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春天是适合做梦的,窗花坠在枝头上,异国春色。
沈昼叶坐在阁楼窗前,钢笔悬空,在面前日记上协商一行娟秀小巧的字迹:
亲爱的我,展信佳。
女孩沉吟片刻,思考了下自己要写些什么,随后笔尖又一次轻轻落在纸上,树影婆娑,墨水在纸上如阳光洇开。
昨晚我睡得很好。
她揉了下眼睛,写:梦,我又到他了。
我知不是他人。
沈昼叶蹬着她的自行车,车筐放着书和路边折的向日葵,穿过雨后春天的原野。
车轮碾过湿软草壤,湖面倒映着湛湛蓝天。
爸爸是很吝惜入梦的,所以我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
我小时候希望他来梦看看我。但他总是很冷,从不露面,久而久之我也不指望了,现在想来他大概是怕被我抓住,我不让他走吧。
小自行车摇摇晃晃地穿过公路,远出现土黄色塔。
春风穿过骑车的女孩的裙摆,她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稍显酸的笑容。
但明明,到了最后的最后,我的告别是很体面的。
沈昼叶甩了甩头,琐碎的念头甩出脑海。
日一天天如流水一般过着,生活大抵如此——连孤山冒险的尽头都是夏尔的袋底洞;平淡时居多,这世上不存在永远的冒险,岁月总会回归日常平和。
可唯有平静的日,才令泥沙沉淀。
沈昼叶踩着自行车穿过田野,直奔图书馆而去。
自行车在图书馆前停定,周三自然科学书库的管理员是个瘦削的老人,饼饼不好相,坐在桌前,戴一副金边眼镜,鼻梁歪歪的,看到沈昼叶,问:“来还书?”
沈昼叶抱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老人为人挺孤僻,不少学生都怕他,沈昼叶却蛮好说话。他堆形形色色的书接过来,条码一一扫过,例行公事般问这个来交换的博士生:“有什么进展吗?”
沈昼叶愣了下,摇了摇头,如实答:“还在原来的地。”
老人沉默片刻,:“不是易事。”
沈昼叶温和地笑了笑。
“我去听过不少讲座,”老人她闲谈:“总体感觉人文社科类的发现和自然科学类的发现截然相反,人文社科是需要岁月积淀的,大多数成果都由泰斗们提供,年轻人负责阅读、行走和积累,五十岁前都是在沉淀自我;而自然科学的领域,几乎所有的突破性的成果都出在发现者三十岁前。”
沈昼叶笑起来:“牛顿发明微积分时二十三岁。”
“经典力学时候也不过三十岁左右,”老管理员随口,“四十多岁的时候才集结成册了罢了。”
沈昼叶看着老人扫条形码:“宇称不守恒定律。”
“当时杨振宁和李政也就三十几岁吧,”老人说,“个人还在普林斯顿当研究员,傍晚时人经常一同沿着特拉华的草坪散步,都年纪轻轻的,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
他想了想又,“还有约翰·纳什……发现人生最重要的成果时,都是很年轻的。”
沈昼叶若有所思,嗯了一声。
“我后来想,”老管理员平和,“和人文社科不同,自然科学的每一个突破都是一种现有世界的反攻倒算——它的每一个突破都是叛逆的,不守旧规则的,甚至是推翻前人的。经典力学毁灭了亚士多德,爱因斯坦在二十岁上清算了牛顿,而又被薛定谔海森堡毁灭……”
老人停顿了一下:
“这是一股强盛的、毁灭旧规则的力量。”
“而这种力量是独属于青年人的。”
老管理员说。
沈昼叶:“因为年轻的头脑仍空空荡荡,观点未成型,每一寸思想都可塑,每一分知识都可被质疑。”
老管理员点了点头,若有所指:“只待灵感点燃。”
沈昼叶托起腮帮,望向窗春色,喃喃:“只待点燃啊……”
“先生,”女孩若有所思地说,“我总觉得手有一根线,非常细,我……它若隐若现,我无数次以为我要抓住它了,可它又……像水的鱼,天地间的雾……滑不溜丢的,我——不,我和他……无论如何……”
根线是镜中花,水中月。
“它不会这么轻易地到来。”老管理员平和地说。
沈昼叶迷茫:“……可它会来吗?”
