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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宓来了不多时,中书令与兵部尚书在殿外请见。
近日朝臣皆甚勤勉,每日所奏之事,竟是太上皇时的两倍,更难得的是,他们并未那些鸡毛蒜皮之事来充数,借此在新君面前表现,他们所奏,皆是实实在在的大事要事。
郑宓还未发现明苏笑容没了,闻言,道:“陛下先去召见大臣吧,我明日再来。”
明苏冷着脸,道:“娘娘慢走。”
郑宓便走了。
中书令与兵部尚书今日来,是为京防军与禁军的抚恤一事。明苏逼宫那日,不少京防军战死,禁军伤亡更是惨重。她是以护驾之名发起的进攻,禁军则是奉圣命抵抗,而这道圣命在明苏获胜后被名正言顺地解读为陛下受五皇子与贤妃母子胁迫后所下。
故而禁军所行可罚可不罚。
明苏明白,虽然她迫不得已,她若不反,便要没命,虽然全部推到了五皇子身上,但禁军与京防军的伤亡确确实实是她带来的,她心不能安,故而她下诏,以忠心奉上为名,将禁军也一并封赏,只是禁军所得赏赐较京防军要低一等。
中书令与兵部尚书同理此事,他们已拟过两道奏疏了,但皆被陛下以封赏过轻为由,退了回去。
二人商议了多日,又拟了新奏疏,却唯恐陛下仍不满意,又退回来,战战兢兢之下,难得陛下今日心情好,赶紧来奏禀。
明苏翻开二人呈上的奏疏。
中书令躬身禀道:“陛下,这已是最恩厚的封赏与抚恤了,再多,来日将士们立下更大的功劳,便不好衡量如何封赐了。”
明苏看过历来对有功将士的恩赏与阵亡将士的抚恤,知他所言属实,将奏疏往御案上一抛,道:“依二位爱卿所奏,速速将赏赐与抚恤颁下。”
二人领命退下了。
明苏右手撑住额头,合上眼睛,沉默了许久。玄过在旁侍候,也不敢出声。过了会儿,明苏睁开眼,问道:“朕是否过于伪善?”
这问题很好答,若是别的内侍或是大臣在此,恐怕连陛下为何有此问都猜不到,毕竟此次恩赏确实如中书令所言,极为丰厚,而对阵亡将士的抚恤,亦是极为周到。
但玄过明白,毕竟伺候了她有十余年了,主仆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若在以往,玄过必然直接劝慰,但陛下登基之后,虽性情如旧,但兴许是皇位本就令人畏惧,玄过在面对明苏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慎重与小心。
思索了片刻,他笑着上前,斟了盏茶,道:“陛下说的哪里话。将士们感沐陛下天恩还来不及。那时的情形,陛下也是迫不得已,看如今这朝堂多好,大臣们也更勤谨了,不说远的,单是德州歉收,太上皇时可无这般迅速的拨款救济。”
他说罢,将茶盏端起,双手奉到明苏面前,恭敬道:“陛下喝口茶歇一歇吧。”
明苏没去接这盏茶,她突如其来地问了句:“你可记得李槐?”
李槐这名字宫中可有许多年没提过了,玄过乍然一听,还愣了愣,片刻之后方回道:“小的自然记得,李中官是小的的师傅,当年小的入宫,便是由李中官照着陛下的喜好调.教好了,方放心派到陛下身边的。”
明苏从来不知此事,如今听闻,怔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初至朕身边时,便诸事周详,十分老成。”
她说罢,便出起神来。
玄过也没搅扰,在边上伺候着。直到了晚膳时,慈明宫送了几道菜肴来,明苏才稍稍展颜,但也只碰了几筷子,并未提起多少食欲。
玄过当真不解陛下是怎么了,他回忆数日来之事,只觉近日甚是如意,大臣们听话,政事顺遂,太上皇也未作妖,老老实实地在上华宫待着。陛下不当不悦才是。
难道是又想起郑家小姐,想起旧日之事了?
玄过想想也没别的可能了,人啊,处危境中忙碌之时,总会憋着一股气,一鼓作气地奋勇直前,可一旦得偿所愿,这股气散了,过往的许多事也就浮上来了。
但这事,他也没法子,只得更加尽心尽力地伺候。
可陛下也太难伺候,翻脸比翻书还快。
一入夜,明苏便有点坐立难安,她心中几股念头交缠着,极为烦躁。玄过想到白日陛下还说今夜亦要办大事的。他也不知这大事究竟是什么,但自晨间陛下言行来看,必是能使她高兴的事,于是,他便提了句:“时辰不早了,陛下可要去办大事了?”
不想,原本只是来回踱步的陛下一听此言,便如浑身的毛都炸开的猫,怒道:“朕想办就办,不想办就不办,要你多什么嘴!”
