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成梁说话的声音竟而有些微微发抖,胡应龙跟随他已久,却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过,心知杨成梁今次要交代的事情确实不一般。
他双目一亮,问道:“这不过是区区一张盐引而已,难道这盐引还会杀人?否则怎么除去柳松那帮奸党?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杨成梁嘿嘿一笑,说道:“咱们这朝中叫人匪夷所思的事,那还少吗?假使这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盐引,柳松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的让锦衣卫和江湖门派肆意搜查?一路从扬州追杀到京师?”
胡应龙点头道:“如此说来确实奇怪,不知却是为何?”
杨成梁听他问话,忽地陷入一阵沉默,半晌才道:“其中缘由说来话长……要讲起这盐引的来历,却该要从二十五年前说起了。”
胡应龙不无惊讶,道:“二十五年前?”
杨成梁点了点头,只见窗外轻风吹过,烛光摇曳照在他满是沧桑的脸上,神情看起来阴晴不定。
杨成梁理了理思绪,说道:“二十五年前,我那时也和你们差不多大,正是英雄少年、意气风发的年纪,不过那时蒙先帝厚爱,早已官拜定远将军,署指挥同知衔,镇守西北。”杨成梁说到此处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可见他当年是如何的年少轻狂马蹄急了。
胡应龙和孟东庭二人都知他在遥想当年,当下也都是微微一笑,并不追问。
杨成梁呆呆出神一会儿,继续道:“当年的边境局势又与现下殊不相同。那时西北较为太平,不像如今这般战事多生。那时我朝所虑者,反是北疆一线。”
胡应龙哦了一声,他近年驻守西北,和那哱拜打了个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却不曾想到原来二十余年前却完全是另外一个局面。
杨成梁道:“这北疆一线以外乃是为鞑靼朝所掌握,鞑靼朝彼时出了个百年来难得一见的枭雄,人称达延汗。此人狼子野心,屡次派兵扰我边境,杀伤军民无数,弄得是北疆之地人人自危。朝廷被他这般长年滋扰,不胜其烦,派人讲和,但使臣不是被痛打一顿,便是被黥脸刺字赶了回来。”
胡应龙嘿地一声,道:“如此嚣张可恨,岂能轻饶了他!”
杨成梁点点头头道:“正是如此,那时候当今圣上刚刚即位,内有反逆叛乱,外有强敌环伺,可说是内忧外患,但他少年心性,如何能忍,当即调集十五万大军,开关出征,准备好好教训下鞑靼。只是这达延汗确有才略,我朝统兵的几员大将,不是战死便是投降,竟然全军覆没。”
胡应龙心下好笑,想道:“怪不得没听人说起过这等事,原来是输的连裤子都掉了。我说本朝今日有这许多废物,原来是二十五年前就在朝中了,一次找齐这么多的饭桶,也真难为了皇帝老儿。”
孟东庭见胡应龙忽然脸上带笑,却也不知他因何事发笑。
杨成梁并未留心他二人如何反应,而是继续说道:“如此一来,圣上龙颜大震,还想再派将前往,但此时朝中众人早已被那达延汗吓破了胆,任凭圣上如何发怒,满朝文武却都战战兢兢,无人敢发一言。便在此时,文官队伍中却有一人抢步走出,自称愿往,二位贤侄却说这人是谁?”
孟东庭沉吟片刻,道:“我猜此人便是柳松,若非他有此等大功于当今圣上,想他昔日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钦天监监正,断然无法达到如今这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杨成梁哈哈一笑,道:“好小子,无怪乎应龙如此举荐于你,你于事态走向趋避上确有独到的判断!”
杨成梁接着说道:“这柳松无怪乎现在能够位极人臣,其实确有其过人之处,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命前去面见达延汗,愿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鞑靼退兵罢战。圣上也无其他办法,当下便拟旨派柳松为使会见达延汗。这柳松也不知靠着什么法子,竟然真的说动达延汗退兵百里,两下罢兵休战。当今圣上正是借此喘息之机,改攻为守,筹兵增援北疆,建造碉堡防御,这才保得北境安宁!”
胡应龙挠了挠头,道:“如此说来,这柳松于我朝是有大大的功劳啊,为何如今成了人人喊打的奸党魁首?”
杨成梁叹了口气道:“原说北境能够安宁,柳松确实是首功一件,后来他又在朝廷的几件大案中为圣上立下大功,这才有了如今这等尊崇地位。但不久坊间就传出一种说法,说这柳松乃是趁着那时圣上刚入承大统,不谙熟我大明的天时地利,他与这达延汗私相授受,竟将我朝的龙脉走向秘密告知,答应回去之后与之遥相呼应,断我大明龙脉啊!你们来看。”说着在书桌底下捣鼓了片刻,从中拉开一处暗格,接着异常小心的将那盐引取了出来。
孟东庭心头大为震动,暗道:“杨侯爷真英雄也,他刚说将我纳入门下,此际便不把我当外人,连事关当今朝廷的机密都丝毫不避讳于我。此人确实不同一般。”
胡应龙却在心中想道:“杨侯爷这也太过大意了,此等机密,便胡乱放在这种地方。若是碰上了高人,穿宅过户如履平地,如何保得住?”二人各有思量,一齐凑过去观瞧。
只见杨成梁表情严峻,将那盐引展开铺在书桌之上。只见盐引背面画了一幅地图,图上尽是些花花绿绿的线,其中一条红线尤为显眼,此外,还弯弯扭扭的写着些完全看不懂的文字。
胡应龙看罢一阵笑,道:“我还当你老杨藏的什么宝物,却原来是份天书,这上头写的什么玩意儿跟扭麻花一样?”