“我不知,”老人随口,“——但也没人知。它神出鬼没的。”
沈昼叶笑了笑:“也是。”
“但,”
老人忽然:“改变世界的灵感都出现在刹间——严格来说,它永远出现在漫长积累、漫长的寂寞自我怀疑后的刹。硬要形容的话,就像下过倾盆暴雨后云层绽开一条缝,俄而阳光泼洒。”
“点燃世界的火光来得突然……但你不会措手不及。”
沈昼叶茫然地问:“……我们尚且不知这个客人会不会来。”
“没错,我们不知这个客人几点来,怎么来,来的时候带着怎样的结果,”老人平和地书垒起来,“甚至连它有没有来的打算都不知。”
他新书递给沈昼叶,说:“——但我们扫榻相迎。”
沈昼叶浅淡笑笑,接过一厚摞书,抱在怀,和老先生别,向门明媚的、蒲公英盛开的春光走去。
老先生说得太含蓄了。
沈昼叶想。
大多数自然科学领域的人一生其实都是在做同一个课题,如果去看这数百年间研究型教授的履历,会发现他们的博士毕业论文绵延了他们的一生,博士毕业后二三十年,也不过是在原先的论文基础上持续发掘。
而这已经是大多数自然科学研究者一生都难得一求的breakthrough。
光是求得这样的灵感,就已经穷尽了他们一生的力量。
——而火光这位客人,纵观整个人类,到来的次数是寥寥无几。
每次祂降临人间都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伴随着冲刷天地的风雨,足够整个人类耗费数个世纪来消化它的礼物,它是西西弗斯的巨石,是普罗米修斯在长夜举起的炬火。
是神话的事物。
是凡人可遇不可求的,仅存在于幻想中的。
……
沈昼叶趴在窗边长久地思考。
陈啸之倒是板正地坐在桌前备课——他如今也不太在姓沈的是不是喜欢趴在窗台上了,只是很恶毒地提了几嘴家养沈昼叶相当于养猫,抽空得把阳台窗户封上,免得她顺着窗户滚出去。
沈昼叶认定他犯病了,结果没过几天,发现陈教授真把边窗户封了……
“……”
陈啸之做课件做到一半,忽然开口:“阿十,你们上课的时候讲没讲过自然科学大停滞?”
沈昼叶一愣:“你是指20世纪后半至今的基础科学停滞吧?”
“差不多,”陈啸之疲倦地说:“你们课上怎么讲的?我参考下,我想给这批科生着重讲讲这部分内容。”
沈昼叶回忆了一下,说:“我们大物讲了一次,数学分析讲了一次,然后后来量力学又讲了一次,老师还挺重视这个的。”
“虽然他们都是一群蠢货,”陈啸之礼貌地说,“但该知的还是得给他们好好说说,指不定三十岁就开窍了呢。”
沈昼叶不赞同地说:“不要因为学生没你聪明就攻击学生。”
陈啸之极尽嘲弄地冷笑一声,仿佛准备让沈昼叶去吃屎。
“……”
“我们院老师讲‘基础科学停滞’的时候……好像也没讲什么特别的吧,我记得,”沈昼叶回忆了一下,,“就是提了自从70年代之理论物理就停滞不前了,往后数十年都是在吃之前的老,相论的,量力学的……顶多顶多还有个弦理论。”
陈啸之很傲地点了点头:“嗯哼。”
“——但是弦理论他们都持保留态度,”沈昼叶谨慎,“三个老师都认为四种相互作用力和基粒统合起来创造出d3膜这个破概念有点太扯淡了,我们量力学的老师最恶毒,原话是‘搞弦理论之前先学会说人话怎样’……”
“……”
陈啸之饶有趣味地问:“哦豁?课下有人找他打架了吧?”
沈昼叶后怕地点了点头:“一天后跟我们宇宙学的教授打得难舍难分。场面宏大,校长都来劝架了。”
陈教授嘲讽:“弦理论帮人就是玩不起。”
沈昼叶:“……”
你们男的都有问题,沈昼叶腹诽。
“总之部分是课上拓展内容来着,目的是鼓舞学生,希望我们这一代人解决基础科学的困境,”沈昼叶认真地说:“但连着三个老师都提过,可他们重视程度之。”
陈啸之:“是。”
他低头去看自己的电脑屏幕:“……毕竟已经五十年了。”
距离最后一个巨匠的离去,迄今已经五十年。
没有人知未来如何,不晓得人类会不会停步于此,没人敢预言技术内卷的来,人类的命运。
沈昼叶小小地嗯了一声,继续盯着窗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小声使唤陈教授:“只只,jio冷。”
陈啸之瞥了她眼,拿着自己椅后搭着的毛毯起身,到窗边给自己的小青梅裹上了。
“都五月,快夏天了,”他一边像个老妈一样给她裹毛毯,一边低声训斥,“你还怕冷,我说你体质不行你还和我犯犟。是不是找。”
沈昼叶从此再没怕过跟陈啸之嘚瑟,抬头断言:“只只,你好凶,这算家暴了。”
场面嚣张,一当事人十分不怕。
陈啸之静了三秒。
下一秒,被裹了毯的小当事人脑壳被吧唧一拍。
“……”
当事人捂着脑袋愤怒喊:“陈啸之!你又!又!又打我脑袋!!”
陈啸之面无表情地反问:“不然呢?”
“……”
沈昼叶气急败坏,使劲儿掐他胳膊、陈啸之由着女孩掐他,却把她推到墙上,低头,阳光如雨洒落,他亲了亲掐他的女孩的面颊唇。
人气氛旖旎,呼吸交缠。
沈昼叶忽然被亲了下,耳根都红了,小翼翼抬头看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也不看看咱家是谁家暴谁啊,”陈啸之捏着姑娘家的手腕嘲弄她,“混账东西,一点儿不顺就掐我,我胳膊都青了,再掐我就去警局验伤。”
沈昼叶:“……”
“快我歉,要不然送你进局。”陈教授恶毒地威胁。
沈昼叶:“…………”
沈昼叶刚一要开口,陈啸之却又捏着她的手腕缓慢向后抵,不容拒绝地吻她的唇,她的话堵了回去。
姿势有些过分,沈昼叶一时情动,连眼眶都有些泛红:“……呜……”
“……你这么好欺负,”陈啸之边吻边沙哑,“要不是遇上我,你可怎么办。”
沈昼叶嘴硬地说:“放屁……你才好欺负,你全家都好欺负。”
陈啸之沉闷地笑了起来,转而把她搂在怀,个人靠在窗台上,沐浴着炽热的春日阳光。
“晚上给你做糕团。”陈啸之很沉稳地哄她。
女孩哼了一声,把脑袋搭在陈教授颈窝头,想把便宜占回来。
陈啸之大概觉得小青梅有思,捏捏揉揉她软软的耳垂,沈昼叶越来越感觉自己吃了大亏,凶巴巴地训他:“你备课还没备完就来玩儿我?”
