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他要和我一起吃饭,是什么意思?
沈昼叶坐在回帕罗奥多的公交车上,那公交车晃晃荡荡,穿过空旷辽阔的公路。
金黄夕阳洒落满车,沈昼叶坐在公交车的后排,蓬松柔软的头发抵上车窗玻璃,无尽的光将她柔软的头发映得温柔明亮。
这趟公交车人不算多,但却也坐满了客车,都是赶路的人——她身边坐了一个胖滚滚的波西米亚老太太,年龄恐怕五十多岁了,头上还扎着色彩斑斓的丝巾,像个神婆。
她圆滚的身躯将位置占得满满当当,甚至还挤压了一点沈昼叶的生存空间。
“……”
她礼貌地让开些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陈啸之没说别的,只给她发了个孤零零的地址,没多说别的,意思就是让她自己过去。
“……孩子。”
一个声音忽然道。
沈昼叶一愣,抬起头来,发现是她旁边坐的波西米亚人妇女。
那女人一口产自美利坚南方的烤鸡味英语,皮肤微黑,眼睛黑白分明。
她看着沈昼叶,温和地问:“孩子,你为什么在叹气——你上车以来就没停过。是今天做事不顺利吗?”
沈昼叶呆呆地问:“……我叹气了吗?”
波西米亚人——那个老奶奶,温柔一笑,道:“叹了,而且很多声。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愿意听听看。”
沈昼叶笑了笑,说:“都挺无聊的,不应该浪费别人的时间。”
“你说说看,”老太太温暖地道:“这趟车才刚发不久,我们时间也充裕得很。你应该也是在帕罗奥多下吧?亲爱的,来点巧克力,什么难过的事情都会忘记的。”
沈昼叶:“……”
那老太太从自己缀满流苏的小皮包里摸出一板巧克力,掰了一小块,递给了她。
“……我爸爸,”沈昼叶捏着被晒得有点融化的巧克力啃了两口,忽然在阳光中笑道:“——他以前也对我这么说。”
沈昼叶:“……他说吃点糖就会好起来,就算考试考的不好不开心,爸爸也会带你去吃冰淇淋,吃完我们就当做这些事从来没发生过。”
老太太温柔地点了点头。
然后沈昼叶说:“……小时候觉得每一件事,最后都会得到妥善的解决。”
“考试没有考好,总还有下一次机会,而下一次一般不会考的太差,”沈昼叶笑着摇了摇头:
“和朋友吵了架只要道歉就可以恢复如初。特别想要的玩具可以和爸爸妈妈打赌,只要赢了他们就会买回来,所以每一样想要的东西我最后都会拥有,如果哪里出事儿了的话,最后也总会有一个happyending。”
“小时候,总觉得事情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的。”
沈昼叶笑道:“可是现在这个岁数就会发现,我想要的我永远也得不到,我过去的理想和我有着如天堑一般的鸿沟,人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老太太又将巧克力往前伸了下,见沈昼叶不吃,又把它收了回去。
沈昼叶在温暖的阳光中,带着一丝绝望说:“我现在毕不了业了。”
头上扎着丝巾的老太太愣了下,粗糙手心在沈昼叶的手背上拍了拍。
沈昼叶不想影响到听客的心情,只温和又苍白地讲了讲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连带陈啸之的事情也一起——陈啸之对她的冷淡,和那天的羞辱,晚上还要和他一起吃饭。
然后沈昼叶温和地笑道:“……我有时候真希望这是一场噩梦,我一觉醒来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还在小时候的某个课堂上。”
老太太一顿,温和地说:“——所以你想改变过去。”
沈昼叶道:“it’sjustametaphor……”
老太太温和地看着沈昼叶,沈昼叶稍微停顿了一下。
“……确实,”沈昼叶终于点了点头,苍白地笑笑:“我想改变过去。”
那吉卜赛老太太丝巾边缘的珠子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芒,平和地道:“可是事实就是,无论如何后悔,你都活在当下——能够改变的也只有当下的一切。”
沈昼叶想起通信的本子。
那是她能够改变过去的唯一方式,可是她却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这已经超出了任何人的理解范围,更没有任何理论可言。
她只是温温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你的父亲,”那个老太太忽然道:“是过世了吗?”
