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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顺太妃的声音打断了郑宓的思绪。
郑宓回过神。
明申仍捧着他的书伏在案上专注地看。窗台下冒出了些许嫩绿的草,那株梧桐树仍还光秃秃的,却在树根那圈嫩草的映衬下,染上了些许生机。
郑宓站在庭院中,将目光自明申那里收回。顺太妃站在她身旁,正疑惑地望着她,不知她为何突然停下不走了。
郑宓笑了笑,温和道:“明申这般专注,我便不去搅扰他了。”
仿佛方才出神全是在看九殿下。
顺太妃随着郑宓转身,沿着这条鹅卵石小路又往外走,她也不怎么敢留她,只道明申如何喜欢太后,太后亲临,他高兴还来不及,何来搅扰之说。
自顺太妃那里出来,郑宓不由自主地去了文澜殿。
文澜殿是明苏曾祖父所建,藏书极丰富,但凡这天下间能找到的,都搜罗了来收藏在其中,为的则是勉励皇家子弟手不释卷多读书。
可惜,好读书的皇子不多,自建成以来文澜殿便多冷清,直到明苏进学。
为取用方便,文澜殿就建在后宫,便是走过去,也不过两三柱香的工夫。
郑宓在夜幕降临前到了那座殿宇外。
大抵是为营建出清幽的氛围,文澜殿是在一座小院的,院中栽了不少青竹与松柏。
青竹取自《诗经》淇奥一篇中以竹喻君子,勉励皇室子弟如青竹一般坦荡温润。
而松柏则出自《论语》中的那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要求明家子当如松柏孤傲耿直,岁寒不凋。
郑宓自庭院正中那条青石板路走过去,殿中值守的宦官见太后乍然驾临吃了一惊,忙迎出来诚惶诚恐地行礼。
郑宓摆摆手,温声道:“我随意看看,你且去忙吧。”
宦官不敢多言,安静地退下了。
这地方多年没来了,模样却一丝都未改,书架的位置,屏风摆放,书案铺设,都一如往昔。
郑宓在书架间走了一圈,最终在二楼北面的书柜后头摸出了那本《阑珊记》。
这话本藏在里头七八年,竟也没被虫蛀,只稍微旧了些。郑宓拿到手里,缓缓地踱步到窗下临风处,翻开了扉页。
她也没细看上头的字,目光不过自字里行间掠过而已,而指尖摩挲书页时的轻柔却像是寒冷冬日里沸腾的茶炉间袅袅升起的白烟一般带着氤氲的温柔。
那日明苏听她问好不好看,既震惊又难以置信,望了她好半日,方压低了声问:“你也想看吗?”
郑宓正要回答,一阵脚步声传来,值守的宦官自那一列列书架后绕了出来。明苏当即端正了容色,将手中的话本朝袖袋里胡乱一塞,坐正了身子。
宦官来了二人身前,陪着笑道:“殿下,到闭门的时辰了。”
殿中皆是纸堆,极其易燃,故而文澜殿的规矩,黄昏即闭门,闭门之后殿中不许有人,更不许在殿中用火烛。
明苏沉稳地点了下头,站起身来,将那藏了话本的衣袖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拉着郑宓,走了出去。
她好似极为镇定,但面容却绷得紧紧的,领着郑宓快步走到殿外的庭院中,方轻轻松了口气,松开了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惊魂甫定,望着郑宓,才想起自己过于紧张了,有些赧然地笑了笑。
难得做坏事的老实孩子大抵便是这样,旁人还未发觉什么,她自己便先心虚了。
郑宓眼中的笑意深得几要漫出来,她们一同回去,明苏话也不多,走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停下步子,侧身正对着郑宓轻咳了一声,正色道:“话本是我无意间看到的,还只翻了两三页。”
像是在给自己辩白,她不是有意去看这些大人们不许她碰的话本的。
郑宓忍着笑意,顺着她说道:“难怪,我记得殿下从不碰闲书的。”
她们站在一株海棠边,海棠过了花期,只余满树郁郁葱葱的绿叶,天色已暗下来了,火烧云奔腾的骏马一般在高阔的天边蔓延,却给这重重宫墙之内添了几分疏阔辽远。
明苏见郑宓信了她,才算安心,正要继续走,郑宓却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殿下。”
明苏望过来,眼中带着淡淡的疑惑。
郑宓唇角微微地弯起,轻声道:“既然殿下还只翻了两三页,不如与我一起看?”