陈少爷眉头一皱,仿佛被误会了似的:“我刚刚哪玩儿你了?我是这种人吗?”
沈昼叶争辩:“……”
“玩你,是晚上的事儿。”陈啸之澄清。
沈昼叶:“…………”
沈昼叶被他占了双倍的便宜,却又错失机会,刚不回去,憋得不行。
陈啸之一时半会儿不肯放开她,于是人在窗台上懒洋洋抱着。
陈教授有一搭没一搭揉女孩卷卷的头发,沈昼叶则困倦地闻着他身上的香气——人住在一起的日久了,沐浴露洗发水都是用的同一款,可陈啸之身上的气味闻起来,较之她自己,有种别样的、如烛火般温暖的味。
“……只只。”沈昼叶小声唤他。
陈教授:“嗯?”
“……会是我们吗?”
陈啸之呼吸乱了一瞬。
女孩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胸口上,陈啸之恍惚间觉得自己她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他生来孤独的灵魂被补完,春江水暖。
“……我不知。”他诚实地说。
沈昼叶抱住他的腰,在他胸口磨蹭自己都面颊,懒洋洋地小声嘟囔:“我也不知。”
陈啸之笑了起来。
“个不大口气不小,”陈教授很坏地捏了捏女孩的腮帮:“往上坐坐,你这样猫着腰不舒服。”
沈昼叶顺从地向上蹭了蹭,长而轻的睫毛擦在他脖颈处,阳光如湖水漾开。
个人静了许久,久到沈昼叶以为陈啸之睡着了。
然而陈啸之忽然:“……可我相信你可以,阿十。”
阿十一愣,睁开眼睛。
“你是个澄澈赤诚的人,”陈啸之侧脸英俊而阳刚,眼瞳在太阳下泛着琥珀般色泽,定定:“世界在你眼,我们这样的凡人眼的是不一样的。”
沈昼叶胸口微微起伏。
“我从小就有种这种念头……”他又说,“好像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茫茫人间,我只看得到你。”
沈昼叶脏蓦然酸软。
“在我眼,如果你不行,我不知还有谁可以。”
他说。
然后她的小竹马低头,在她唇上安静地亲了亲。
小竹马亲她时,小托着她软绒绒的脑袋,像是生怕她被磕到了似的。
唇一触即分。
吻毕沈昼叶望着面前的男孩,个人靠得极近。她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在疯狂生长,要撑破她的躯壳,成为春楼之下的蓝鸢尾,或是田野上皴裂的花穗。
她看爱。
爱如盛夏的积雨云,厚重且席天卷地。被爱的人脏在凡世温热鼓动着,血液送向血肉之躯的每一寸。
这颗年轻鲜活的脏知自己此刻正被人爱么?
——知。
它炽热地在胸腔中跳动。
“是我们。”沈昼叶看着自己的男孩,说,“只只。”
她顿了下,用力纠正他:
“——是我和你。”
因为漫长的余生中,我们荣辱共。陈啸之。
我们是彼此的半身。
…………
……
六月,陈啸之把自己在斯坦福的课程结了题,不顾院长挽留,向校董事会递交了辞呈。
巴斯德曾说,“科学无国界,科学家却有祖国。”
二零一九年春,随着局势急转直下,沈昼叶已经理解了陈啸之放弃斯坦福的tenure的原因。哪怕他距离终身教职只差临门一脚,也不愿留在异国他乡,宁可回国另起炉灶,从头开始。
她理解后,一开始是有点崇拜陈啸之破釜沉舟的决的。
但是这崇拜只持续到沈昼叶看到北大给陈教授发的offer的瞬间……看到人才待遇后沈小师姐头都晕了:这算个屁从头开始,如果从头开始就有这么多钱,沈昼叶愿在开头趴一辈。
人比人气人。
她想起自己在北大堪称沿街讨饭的研究生劳务费,又看看贵校给陈啸之开的慷慨年薪,气得差点脑血栓。
况且陈啸之是什么出身,他缺过钱么?
沈昼叶终于体会到了校血淋淋的差别待遇,她痛骂圆明园职业技术学院吃扒肥水净流海龟田,土博连杯茶百都得和人拼单,引进人才可以去望京吃西餐……引进人才还他妈是个世家弟,从小到大没有过一天缺钱的日,当真是旱的旱涝的涝……
陈啸之她碗的萝卜炖牛腩没动几口,大概正被母校气得吃不下饭,终于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嘚瑟:
“老公当引进人才不好吗?”
沈昼叶:“……”
“——阿十,”陈教授说话都假惺惺的,“我十分信任你的个人力——但是,作为你男人,必须说句实话:另一面,你得认清现实。”
沈昼叶:“……?”
