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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苏一个激动将手中的柳叶揪了下来。
不错,若是魂魄附身,那便能解释为何性情相似,可相貌、声音却浑然不同了。
她只觉得什么都想通了,兴奋之下,将手边那根柳条上的叶子都薅秃了。她全然没想过过世五年的人占了旁人的身子重返阳间是一件何等奇诡、恐怖之事,只想她摸到眉目了。
一个兴奋之下,她将柳枝揪断了,转身就朝仁明殿去。
幸好是夏日,时辰虽不早,天还亮着,乃至猛烈的阳光也和煦下来,微微地照耀着,温柔地将人、树木、花草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一路过去,这条走了无数回的宫道还是熟悉的模样,可却又哪里不一样了,草木更绿,花儿更红,连铺在地上的石板都是温润好看的模样。
明苏提着柳枝,一路奔到仁明殿,殿门口的内侍要替她禀报她也没理,一路闯到殿中。
殿中一名眼生的给事正向皇后禀事,见信国殿下闯进来,便停下了,朝她望来。皇后站在窗前背对着殿门,听闻动静,回过头来,见是她,便与她笑了笑,回头低声说了句什么,给事便退下了。
明苏急惶惶地冲来,到了皇后跟前,反倒不知说什么。
皇后迤逦走近,裙摆翩跹,笑望着她,道:“急急忙忙地闯来,怎么到了跟前,又不说话了?”
她说着,目光下移,看到了明苏手中的柳条,道:“你为何抓着根柳条?”
明苏听到柳条,一下子就回了神,忙回身将柳条掷出殿门,掷得远远的,生怕这东西伤到了阿宓的魂魄。她走回来,到郑宓面前,又显得拘谨,摇摇头道:“随手折的。”说罢仍是怔怔地看着她,就像是她从未见过这人一般。
郑宓见她如此痴傻,也不知她是怎么了,走上前,试探着碰一碰她的肩,明苏没有躲,郑宓便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来,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有些汗,湿淋淋的。
“你是怎么了?”郑宓问道。
明苏紧张地抿了下唇,紧盯着她,欲道,我知道你附在旁人身上的秘密啦。可话未出口,她突然想起,这只是她的猜想,皇后还未承认。
这半年探寻推测,明苏已极为肯定,皇后便是郑宓,只是她想不明白这是如何做到。眼下一切都通了,明苏倏然间觉得委屈,为何你就在我面前,却不肯相认,难道那夜小客舍中所说的话都是哄我的吗?那为何又要收下我的小貔貅?
“儿臣欲向娘娘求一幅墨宝。”明苏说道,“儿臣近日常觉迷茫,想求娘娘赐墨宝以作勉励。”
她突然赶来,突然要墨宝。郑宓只觉不寻常,对上明苏望着她的清澈目光,郑宓恍然明白,她是要看她的笔迹。
她陡然间一慌,强自镇定道:“许久不曾动笔,怕是写不好看,公主不如等本宫练上几日。”
“我就要今日,就要此时。”明苏说道,执拗而任性。
郑宓无措。明苏却步步紧逼,再问:“你给不给?”力逼着郑宓向她表态。郑宓便望着她,明苏丝毫不惧地回视,这本该是有些霸道任性的,可因她抿紧的唇角却显得十分使人心软。
郑宓想,明苏必是发觉什么了?可她又如何猜得到她就是郑宓。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看了看明苏,问:“你真想要?”