于是当晚,她便随明苏去了她的贞观殿。
她们一起坐在灯下,一人压着一边的书页,一起看了起来。
这话本讲的是一公主入皇家寺院修行,遇上一红尘不染的高僧。高僧容貌俊秀,年不过二十,却已修得佛法无边,被天下人尊称为佛子,皇帝拜其为国师。
公主一见佛子误了终身。
写这话本的书生颇为克制,没往里头插什么淫诗艳词,倒将公主如何心动,佛子如何自佛心平静无波,到微起微起波纹,再到进退两难,到佛子困苦于要如何不负如来不负卿写得层层递进,极为细致动人。
郑宓与明苏从前哪读过这般描绘儿女情长的话本,情之一字在闺房中是光提起都要脸红的。
她们起初只粗粗地看,渐渐地又为书中情愫吸引逐渐入神,然而期间又夹杂着无数心跳与面红耳赤。
公主向那佛子剖白心意,笑吟吟地道:“我见佛子前,所求甚多,见佛子后,余生所盼唯只一件。”
佛子对她疾言厉色,公主也不生气,淡淡道:“我不过是爱你,我有什么错?”
郑宓按在书页上的手指曲起,明苏就在她身旁,她想看看她是何神色,却不敢转头。
殿中静得很,除却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便极为寂静。
郑宓从不知原来寂静也能如此鼓噪,分明耳中不闻声响,可心却吵得仿佛满殿都是欲言还休的心动与缠绵。
她看到明苏按在书页的手指也微微地曲起,察觉她的身子因专注而微微前倾,仿佛能听到她的心跳,能想象出她柔软的眼神。
于是话本再引人入胜,她都不能专注,分出一半的心思黏在明苏身上。
公主很是大胆,打定了主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引诱这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入红尘,佛子佛心坚固,却终究不过□□凡胎,他控制得住自己的言语,控制得自己的举动,却控制不住一日日动摇的心。
“阑珊的红尘阑珊的夜”,郑宓正看到这一句,垂在身侧的手上突然便覆上了另一只手,那人手心湿冷,仿佛紧张极了,紧张出了冷汗。
郑宓转头,便看到明苏仿佛镇定自若地看着书页,可她面上的薄红却径直蔓延到了颈间,将她青涩的心思展露得清清楚楚。
殿下的心意与她的是一样的。郑宓的紧张反倒平息下来了,那寂静中鼓噪也被安抚,心动的声音融入静悄悄的夜色中,于是夜色便染上了红尘的缠绵。
直到最后看完了,明苏也没有松手,手心的湿冷因二人双手交握而温热起来。
写这话本的书生颇有几分柔情,中间曲折无比,最好还是给了佛子与公主一个圆满结局。
但明苏仍是觉得可惜,她望着书页出了好一会儿神,方叹息道:“若是佛子不还俗,兴许能修成正果吧?”
郑宓甚为意外,问:“还俗与公主长相厮守不好吗?”她以为明苏心中,与喜爱之人相守是好过清冷沉寂的修佛修道的。
明苏道:“不是不好,是他若成佛,便能得长生,那与公主便能永生永世地相守了。”
郑宓叫她说得愕然,随即又忍不住笑,摇头道:“殿下真是贪心。”
说完又觉得殿下说得对,与心爱之人的缘分一世哪里够,永生永世都嫌不足。
可惜她们都只是凡人而已,都只得一世缘分。
“阿宓,阿宓。”明苏突然唤她,语气很急。
郑宓回过神,笑着问:“怎么了?”
明苏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但又着实好奇得很,踟蹰片刻,她微微地靠近一些,凑到郑宓的耳边,语气里有些神秘的模样:“后头写佛子抱着公主掀开红罗帐,一同躺到了床上,过后不久,公主便有孕了……故而,相拥而眠便是行床笫之欢吗?”
郑宓一怔,万万没想到殿下会生出这样的误会来。
她比殿下年长一些,已是谈婚论嫁的年岁,家中母亲特寻了一日,私底下与她分说过夫妻之礼,自然知晓什么是床笫之欢。
单单相拥而眠是称不上床笫之欢的。
可她又不知该如何与殿下分说。女儿家脸皮薄,那日母亲拿着画册来说与她时,她虽容色正肃,犹如进学一般,可心中却很窘迫。
眼下要她与殿下分说此事,她哪里开得了口。
明苏的眼眸格外清亮,唇角微微地抿起,正等着她回答。
郑宓躲不过,只得望向别处,含糊敷衍道:“殿下就当是吧。”
横竖宫中有专司此事的女官,过上几年,等殿下长大了,此事自有人教她。
明苏却当了真,她恍然地点点头,又轻轻吁了口气,低声道:“那倒是不难,我学一学,应当很快就能会的。”
此话一出,郑宓登时觉得不对,明苏也察觉到了,她们对视了一眼,目光一触上,便似被烫到了一般,各自飞快地转头,望向别处。
以致接下来好几日,明苏都不敢见她,哪怕是道上不留神遇见了,她也会即刻红着脸,远远地跑开。直过了快半月,才好一些。
天色渐渐暗下来,文澜殿值守的宦官趋步近前,恭敬道:“太后娘娘,闭门的时辰到了,娘娘若有没看完的书,不妨带回去看吧。”
郑宓晓得这里的规矩,回忆被他打断了,也没怪罪他。拿着手里的《阑珊记》,回了慈明殿。
明苏今夜来得颇早,几乎是天刚擦黑,她便堂而皇之地自正门入了郑宓的寝殿。
她先到她身边看她在做什么,见郑宓正做在针线,便问:“这是做给谁的?我的,还是明申的?”