北京市端引进人才放下筷,慢吞吞地说:“你得被人养着。”
沈昼叶气得炸了三根毛,凶他:“你放屁。”
陈啸之笑了起来,顺手把她炸起来的毛按下去,示她好好吃饭。
沈昼叶忿忿的,用筷戳了戳炖得酥软的牛腩,过了会儿,又小声:“……我知你是什么思。”
陈啸之饶有趣味:“哦?”
“从小到大听了么多次,就算是傻也记住了,”沈昼叶有点难过地低着头,戳着饭碗的米饭,“他们都……都这么讲,说我没眼儿,不会和人打复杂交,连要饭都要不来……所幸脑袋弥补了致命缺陷,不和人打交也饿不。但也只做到饿不而已。”
话音刚落,陈啸之毫无同情,嗤地笑了起来。
沈昼叶:“……”
“不准笑,”沈昼叶凶他,“我也不想这样的!”
陈啸之笑够了,:“他们你的点评还蛮精准。”
沈昼叶沉默三秒,问:“你是不是想?”
陈啸之登时不再造次。
沈昼叶扽了下筷,去夹牛腩,陈啸之给她盛了一小碗汤,汤他用虫草和老母鸡精煲了小半下午,老母鸡虫草花的每一分滋味都炖进了汤。
阿十从小挑食,却从不会挑小竹马的手艺。
陈啸之安静地看着她吃东西。沈昼叶吃东西时脸蛋被塞得鼓鼓的,咀嚼时小腮帮像小仓鼠啃向日葵籽,十分可爱,却又让人感到宁静。
陈教授发呆,看她吃东西,忽然怔怔地说:“……我的就是你的。”
沈昼叶:“诶?”
她抬起头,迷茫地看着陈啸之。
“我说,”陈啸之莞尔,“阿十,我手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沈昼叶耳根霎时红成了春日傍晚的花,仿佛被小竹马不经欺负了一下,又像是被他亲昵爱怜地捏了捏脸,小声:“……怎么像……可……可我不想被养。”
陈啸之立刻顿悟,说:“我以后不这么说。”
“我不是这思,我是不想……”
她话音未落,陈教授忽然讶异地打断她:“阿十,你觉得你现在在做什么?”
捧着满满一碗虫草老鸡汤的沈昼叶:“……”
“你觉得你十五岁在做什么?”陈啸之又问。
沈昼叶:“……”
陈啸之缓慢向椅背靠坐,问了第三句话:“五岁呢?”
“…………”
“接受现实。”陈教授总结。
沈昼叶:“……”
沈昼叶遭受毁灭性打击,陈啸之夹了一筷虾酱豆角炒蛋,以余光看着她,看了一小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但又怎么了?”
沈昼叶耳根羞愧地红着,说话也支支吾吾:“……我……”
……我觉得挺不好思的。
“从小时候我就觉得,”她的小竹马低着头,用筷把虾酱炒蛋拌碎,“——只要你兴兴的,围在我身边儿,下午我们在街边树荫下跳房,晚上躺在屋顶上讲故事,才佳人终成眷属,你奶奶喊我们下去吃点……我来说,天下就没有兴的事儿了。”
沈昼叶抬头看着他。
陈教授看着自己的碗,娓娓:“人长大了,又会比小时候贪。后来不仅想要跳房和讲故事,还想被你牵着手,朦朦胧胧的,就想要你的很多东西——想让你想起我来,想和你亲亲贴贴,想让你笑眯眯地看着我……想让你把我当男人看待。”
“再后来,”陈啸之莞尔,“就贪了。”
他想了想,又说:“人都是越来越贪的,所以还想要多……我小时候没得到的东西。开始想要你的爱,要你的人,你的痴情,你的温柔和岁月……想要你和我这辈都在一起,不准看别人一眼。”
沈昼叶模糊地看着他,好似答应他般,轻轻‘嗯’了一声。
——陈啸之其实是很少这样率直的。
他向来不爱把话说透,仿佛说透了就烫嘴。这人打小饱受大男主义荼毒,在漫长人生中沉默是金和口是非八个字贯彻得彻彻底底。但这段日大约发现了小青梅甜言蜜语的好处,嘴开始有点实话气儿了。
陈啸之:“——但是这么多年,有一点,从没变过。”
夕阳下,女孩认真地望着自己年少的爱人。
爱人启齿:“……我最兴的事儿,”
他不善言辞地停顿了许久,终于说了下半句。
“……就是你围在我身边儿。”
……
下一秒,沈昼叶有点得逞似的,眉眼甜甜地弯了起来。
陈啸之:“……”
说完话的陈啸之大梦初醒般张了张嘴:“…………”
他大概终于反应过来了些话有多肉麻,差点跳楼自尽,欲盖弥彰:“……吃、吃饭吧,我今天这虾酱炒蛋挺不错的。”
沈昼叶乖乖地挖了一勺炒蛋,又觉得小竹马说话实在是太惹人疼了,甜丝丝的,笑眯眯地看着小竹马,表扬他:
“你好可爱哦。”
被夸了可爱的小竹马静了三秒,“你别吃了。”
阿十立刻把炒蛋挖进米饭勺米埋住,坚决大喊:“我不!”