杨成梁摇头道:“那不是关键,关键你们要看这红线。”说着用手指指着那图上的红线,只见那红线在地图的北地一路蜿蜒曲折,颇见气势。
“这红线便是柳松画与达延汗的大明龙脉图,传说柳松画完龙脉图之后跟达延汗言讲只要一万人马将这龙脉从中切断,我大明江山就将唾手可得,不必劳民伤财连年征战。那达延汗知他乃是钦天监监正,小命在自己手上,量他所绘断然不会有假,这才约好两厢接应,达延汗退兵百里,也好让这柳松回朝廷交差!”
胡孟二人点了点头,这才对盐引的重要性有所认识。
杨成梁又道:“虽说其后达延汗即患病暴亡,此后这些年也再未听说鞑靼朝有派兵来断我大明龙脉之举。但想来只要咱们能够翻译这盐引上头的文字,再指证柳松泄露龙脉给敌国的事实,圣上又岂能再容得了他!”
孟东庭十分清楚这朝廷鸿胪寺设有通译,当即问道:“侯爷如今可曾派人去鸿胪寺找来通译一看?”
杨成梁面色凝重,道:“我已私下找了相熟的通译来瞧这上头的文字,这里有几个字是蒙古文,已经译了出来,写的是让去宁夏城找一家叫做“利通号”的商号。其他的就不知道是什么文字了。”
胡应龙一旁取过烛火,笑道:“这有何难,这盐引上的文字或许是用奇特材料写成,说不定用火烤上一烤就变成我们认识的字了呢。”
杨成梁当即骂道:“你小子在这当口还开这种玩笑,须知这东西是多少人用命换来的,以后铲奸除恶可都要靠它呐!”
胡应龙似不赞同,道:“说到铲奸除恶,怕是更多要靠实力,还没听说过一张五千引的盐引就能把奸臣吓倒的,我看还是手里多掌点兵,有了实权才好跟这些奸党叫板!”
杨成梁鼻子一哼,道:“你以为我找你们来就是听故事的吗?我先前已经安排了南星与欧阳二人,带着这张盐引,按照上面的蒙古文字即日前往宁夏访查。欧阳乃是捕头出身,这等明察暗访之事他最合适不过。至于应龙你嘛,老夫另有重任给你。”
胡应龙闻言猛地站起,双脚并拢高声道:“末将谨听侯爷号令!”
杨成梁道:“十日后你点齐本部兵马,到梅大人麾下听命,随他增援熊万敌熊总兵,此次出征西北,只许胜不许败,听明白了?”
胡应龙行了个军中之礼,大声道:“应龙舍生忘死,必保梅大人马到成功,不负侯爷重托!”
杨成梁捻须微笑,道:“你此次出征西北,就带着这位孟公子一同上路,也好让他一块历练历练。”
胡应龙闻言大喜,赶紧和孟东庭一齐拜倒叩谢。
孟东庭见杨成梁对自己委此重任,之前对他的些许成见一扫而光,而对胡应龙的提携更是万分感激。
胡应龙领命刚想要走,杨成梁却又唤住了他,对他低声嘱咐道:“这回南星与你分头行动,彼此之间还要多番联络呼应。他那里如若遇到什么难事,你还需分心支援,便宜行事。”
胡应龙点了点头,这才明白杨成梁调派自己带兵前往西北的用意,想来他是对李南星、欧阳北一行不是十分放心,这才让自己率军着意接应。他哈哈一笑,道:“侯爷无需多虑!我定保万事无忧!”
杨成梁见他胸有成竹,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以兹鼓励。
又过两日,杨成梁在侯府之中大排筵宴,专为门下众将送行。他放眼望去,李南星、胡应龙紧挨着坐在自己左右,欧阳北、孟东庭下首安坐,姚广一旁护卫,还有诸位大将,都是镇守边关重镇的骨干。宁远侯麾下,真可说英雄齐聚、熠熠生辉,杨成梁兴致颇高,频频举杯。
宴后杨成梁又把李南星拉到一旁敦敦嘱咐,将那盐引慎重的交到他的手中,言道:“此物事关我朝气运,你定要万分小心。到了宁夏,你与欧阳北二人细细查探,想方设法译出这盐引上的文字,看那柳松是否真的画了龙脉图交给达延汗,做那里通外国之事。”
李南星一脸审慎,答道:“侯爷,近日我日夜思索,我等此去宁夏查访,那柳松必定会调集大批高手沿路设阻,只怕这一路之上必难太平。因此我想先回龙虎山天师教一趟,向天师府住持求助。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杨成梁那日在护国巷中曾见过刘道坤、何道洪二位真人的神技,知道天师教的高手非同小可,喜道:“事不宜迟,能得天师教真人相助于你此行有益无害。另外我再着姚护卫一路护持。”当日李南星连同欧阳北、姚广一行急急出城往南而去。
又过得几日,胡应龙带领孟东庭,点齐本部兵马,随着梅国真梅御史一同增援西北,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出得京城。
胡孟这一路军马和李南星、欧阳北那一路约定好了,待得平逆大事一了,便于五月十五在宁夏城会合,尔后一同班师返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