说发脾气就发脾气,玄过茫然,忙跪下请罪:“小的失言,恳请陛下降罪。”
明苏也觉自己过于易怒了,她合了下眼,深吸口气,道:“你退下吧,殿中不必有人伺候了。”
玄过不敢违逆,道了声:“是。”将殿中众多伺候的宫人都撤了出去,还带上了殿门。
明苏独自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仰身往榻上一躺,闭上眼睛,欲就此入眠,可合上眼睛,李槐死的那一幕就浮现到眼前。
他在阴冷潮湿的牢狱中,浑身都是刑讯拷问出的伤痕,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站立不能。他被粗暴地拖出来,扔在地上,看到她时,李槐混浊的目光一下子亮了,张开嘴啊啊地叫唤。
她这才发现,他的舌头也被割了。
可李槐仍是那般喜悦,她知道,他是高兴她还好好的,他高兴只要她还在,便不算彻底败了,他们总能抓住翻身的时机。
可他没想到的是,她手中的剑,下一刻便捅入了他的身子。
明苏犹记得李槐那时不敢置信的容色。
“啊……”他忍着剧痛,想说什么,可没有舌头,说不出来。后来,兴许是太痛了,又许是他知他就要死了,他不再试图说话,而是冲着她笑了,无神的眼睛里,没有恨意也没有怨怪,是他一贯的温厚与忠心。
明苏猛地睁开眼睛,面上一片湿热,她一摸脸颊,摸到一脸的泪水。
这事她刻意地忘却了些年,她不愿去想,不敢去想,但在逼宫那日,看着满地的尸身与鲜血,她彻彻底底地记起来,再也忘不了。
明苏不敢再闭眼,她直直地盯着上头明黄的帐顶,过了许久,她不愿独自待着,想去见郑宓。可阿宓白日特来说过,要她不必去了。
她在榻上躺了许久,终究还是坐了起来。
她委实不想一人待着。
慈明殿中,郑宓已歇下了,但并未入睡,她想等一等,明苏兴许会来。等了许久,睡意渐渐漫了上来,在她将睡未睡之际,窗台被敲响了。
她果真还是来了。郑宓既觉安心,又恐她总这般漏夜过来,夜间会睡不好。
下了榻,熟门熟路地开了窗,明苏站在窗外,她今夜换了身玄色的衣袍,隐在夜色中,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郑宓便想她昨夜说的,要换身常服再来,不由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陛下快进来。”
明苏便越过窗户翻了进来。
郑宓探身关了窗,笑着道:“今日已见过了,陛下为何又来了?”
明苏想理直气壮些,她本就与阿宓同榻而眠的,可话到了口边,却十分没底气,她寻了个借口,道:“玄过惹了朕生气。”
郑宓意外:“玄过素来知进退,通情理,怎会惹陛下生气。”
她似乎不信,明苏有些恼怒,又有些心虚,便提高了声音壮胆气:“他就是惹朕生气了。”
外头的宫人听见殿内的声响,贴着殿门问道:“娘娘可是醒了?可要婢子入殿侍奉?”
明苏吓了一跳,唯恐宫人推门进来,忙站到郑宓身后去,郑宓忍笑,一面拍拍她的手安抚,一面扬声道:“不必。”
殿外道了声:“是。”便静了下来。
明苏松了口气,又竖起双眉道:“他惹朕不高兴了,今夜换你抱抱我睡。”
这回她倒是记得压低声了。
郑宓见她都气坏了,自是依她,道了声:“好。”
明苏顿时就被安抚好了,禁不住笑了一下。郑宓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明苏下意识地在她指尖蹭了蹭,眯起眼来,十分享受郑宓的指尖抚过她脸颊的宠溺,但一蹭完,她便想起如此太过有损威严,正肃了容色,瞧了郑宓一眼,示意她不可再如此。
郑宓忍了笑,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榻前,如昨夜那般,为她宽衣解带。
二人都躺到榻上,明苏窝进郑宓的怀中,由着郑宓搂着她。
熟悉的气息,温暖的锦被,似能安抚她慌乱愧疚的心。她闭起眼睛,朝郑宓靠得更紧了些,又克制着,不显露惊惶不安,以免被察觉。
她醒的时候,做的很好,如同世上任何一个贪恋心爱之人怀抱的人,然而睡着后,便由不得她了,她又梦到了杀死李槐的那一日,持剑的右手颤栗,浑身都在发抖。
郑宓觉浅,被她惊醒,拍拍她的背,哄道:“陛下别怕,别怕。”
明苏依然在颤抖,额头上满是冷汗,不多时身上也是,冷汗自寝衣渗出,背上都湿了,她的喘.息越来越重,充满惊恐。
郑宓抱紧了她:“明苏别怕,我在,你别怕。”
像是听到了她的话,明苏渐渐地平静下来,躺在她的怀中,呼吸也渐渐平稳。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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