个人小学生般拉扯了半天,最终以个人从桌边闹到沙发上,沈昼叶咕叽一声栽进靠垫告终。
下了黑手的陈教授拍了拍手,冷酷无情地警告:“不准说我可爱。”
彼时天色已晚,沈昼叶歪在靠垫头,面孔红扑扑的,笑个没完。
“不说你可爱了,”阿十吸取了教训。
陈啸之坐着,很贵地嗯了一声。
沈昼叶磨蹭爬起来,甜蜜地拍他马屁:“说你我好,做饭好吃,晚上睡觉会给我盖被,给我削苹果会削小花。”
陈啸之耳根一红,似乎不知如何应,手足无措的样,而下一秒,他感受到沈昼叶忽然抱住了他的腰。
太阳已落山了,天色黯淡下来,风温暖熨帖。陈啸之背后阿十胳臂温温软软的,环着他的腰,犹如这天地间存在的唯一篝火。
“只只可爱,所以我最喜欢你了。”
女孩甜甜地说。
陈啸之毫无缘由,眼眶一烫。
他曾以酒、以通宵,以无尽的堕落,又曾以学业岁月麻痹自己;他曾自我洗脑,说她不过是他人生的插曲,不值得惦记,不值一提。
然而些深可骨的伤口不会被骗。
它们在每个深夜溃烂,流出稀薄的泪。
男孩难受得撕裂肺。
然而在十年后的某个春天,四月的春风却终于吻过他的血泪,来吻他的。
于是陈啸之些经年溃烂的伤口,在风,在绵延天边的枯草中合拢。它们愈合如初,一颗炽热的如蒲公英般,匍匐于少女足下。
“嗯,”他声音有丝几不可查的颤抖,说:“我也喜欢你。”
沈昼叶得到回应,柔软的面颊在他脊背上顺从地蹭了蹭。
“只只,我明天想吃竹笋肉包。”姓沈的小混蛋说。
陈啸之脏几乎要蹦出胸腔,努力令自己镇定,怪责:“我去哪给你变竹笋?”
沈昼叶哼唧了一声:“我不管。”
陈啸之:“……”
他说:“……行,明天给你做。”
说完,陈啸之缓慢地女孩抱在怀。
天彻底黑了,个人安静地抱着,沈昼叶脖颈靠在他肩上,雪白而纤细,在夜,如栖息湖畔的天鹅。
“……只只。”沈昼叶小声。
陈啸之嗯了一声,把她抱紧了些。
沈昼叶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了数次,在陈啸之以为她已经在犯困的时候,小小地开口:
“……我好累呀。”
陈啸之几乎是一下就明白了。
他知阿十现在所面的是什么,也是他正面的。陈啸之无识地去握女孩的手指,变得柔软而酸楚。
二人孤独地驻足于尘世,长夜尽头,潮汐冰冷地冲刷,海边一轮孤单弯月。
孤独,是人类生俱来的宿命。
他们生于茫茫宇宙中一颗落单星辰,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到第二个自己为伴的星。
从猿人们吃下伊甸苹果的一刻起,这个族群就注定了务实。这片土地贫瘠,生存是个体最沉重的义务,义务残酷至极,有人打猎,有人采集树果,为生存付出一切。但这世上,总会有零星猿人离群索居。
它们站在山巅仰望黑夜,在篝火中质问自己这个世间——
为什么世间黑夜之后是白天?我头顶的星空缘何闪烁?
四季为何交替,为什么苹果会坠向大地,为什么天是蓝的,而人的身影倒映向水底?
夜空蕴藏着什么秘密,会有人理解我么?
我的爱落在世间,会有回响吗?
冬天,它它的思想孤独地在月下。
人年少时学习,周围总是有许多同侪的。
老师教他们已经不剩争议的知识,考试,课题,一点点地筛选。不知从何时起,课上说明流派观点的次数变多,课上文字被大段划去,小组课上再无“结论”一说。
初中,中,竞赛,大学,再到硕士,博士。
这条路上同侪越来越少,考场的同学逐渐只剩三五个人。
而终有一天,你回过头,会发现身旁连导师都不复存在,学之一路上再不会有人指引。
是人类这一族群的边境。
……
陈啸之递完辞呈后闲了下来,开始长久地坐在即被搬空的办公室黑板前擦擦算算,有时沈昼叶推门进来研究这块板,擦掉一行运算,在黑板前发半个小时呆,然后把擦掉的式原样誊回板上。
目睹了全过程的陈教授嘲笑她:“你跟我半斤八。”
沈昼叶丢了粉笔,怒:“你这个肯定有问题!!”
“——地球人都知我这个肯定有问题。”陈啸之毫不客气地阴阳怪气她,又问,“我们少考虑了变量么?沈昼叶你觉得个缺失的变量到底是什么?”
