她怎么样,这个世上,只要朕在世,还没有人能把她怎么样!”皇帝凛然道,“可是,流言是把杀人的
玄霜眼光又开始躲闪。
“玄霜,你可知,朕两年多前。就是到船里来找你那次,是去了何处?”
“是----是不是那次父皇遇到刺杀,从而外出追查?”
“没错,刺客来自何方,想你也一定很清楚。”
玄霜小声:“猎日阁。”
“呵呵。”皇帝低沉地笑了起来。随后闭上眼睛,“朕一生并不亏欠任何人,除了,除了沈慧薇。猎日阁专与我天家作对,而它是由谁一手创立,玄霜你可知道?”
玄霜怔怔道:“这个女儿实在不知。”
“不知道?”皇帝眼中转过一抹深思,随即笑道,“好吧。有些事情,朕也不是全能料到的,但是玄霜,两年前你在沼泽黑屋受伤,那座黑屋,是猎日阁所建,而最擅长利用这种黑屋的人,这个人地名字叫做黄龚亭。”
他留意着玄霜的反映,见她似乎真的一无所知,便接着讲道:“此人原先为期颐总督。野心极大,不但串通朝野,甚至里通外国,朕当时挖了一个大陷阱让他跳。才把他以及他背后的那些怂怂欲动的势力都一网打尽。而这件事情里面,付出最多地、站在最前面的,就是沈慧薇。”
玄霜低声道:“那这样,所以才亏欠了她么?”
“亏欠她的地方很多。”皇帝淡淡道,“一时说不来。朕很喜欢她,可是朕以一个小小的借口就不让她入宫,而放她在外面,十数年如一日。阻挡江湖和朝廷之间可能会有的风雨,无论哪一方面出事,都是她在最前面。她一直都做得很好,无怨无悔。”
说出了多年来压在心底那个沉重的秘密,自己仿佛觉着了雷声轰鸣的悲壮,见女儿仍是不以为意。他不禁苦笑起来。如若诉说的对象,换了另一个人。那个白衣女子,她会是什么反映呢?那样冷淡疏离地性格,会得陡然激烈起来吗?会得直言相斥吗?会,他想一定会。可是,为什么就不对她诉说,至少让自己所亏欠的人可以辗转听说,但是这已于事无补,如今她勉力抵挡那谣言的暴风疾雨,而他那一点点小小私心,早已微不足道的了。
“朕喜爱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因此而平步青云,一生荣耀?可是唯有她,朕对她太严苛,却因她得到很多。纵然如此,换来的却是利用完了一次,又一次。”也是那谣言出来,方才明白,她心上早已伤痕累累,而自己是毫不犹豫给她加上一刀的其中之一。
却不知“平步青云,一生荣耀”这八个字,落在玄霜耳中,别是一番滋味,她仍是执意地不言语。
“谁能知那黄龚亭竟然未死,竟然用十年时间,又弄出一个猎日阁来。对付天家,对付清云,沈慧薇,还有吴怡瑾是他主要的目标。”皇帝皱眉道,“朕是想将它一举歼灭,可是猎日阁的老窝居然会是缩在阴阳谷的后面,----一定有捷径,但朕找不到。就是那个时候,京里出了事,朕只能回来,玄霜还记得是什么事吧?”
玄霜终于道:“皇后娘娘薨。”两年来,她从未提及此事一个字,一旦提了起来,那就是她和莫瀛之间最大地冰山,她不希望提,真的希望,这件事已经沉入到海底,永远没人想得起来。
皇帝叹了口气:“朕没能做到平生的这最后一个许诺,就回来了,以朕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再失踪一次。呵呵,朕要亲手做一件偿还她地事情,是如此之难。”
说实在的,这件事,他当时最担心的是吴怡瑾,但是没有想到那个人对清云的怨念如此之深,他的最终目标是那白衣女子,却要在过程中摧毁沈慧薇。他做到了。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睛:“但是直到后来我才想通了,即使朕拿掉了猎日阁,也已经来不及挽回她的损失。只因,那个流言,不需要猎日阁亲自放出来,玄霜,朕的女儿,朕的好女儿,你早已拿住了她地最大弱点。”
玄霜脸色陡变。
早在皇帝提及“流言”二字,她就隐有不祥之感,可是那件事做得那样隐秘,沈慧薇现在无论在京都,还是在朝野的贵族层里都已经抬不起头来,和她决无半点干系!这两年,她都是如一张白纸一样生活在兜鍪山而已!
“父皇。”她涩声叫。
“孩子。”皇帝并未睁眼,而是无限疲倦地摸摸她的头,轻声,“父皇很累啊,父皇也阻止不了这件事,而且,父皇真的也不想再对你不好了。这件事发生已经发生了,她也受得够了,无论直接,还是间接,她都不该是对你母后负责的那个人,你已经报复了,能不能就此收手?”
玄霜木然,良久,才说:“父皇,如若要保住沈慧薇,那就杀一个人。”
谢红菁。
皇帝微微一震,沉默良久,说:“杀她容易,但她就一辈子不能原谅我了。”
玄霜几乎脱口而出:“你也不过两年寿命。”急忙忍住了。
皇帝似是洞穿她的想法,自嘲似地笑笑:“你瞧,朕总还以为在黄泉地府还能看见她地。”
玄霜也想笑,却笑不出来。能让皇帝持有这般近乎童真地妄念的女子,她从前以为,是吴怡瑾,现在才知道错了,还是那个世所盛传将代母后入主中宫地那人,她在他心里占据了那样重要的位置,为她,才促使皇帝决心干那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至少,并不完全莫须有。她于是又冷然起来,那个女子是生是死,是幸福是痛苦,倒底与她无关。
“父皇,”她道,“不是玄霜有能力做到那样,如父皇不能狠心去除那一个人,那么儿臣纵对父皇有所承诺,也是无用的。”
“呵呵,”皇帝复笑,“有个承诺也好,玄霜,朕从来不曾看低过你借风吹火的能力。更何况,以后,你大概会和猎日阁直接相对的。”
玄霜怔了怔:“和猎日阁直接相对?”
皇帝笑了一笑,打量着女儿单薄的身体:“朕听说你身子一直不大好,这会儿脸色也不是很好,是否需要先休息一会呢?”
原来真正的重头戏在后面哪!玄霜咬牙,道:“父皇,儿臣无事。”
“很好。”皇帝在殿内踱步,缓缓地问出来,“两年前你被人打伤,是谁所为,现在,可以告诉朕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