她又在不动声色地与明申比较了。
郑宓哪里不知她的心思,抬头笑望了她一眼,道:“是陛下的。”
明苏立时便有了笑意,坐下来提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两盏茶,郑宓一盏,她一盏,而后便自袖袋里摸了个册子出来看。
郑宓做的是一身春衣,刚起了个头,还瞧不出样子,她将线一针针地缝入,不时抬头看一眼明苏。
明苏将册子一页页翻动,读得甚是仔细,看样子应当是底下呈了什么要紧的治世之策上来。
郑宓唇边漫上了淡淡的笑意,她不由自主地又想到昨日的事,想到明苏伏在她肩上皱紧了眉头唤她名字的模样。
这么多年过去,她许多地方都长进了,竟唯独在这件事上,一直都没开窍,仍还信着她当年信口敷衍的话。
想想也是,明苏一早就传出了喜好女色的名声,有这看似风流,不惧世俗的名声在,宫中女官自不会多事派人来教她,淑太妃恐怕也以为她早知道了。
谁能想到她居然这般干净,瞧上去风流又肆意,尝遍风花雪月,其实连夫妻之礼都还懵懵懂懂不明白。
而她们相处时,明苏又规矩得过了头,唯恐冒犯了她,又哪儿敢循着本能做什么。
“阿宓。”明苏突然唤道。
郑宓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她,目光格外轻柔。
明苏怔了怔,只觉阿宓今夜似乎格外温柔,但阿宓本来就很好,她便没深想,将手中看完的册子放到一旁,兴致勃勃道:“你在宫中闷不闷?我带你去狩猎可好?”
“不好。”郑宓无奈地看她一眼,“你且等半年。”
明苏一听就知道为的什么,昨日太上皇才下葬,她今日便想游乐之事不妥当。
她丧期虽未多恭敬,但也只亲贵大臣们知晓,无人敢说什么,但若去狩猎,必然大张旗鼓,百姓们难免议论。
何况再过两月便是春闱,届时天下学子汇聚京师,闻说此事,必会议论陛下不孝。
郑宓说得在理,明苏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自然听进去了,但难免扫兴。
“等到春闱,京中便很热闹了,到时你带我去宫外转转也能解闷。”郑宓安慰道。
明苏一想也是,狩猎身边必然要带上不少人,被这么双眼睛盯着,她与阿宓一起也难得尽兴,但微服出行就不同了,定然有趣得多。
她立即道:“好,我令人先备几身能出行的衣衫,到时我们一起。”
她说着话,眼中就绽放出跃跃欲试的光彩来,可见此时就已开始期待了。
郑宓一边重新拿起针线,一边笑着道:“好。”
自上回在上华宫劝明苏要放下,她便真的渐渐开朗起来,这是好事。
明苏看完了册子,闲坐着无事,便站起身,欲去郑宓的书架上选一本书来看。
她站在书架前搜寻一圈,看中了一篇前朝太傅所著的政论文集,正要拿下来,突然看到边上放了一本话本。
咦?明苏惊讶,她记得阿宓并不喜欢看话本,她好奇地松开文集,抽出了那本话本。
一看封面,便见写着《阑珊记》。
有些眼熟。
明苏拿着这话本,一边朝郑宓走去,一边回忆在哪儿见过。
走到郑宓身前,她才想起,这话本许多年前他与阿宓一起看过的。
“这可是自文澜殿寻来的?”明苏兴致盎然地问道。
郑宓抬头看了眼,看到明苏手中的话本,她又低头,唇角微微地翘起:“嗯。”
明苏于是生出追忆往昔的心思,她坐下来,翻开话本,看了几页,便生唏嘘,那时她多天真,只是看话本中公主与佛子间的情意绵绵便面红耳赤地不敢看阿宓。
哪像如今,如今她可长进多了,虽说有时对着阿宓还是忍不住脸红,但她们已做过最亲密的事,她已是见识过□□的大人了。
明苏笑了笑,然而转念一想,又觉那时的明苏与阿宓好生令人怀念。
她放下话本,望向郑宓:“阿宓……”
刚唤了一声,正欲感慨几句,明苏忽然发觉似乎有些不对,她顿了顿,疑惑道:“阿宓,你可是在忍笑?”
作者有话要说:要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