沈昼叶抬头看黑板,头痛:“我也在思考……我们肯定忽略了什么东西。”
陈啸之:“…………”
沈昼叶站在密密麻麻粉笔字前,抬头看一眼黑板都强迫症到头皮发麻:怎么会有这么长的狗屎运算?不仅是错的,还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错,这种不确定性令这一切雪上加霜。
沈小师姐忍委屈,大多数冒犯都不以为,按说应该是个佛祖,但有一点把她和佛祖区别开来了:她无法忍受错误的公式/运算/推论/证明,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而且看久了会狂躁。
陈啸之看热闹般端详她的背影。
沈昼叶坐立难安地绕着黑板走来走去,试图纠正这旷日持久的错误,但是没有半点插手余地。
黑板上的推论错得浑然天成逻辑严密:三个月前它的错误严丝合缝,三个月后它斗榫咬合,看一天怀疑人生,看久了直接厌世。
在沈昼叶准备把黑板砸了的时候,陈啸之终于看够了热闹,慢吞吞:“叶叶,过来。”
沈昼叶:“……”
沈昼叶过去,陈啸之拿走姓沈的手攥着的粉笔,顺了顺她的毛,把人抱在怀,俩人一起盯着黑板看。
“……”
“……”
一片静默中,沈昼叶开口:“你觉得有没有可是我们万有引力的计算出了偏差?我觉得块的运算最硌手。”
陈啸之静了三秒,不太赞同地说:“我们俩人一起推过七八遍了,这种情况应该搁置一段时间再算,除非有必然的把握。否则这叫机械性重复劳动。”
沈昼叶:“……”
沈昼叶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展现出了个小小脾气叼叼的质,暴躁喊:“我不算啦!”
陈啸之憋着笑,沈昼叶挣扎着扭来扭去,暴脾气地喊:“物理不适合我!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要继续干理论物理啦!回国就去理教门口摊烤冷面,加蛋加肠七块钱,全家福十三,看到穿格衫的就苦口婆劝他们不要学理论物理,回家去吧,推个小车创业,把自己吊算了……”
陈啸之好提醒她:“你摊烤冷面是会人的。”
沈昼叶:“……”
“你就是,”沈昼叶深吸一口气,含泪说:“你就是不想看我自力生!连我摊烤冷面都不支持!陈啸之,你困不住我一辈,你良坏透了……!!”
陈啸之:“…………”
陈啸之想这症状怎么一天比一天严重,这到底是什么人间苦难,又搂着沈昼叶,个人在午后的办公室发呆。
办公室一团糟。
不少专业书被他从书架上清了下来,有些卖给了同系的教授,有些被装进fedex箱托运回国,此刻办公桌上只摊着聂鲁达的西语诗集,第四十八页折了个角,被日光晒着,飞鸟振翅一般微抖。
“……我说。”
陈啸之望着光锥,忽。
沈昼叶抬头,看着他。
“你还记不记得句话?”他问。
沈昼叶:“哪句?”
“事物的质……”陈啸之梦游般说,“……它展现于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
沈昼叶微微一怔。
学过自然科学的人会明白:事物的质,往往是反常识的。
譬如日升月落、环绕世界的太阳其实才是个静止天体。年轻的尼古拉·哥白尼在星辰间窥秘密——但头顶骄阳也并非永恒不动,百年后的科学家们发现太阳系的中在银河系右旋臂上飞舞,随着公转,飞向宇宙尽头。
而诞生于二十世纪的一名伟大头脑则告诉人们,人类奉为权威的时间并非一成不变。
在他的理论中,时间破碎不堪且不再统一——他全世界宣布:此时此刻,你我就处在不同的时间中。这是我们周围的引力场带来的细微时空弯曲,只是时空的弯曲太过微小,以至于在此前绵延上千年的文明岁月,从未有人察觉。
有人说他疯了,他斥为异端。
一百零一年后的十月,伟大的头脑早已世长辞,ligo站在摄像机前向世人展示一条黑底雪白的曲线。曲线双中星在宇宙中并为一体,在13亿光年迸发出创世的万丈金光。时空涟漪抵达太阳系,声音轻柔,像是被戳破的啤酒泡沫。
他是的。年轻的后继者们说。
看。事物的表象是会人类撒谎的。
而自然科学在四百年前从哲学中分离出来,如离弦之箭般飞速发展的唯一原因,就是它敢于质疑过往的一切权威,反一切表象成。
它实事求是、唯事实论,哪怕再看似荒谬、违反常识的理论,只要是脚踏实地的,就会迎来被证实的一天。
正如卡尔·萨根在他的书中所说——在科学中,没有不可讨论的问题。
没有不可推翻的真理。
——是科学广袤的领土上,阻止我们的族群向前摸索的,最大阻力。
一刹,沈昼叶迷茫神情之中,忽然浮现出了一点别样的神色。
陈啸之没注到一瞬,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有没有可,是我们的问题……”
沈昼叶下识接:“——出现在这一黑板公式前?”
“……”
陈啸之一愣。
沈昼叶也愣住了:“想到一起去了……?”
陈啸之愣愣地点头,沈昼叶忽然下扳开他的胳膊,连扶带爬地滚回黑板前,撑着黑板,仔细端详一黑板公式。
“……”
“问题,”沈昼叶呆呆:“……可比黑板上的这些还要源。”
陈啸之下识接:“四种作用力的概念错了?”
沈昼叶一刹浑身发抖。
“不不……”她声音发着颤,望向黑板,,“不……不说它错了,它有……有个……我们一直以为是变量!我们一直以为我们忽略的是变量……”
沈昼叶说得支离破碎,但是陈啸之却一下明白了,瞳孔震颤。
“我们筛了么久的数据,”姑娘家语无伦次地叙述,“大海捞针一样,想看看有什么干扰的变量……可是……”
陈啸之无识地接:“……万一被忽略的是某个常量呢?”