明苏毫不犹豫地点头。
郑宓早已命人自棠宅取了棠玉往日书写过的书籍,将她的字迹临摹得极为相似,足可以假乱真。她曾书写了一封书信回去,连棠演都未瞧出端倪。
“好。”郑宓应道。
明苏倏然亮了眼睛,像是唯恐她后悔,大步走在她前头,道:“儿臣替娘娘研墨。”
她显是高兴极了,语气中都有几分轻快,背影间是这一年来少见的欢欣。郑宓走在身后,微微抬首,看着她的耳朵。记得小客舍分别那年,明苏的个头还要比她矮上一些。五年过去,她却是高出一截了。
明苏笑吟吟的,不必皇后吩咐,自倒了些清水入砚,而后捻起墨锭研磨起来,一面磨,她一面道:“娘娘……”
二字出口,她打住了,手下动作不停,改了口:“你,想写什么都好,只要是你写的,我都喜欢。”
郑宓已拿起笔了,闻言便是一顿。明苏见她提笔,突然便想起来,有一回阿宓曾尝试临摹郑太傅的笔迹,除了力道,有七八成相似,乍一眼看不出来。
她立即想起棠玉的那间闺阁中有一书架,上头的书中有她的笔迹,皇后大可以命人将书取来,临摹上数日,以她的天赋,必然很快就能仿出足以以假乱真的字了。
明苏一慌,抬起头来,看着皇后的眼睛,她眼中的目光是她发现的第一处像阿宓的地方。明苏强调:“要你写的,你的字,我才喜欢。”
她话中的意味太过明显,郑宓一怔,抬头看她,却看到明苏的眼中隐有泪光。这一瞬间,郑宓便知,明苏什么都知道了。
“要你的字。”明苏又强调了一遍,一字一顿的,“不要别人的。”
郑宓握笔的手有了几分颤意,斜阳晚照,窗外的竹子交叉生长,影子也随意地往窗台上躺,明苏就看着她,她眼中的目光渐渐地转为哀求,便好似所有的希望都交托在她的笔下了。
郑宓慌乱,只觉手中的笔重逾千钧,她低下头,脑海无数念头闪过,笔就要落下,忽然门边来了一人,站在门外出声:“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信国殿下。”
郑宓的笔停住了,望向门外,是赵梁。
纸上只有一滴墨,是方才赵梁骤然出声时,皇后失手点下的。明苏握紧了拳头,手心满是冰凉的冷汗。
“小的莽撞,惊扰了娘娘与殿下。”赵梁赔笑着道,“只是陛下急召,信国殿下快快随小的前去面圣吧。”
突如其来的召见,突如其来的打断,明苏满心的腻烦,险些说出“中午不是见过驾了”?郑宓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明苏顺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劲道有些大,抓疼郑宓了。不能郑宓蹙一下眉头,明苏立即意识到了,忙松了手,指腹在被她握疼的地方轻轻地抚了抚。
“有劳中贵人走这一趟。”明苏说道,松开了手。
郑宓转头看她,看到她眼底压抑的愤恨、狂躁。
赵梁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明苏举步,自郑宓身边走出。她走到门口处,郑宓在身后道:“这幅字,来日再为公主书写。”
明苏脚下一顿,她知皇后此言是为安抚她,可因她这一句,她却越发地急躁,越发地迫不及待,越发想要立即就看一看这具身躯里的魂魄。
“多谢娘娘。”明苏并未转身,背对着皇后说罢,便走了出去。
离了仁明殿,焦躁之心不减,反倒越来越充斥胸口。
“无为山人本事高强,陛下服了他献上的丹药,精神好多了。”赵梁突然出声道。
明苏闻言,只得转了注意,笑着应对:“那就好。”
赵梁落后他半步,二人走得颇快,却也不影响口中往来。
“中午才拜见过父皇,为何这时又有召见,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赵梁低着头,面上始终笑吟吟的,微微屈下的腰显出几分卑微来:“这小的就不知了。”他说罢笑了两声,又道:“陛下圣心独断,小的哪能猜到陛下的心思。不过此次陛下只召见了殿下一人。兴许是服下丹药,有了精神,想起殿下来了,宫里宫外何人不知,陛下最喜欢的孩子便是您了。”
明苏听懂了,这是告诉她,皇帝服下丹药,有了精神,心下又起了什么算计,这才召她去的。
此事恐怕还不小。这一番去定有收获。
可明苏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知她眼下当集中精力,去应对陛下。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方才未遭打断,她会看到什么?皇后写下的会是谁的字迹?
她为何不与她相认?五年过去,她不讨她喜欢了吗?