沈昼叶点了点头:“他已经离开我们所有人十年了,我来前刚给他上了十年坟——就是我们国家祭奠亡者的习俗之一。”
是啊,沈昼叶想,已经离开十年了。
这十年里离开小昼叶身边的人已经不计其数——她父亲、将她当作关门弟子培养的慈教授,过去将她爱如珍宝的陈啸之,同学,朋友……留下一个早已习惯了离别和失去的、孤独的成年昼叶。
老太太:“……”
沈昼叶注意到她又黑又胖的手指上戴着累累的戒指,各色的宝石在她手上闪着光。
沈昼叶开玩笑道:“您好像占卜师。”
“是吗?”胖老太太颇觉有趣:“我倒觉得你也很有意思——祝你生活顺利,孩子。”
然后帕罗奥多站到,她提起自己的手包,站了起来。
这个老奶奶非常高且壮实,保守估计比沈昼叶高了一个头,可能只比陈啸之矮一点点。沈昼叶拎着包下了车,车站远方夕阳万里,海风如诗。
“我……”沈昼叶握着包,难过地对这个奶奶说:“……我要去和我前男友一起吃饭了。”
老太太笑道:“行,亲爱的,那你去吧,我的女儿一会儿就来接我了。”
沈昼叶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表,点开了手机上的地图。
然而下一秒,那头巾上缀满流苏的吉卜赛人老太太忽而不忍地开口道:
“——不是这样的。”
沈昼叶:“……?”
她从手机屏幕上,呆呆地抬起头来。
“不是这样的,”
吉卜赛老太太不忍地看着她说:
“——孩子,有些东西,从来没有离你而去。”
老太太说话时,万里山海浸入金光,加州灿阳覆盖大地,颤抖又热烈地将最后一丝光芒泼入人间。
金雀花在路旁绽放。
陈啸之为什么要和我吃饭……沈昼叶仍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难道是真的没有女朋友,想吃一吃回头草?
沈昼叶确实是单身了十年。
——那个叫陈啸之的少年对她而言过于难忘,他承载了沈昼叶年少时近乎所有的爱恋与怦然心动,沈昼叶仍记得那些浸润在杜鹃花般的光中的往事。他们在川流不息人群、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迎接的2009年,在新年的钟声里,少年陈啸之称得上生涩的一吻。
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像故事的最开头一般,光辉灿烂着。
每天早上他抄来的情诗。少年们在冬夜花园、累累月季花掩映中所观测的星空。记忆中于宇宙深处中绽放旋转的玫瑰星云。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在熹微晨昏中醒来时少年被牵着的,她的手。
神奇动物里雅各布在告别时对奎妮说,这世上将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
奎妮流着泪摇头,说,这世上无人与你相似。
——therenobodylikehim.
沈昼叶对待自己的感情,其实非常的非黑即白。
她不会因为一个人对自己太好而点头与对方在一起,那是一种极端的对自己对对方的不负责,喜欢就是喜欢,不来电就是不来电。而沈昼叶和陈啸之分手后,的确再也没有人能够带来‘世界都在为之颤抖’的悸动。
……
沈昼叶紧赶慢赶,跑到了陈啸之要和她吃饭的地方。
一来沈昼叶没打车——每个月补助就那么一点点的贫下中农博士生穷得叮当响,每个月领的钱还没有学校里修葺图书馆的工人高,二来沈昼叶认路比较捉急,她来旧金山湾不过一个月多点,又格外的不擅长看地图。
鸟路界定天空,黄昏落日犹如绽放的玫瑰。
成年的陈啸之靠在自己的车旁边,修长双腿交叠,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的夕阳。
他是要和我复合吗,沈昼叶背着自己的书包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时,有点迷惑地想。
……应该不是吧。
但是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哪怕陈啸之做出了那种事情,但他只要提出来,我其实都会认真地考虑一下。
陈啸之转过头,淡漠道:“怎么这么晚?”