“是某个恒定的、不变的值,”陈啸之带着一丝迷茫,“也不这么说……某种源,比四种相互作用力详尽……”
一刹,火光穿过尘世。
普罗米修斯之火在一间小小的、即被搬空的办公室迸发。
桌上摊着诗集,小盘放着啃了一小口的无花果,名年轻的爱人隔着张桌,望着彼此眼中乱七八糟的自己。
他们的脏几乎都要跳出胸腔。
“……我……我不敢说。”沈昼叶发着颤。
陈啸之指按住额头,颤颤抖抖地摆摆手:“你……你让我想想……”
“我也……”沈昼叶手撑着黑板,手抖地抹掉了一大公式,混乱地说,“我也……我也想想……”
陈啸之:“……”
个人僵直地沉默了许久,如是足足过了近半个小时,沈昼叶甚至连姿势都没怎么变。
早夏的风吹起窗帘,陈啸之终于冷静了些许,打破了沉默:“现在不激动。”
沈昼叶喃喃:“……,不激动。”
陈啸之理性仍未完全恢复,但经整理好了下一步一二三,尽力镇定地给小青梅解释,“我们个现在都需要独处,时候呆在一起只会互相影响,不利于来纠错和讨论。”
小青梅:“……同、同。”
“不抱太大希望。”陈啸之仿佛也在劝自己般,平气和地说,“要保持悲观。”
沈昼叶复读:“悲观。免得一场空欢喜。”
“没错。”陈啸之亦。
沈昼叶发着呆,拽开办公室门。
陈啸之忽然叫住了她:“……叶叶。”
沈昼叶:“诶?”
他面色仍带着一丝红,问:“……晚上你想吃什么?”
沈昼叶回头望着他,笑了起来。
人间温暖,光照耀着一凡间的爱人。
整个加州翠绿欲滴,一派属于晚春的,生机勃勃之色。
他们而言,永远是,也是,一个平凡的下午。
只是天下午灵光停驻人世,无声无息地悬于他们头顶,犹如即爆裂开来的超新星。
沈昼叶前二十年,都不曾这么勤苦。
一面她不敢确定自己的构思是否正确,只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验证自己的假设——沈昼叶从初中起就不爱用计算器,六位数加减乘除随便算,但在这一刻,她甚至不敢留下半点隐患。
每一个最简单的式,她和陈啸之至少要倒推三遍。
有时她在咖啡馆和陈啸之喝着咖啡,会在纸杯托上写下下一步琐碎的灵感,陈啸之看一眼,有时赞同,有时反——而后争论不休的人各自起身,跑到一边,互不干扰地证实自己的想法。
沈昼叶时才识到,自己和陈啸之共事,是一件幸事。
小竹马求学十八年,十八年的苦修中未有一日自己放松过要求,理论知识坚实程度沈昼叶旗鼓相当,有极度强盛的好胜实事求是的精神,懂得如何协调压力工作的系。
最后这条沈昼叶一直无法掌握,她一旦进入状态,不眠不休三天都是常事。
于是陈啸之经常会把cpu超速运转的小青梅一铲挖出来,带着她去公路上兜风,喂好吃的小肉丸,或是带着她跨越暮春的绵延荒草,一起去黄石公园。
“别错过这景色,”陈教授莞尔笑,“你可是生在春天。”
生于春天、甚至被起名叫四月的的小青梅哈哈大笑,摘了自己的眼镜,在春光中,笨拙地他在车上接吻。
女孩命注定远航,男孩是她的童年玩伴,是她的少时同侪。
是志同合者。是一起去向无尽之海航行的旅人。
他是爱人,是伟岸的战友。
是人世间个最她互补的灵魂。
…………
……
沈昼叶科时,张益唐刚做出孪生素数的研究,受邀回母校做过一次讲座。
讲座天北大国际数学中挤得挤挤挨挨,都是想看看这个在美国籍籍无名多年,甚至去赛百味做过服务员的,在名不经传的新罕布什尔大学做了十多年按日结薪的临时讲师,却忽然撼动了世界的老师兄的样貌的十几岁二十岁的小混蛋们。
大多数来听讲座的都不是数科院的,主要图一新鲜,于是张益唐一讲推论细节,个个看上去多少有点痴呆。
但沈昼叶倒是听了个大概,但她记得最清楚的并非张先生的论文,而是,他极度平静的样貌。
他并不在自己做出了怎样的成果,不在名利,不在自己曾在赛百味端了数年盘当会计的过去,不在自己前五十多年的窘迫,做完讲座之后目光只平静地盯着面前的纸笔,像一面此生都不会为物撼动的古井。
沈昼叶望着张先生,朦朦胧胧地生出一种念头:他应是真的喜欢。
这种热爱支撑了他的一生。
无名利。无金钱,无利禄。
他毕生的追求是很纯粹的。年少的她模糊地想。
十九岁的沈昼叶同类相吸,看明白了这个比自己大近四十岁的禅修者;却因太过年少,尚来不及懂他。
讲座快结束时有个q&a环节,鉴于张益唐的研究内容过于晦涩,大多数人都云雾,因此这环节提出的不少问题都是很浅显的、甚至张益唐的生活经历相的。
有一个化院的男生起来,开玩笑般问他,张老师,你做出这个重大发现前有什么征兆吗?
这是个趋近神学的问题。
张益唐闻言腼腆地笑了起来,回答:我当时的确有一种念头。
他说:……说是直觉可并不确切,我没法论证它,但它在梦告诉我,我距离个答案只剩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然后张先生很平静地说:我觉得我可以做出来。
十九岁的沈昼叶很是不认可,腹诽搞纯数学的说话怎么比自己还难懂……我说话就已经够像放屁的了。这已经不是神学了,是玄学,或者张先生就是在说屁话。
但是在六年后的晚春初夏交界时,沈昼叶忽然发现,张先生所言非虚。
他们到了头发丝的距离。
像去爬科罗拉多大峡谷的山,又像是经过儿时狭窄的胡同。
有时沈昼叶是船长,有时则是陈啸之把着船舵。
他们的船在海上展开每一寸船帆,破开万仞风浪,冲向迷雾的尽头。
肯定是痛苦的。
但是每天早晨沈昼叶都会模糊地生出一点念头——他们距离答案又近了一些。
她坐在桌前吃早餐,和陈啸之一起打包回国的行李。个人一边打包一边争论不休,聊回去有什么好吃的,暑假要去哪玩,再到家要买什么装饰品,而每次抬起头四目相时,沈昼叶都会在陈啸之眼看到类似的光芒。
他也这么想。沈昼叶了然于。
些问题的答案正向他们呼啸而来。
一层一层,他们拨开迷雾。
第一个程是陈啸之在餐厅买面包时候完成的。
时他左手提着一瓶芬达,拧开喝着,手全是冰饮料上结的水,右手拎着一袋切好的无花果面包,他眼映着如火的太阳——忽然他眼睛一眯,仿佛被太阳映伤了双眼似的。
其实只是个很普通的假设,但陈啸之忽然在公式,体会到了某种绝的、韵律之美。
仿佛它一直在儿,陈啸之不过是它的发现者。
路上陈教授如常地和所有人打招呼,不有任何不同;他看球场上打球的学生的热闹,为骑山地自行车的冒失鬼让路,只是回办公室的步伐明显急切了不少。
他把沈昼叶叫到他办公室,个人齐协力,把老黑板擦了个干干净净,陈啸之随手抄了截断掉的红粉笔默了刚才的式,沈昼叶看到的瞬间,眼睛瞪得滚圆,像颗小杏仁儿一样。
“你解解看。”陈啸之拍掉手上的粉笔,漫不经,“我路上没来得及。”
沈昼叶抽了张纸誊下式,顿了一瞬,率直地说:
“只只,我直觉就是它了。”
陈啸之不做声,撑在桌边,懒洋洋的晒太阳,他看着沈昼叶一点点地算,一点点地推,又看着她耳根泛起激动的红色,低下头去和她接吻。
第二个程的蛛丝马迹出现在深夜。
它和第一个程的降生不过隔了四天。
天晚上沈昼叶正在自己的小阁楼宿舍上收拾行李,她把从国内带来的一大堆半导体物理器件的教材团吧团吧丢进垃圾桶,和自己的几篇sci一起卷成一团,又把自己在这儿淘的书放进托运回国的行李箱。
陈啸之在门等着给她搬东西。
风吹过的一刻,沈昼叶忽然灵感顿现。
浑然天成,大抵如此。
沈昼叶几乎连说话的空隙都无。
公式美感太过强烈,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假的。她随手拽过一个,趴在地上式抄了下来,抄完左看右看,又觉得不够完美,咬了咬笔尖,加了个停留于假设中的自变量,并定义了它们。
“只只,”沈昼叶喊他。
陈啸之一愣,以为她收拾得有点困难,正准备搭把手,女孩却突然甩过来一个小。
“你……”沈昼叶声音微微发着颤,“你看看。”
陈啸之接过,书页翻开。
他时还不知,他此刻的举动是百年后世界学术界地动山摇、天翻地覆的开端。
在个初夏,某个夜风干燥温柔的夜晚。
女孩跪坐在老旧的木地板上,仰着头,他露出个再赤诚不过的笑容。
“我觉得,”姑娘声音不谙世事,却又如赤般热烈,自己的小竹马:
“这个可太过超前了。”
…………
……
人类历上有过近千亿的人。
这存在于历中的、时期各不相同的个体,无一例地背负了名为生的痛。
被时代裹挟,被世人的目光绑架,被这时代赋予的目光捆绑。被比自己强大的人命令,被社会规训。
于是少年时疯狂的梦在月下,化为江流中模糊的一滴水。
忘了它吧。丧钟为少年鸣响。你要长大,奔向安稳的、富足的,充实的,成熟的生活。
可年少的君王,曾骑着骏马飞驰于尼罗河畔。有人被火烧灼,宁不屈。有人树起冲天塔。
有人脚步迈向山川大地。有人向深渊尽头嘶声大喊。
有人二十二岁年离开家,去拜谒天地,从此再不回来。
陈啸之在昏暗的光低头,看她秀气,却又略嫌潦草的笔迹。
一刹,他脏几乎跳出胸腔。
些我们少年时,最狂野的梦。
梦有征服世界的野,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有不服输的韧劲,有不肯弯折半分的、属于少年人的脊梁。
有诗集,有无尽的梦广袤无垠的天地。
你还记得么?
在梦,什么都有。
——梦什么都有·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