沈昼叶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小声道:“……路上……”
……路上有点儿迷路,而且我今天太累了。
陈啸之却根本不在意她在说什么,扭头就走进了店里。
沈昼叶还没说完的话卡在嘴边——她是一贯的不善言辞,说话缓慢,而且有点小声,被打断之后就续不回来了。她呆了呆,跟着陈啸之一起朝里走。
陈啸之今天穿得并不正式,ow-t恤又套了条工装裤,他将头发随意地抓了抓,显得年轻又嚣张。
他找来吃饭的餐厅的风格相当波普,沈昼叶脚不点地地走了一天,有点灰头土脸,发丝上都是灰,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跟在他身后落了座。
他们坐在露天的、能吹到风的露台上,头顶悬着一盏暖黄灯盏,墨绿遮阳伞下可见沉入地平线的夕阳。
陈啸之将菜单拿起来递给沈昼叶,漠然地道:“想吃什么点什么。”
沈昼叶想起自己原先每次和陈啸之出来吃饭,他都会说这句话——那时年幼的她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暖意,和沈昼叶如今接过菜单时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昼叶垂下眼睛,小声说道:“谢谢。”
她没什么胃口,快速扫了一眼菜单,随便选了个迷迭香烤的羊排,草草地交还给了服务生。
“——你发给我的东西我看了,”陈啸之平直地开口:“质量不行。我不想算你过关,你这次的数据我不会用,这个我给你说清楚。”
沈昼叶轻轻地点了点头,只觉得胃里难受地绞紧了,胃酸令她的胃里一阵发烫。
陈啸之将单点了,服务生抱着菜单和点菜板离去,然后他在沈昼叶的对面,缓慢地握起了两手。
“老实说,我不关心你到底,”陈啸之在昏暗光线中十指交握,缓缓地、忍着怒气般说:“——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但沈昼叶你现在在我手下,用这个态度搞科研,不可能行得通。”
沈昼叶忍着颤抖说:“……知道了。”
陈啸之打断了她:“你不知道。”
沈昼叶握紧了勺子,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开胃菜端了上来,鹅肝被煎了两面,黄油顺滑地流入雪白盘底,焦脆表面撒着黑胡椒粉。
她用叉子戳了戳煎好的鹅肝。
沈昼叶不知道该对陈啸之说什么,也已经不想询问他让自己滚之后又请自己吃饭的用意了。
她如今在陈啸之面前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就这么安静地吃了饭——这家店做得还算不错,氛围也还不错,但是沈昼叶几乎失去了品尝的能力,只能尝出什么是甜的,什么是咸的。
但是每一样,对沈昼叶来说,都味同嚼蜡。
陈啸之忽而道:“apapc参加过么?”
沈昼叶苍白地摇了摇头,说:“基本只参加过国内的。”
陈啸之:“……”
他不再说话。
灯光昏昏,落日沉入大海之时,陈啸之忽而嗤地、紧咬着下颌笑道:
“——沈昼叶,你是哑巴了?”
沈昼叶正在伸手去抽纸巾,闻言微微一愣,抬起头看向陈啸之。
“算了,”陈啸之嘲弄地说:“看你也不像个会说话的。”
沈昼叶呆呆地看着他。
陈啸之:“……”
“沈昼叶,你到底是用什么,”陈啸之嘲道:“读到现在的?你学位到底能有多水?”
沈昼叶眼眶一红:“……我、我……”
然而陈啸之打断了她:“——你别说了,你也说不出来。沈昼叶你我还不知道?我跟你那么长时间,关键时候你除了支支吾吾‘我’和‘你’,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你和男人吃饭都这样?”
他的语气极其恶劣,沈昼叶都没听清他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连鼻尖儿都红了。
然而她已经开始逐渐对各种事情失去反应——包括她小老板的挑衅,包括彻夜未眠看到的朝阳,还有这样的陈啸之。
沈昼叶垂下头顺从地不再说话,指尖深深地掐进自己的手心。
下一秒,陈啸之嘲弄地开口:“——我他妈问你呢,沈昼叶。”
他微微一停顿,带着丝嘲弄问道:“你和男人吃饭都这样?”
沈昼叶那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屈辱,鼻尖通红,发着抖道:“……和、和你没关系。”
“和我没关系吗,”陈啸之坐在沈昼叶的对面,眯起眼睛,手指交叉而握,调戏般地说:“我他妈也不知道了,我得拿你这种学生怎么办,忙吧帮不上,我想教你点什么你学不会——嗯,沈昼叶?你说怎么办?”
沈昼叶:“……”
她颤抖着垂下了眼睫,无可选择地,以沉默待他。
下一秒,陈啸之忽而哂道:“我想了下,决定收回那句让你滚出去的话,不如我们再试试。”
沈昼叶一呆,又抬起了头,震惊地看着陈啸之。
“我说——”陈啸之停顿了一下。
那一瞬间,风呼一声吹了过去——但如果不是那阵风,沈昼叶应该能够听到他咬紧牙关的声音。
“我想不出你别的用途了,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怎么样?和我再试试?”
沈昼叶脑子里嗡地一声。
恶劣了一晚上的陈啸之,几乎是往沈昼叶心口捅刀般地道:“我感情空窗期,正缺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