明苏想得晃神,眼见路边植了柳树,甚至道:“此树不祥,宫中不当有柳树。”
她乍然说了这么一句,倒让赵梁摸不着头脑,使得他反复思量这话中有什么深意?是信国殿下修为深了,还是他赵梁不中用了,打机锋都打不明白了。
二人就这么迷迷瞪瞪地到了紫宸殿。
明苏行过礼站起身,便见皇帝倚在床头,手中捧着碗粥,用得不紧不慢,面上还有几分惬意,虽仍是须发皆白,皱纹横生,但精气神上已不是中午见时的那般颓萎苍老了。
无为果真有几分本事,难怪一入宫便得皇帝如此礼遇。明苏心道,面上则不多言,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
皇帝缓缓咽下一口粥,将碗往边上一递,自有宦官上前接过。他取过帕子,擦了擦嘴,打量了明苏两眼,笑道:“坐下说。”
立即有宫人送上杌子来。
明苏便坐了,笑与皇帝道:“父皇好些了?”
“好了。不过是虚惊一场,那些太医不中用,这才显得好似出了什么大事一般。”皇帝轻松道。
“那就好,儿臣们也就安心了。”明苏回道。
“你是安心,可他们朕看就不见得了。”皇帝淡淡道。明苏只装作听不懂,她心中想的是,皇帝赶紧把话说完,让她赶得及在宫门下钥前再去一趟仁明殿,逼迫皇后,当着她的面把字写出来。
“文官就不说了,朕一向知晓朝中那起子文人,口口声声说着忠君,实则最是藏污纳垢……”
南面的窗开着,想来是皇帝感觉好些了,便嫌殿中药气重,命人开窗透风的。明苏瞥了眼窗外,天色已昏暗下来。
“可禁军、京防,他们都有染指,此事朕最不能忍!”皇帝怒道。
明苏回神,站起身,恭敬道:“父皇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一摆手:“你坐,别站起来,说的是他们,又不是你。朕疼了你这么多年,你是什么样的,朕还能不知?”
明苏便笑了笑,依言坐下了,可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年少时也是真心敬仰孺慕父亲的,郑家案发时,她虽夹在中间为难,也不曾怨怪过什么,母后死在她眼前,她痛苦气愤,迷惘无措,可念着他到底是她的父亲,与她有十四年的生养之恩,也不曾狠下心恨他。
谁知,她喊了多年父皇的人,面上说着疼爱,可心中却是拿她当个笑话在看。
“病了一场,看清了人心,岁数到了,也不得不服老。”皇帝叹道。
明苏忙道:“父皇万寿无疆,岂有老之说。”
皇帝摆摆手,直言道:“今日召你来,便是要你替朕看着明寅与明辰。禁军与京防都有他们的人,朕看全部换上一轮朕方能安心。还有朝中,党附于他们的羽翼,得好生修剪上一番,此事交由你去做。”
明苏一怔,她知皇帝这一病,她必能得不少好处,却没想到,竟有这样大的好事,修剪羽翼,便是给了她光明正大安插心腹的机会。可世上哪有白得的果子,后头必是有事等着她。明苏心生警惕,面上则做出诚惶诚恐之色:“父皇说的哪里话……”
“你不必多言,朕意已决。”皇帝斩钉截铁道,强势地令明苏别再开口。
明苏倒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了。
忽然,皇帝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郑宓那孩子,你可寻到了?”
骤然间像有一只手狠狠地攥紧了她的心脏,一口气猛然间提不上来。明苏无声地吞咽了一下,方平息了心中生出了的怒火,低下了头道:“还不曾。”
“关外可寻过?”皇帝关切道。
“关外地荒,不好找,但儿臣已命人看住关口了。”明苏面无表情地说道,她微微垂着头,于是皇帝没有看到她眼中的冷淡,体贴笑道:“你放心,天下看着大,其实也就这么点,仔细找找,不会寻不到的。江南,塞北,还有什么山村,荒地,树林子,好好找,重逢会有时。”
明苏显出受教之色,可听到树林子三字,她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恶心,却不得不应付着,幸好,皇帝也说得差不多了,令她退下了。
明苏出了紫宸殿,外头天都黑了。她自提了盏灯,原是想要回仁明殿去的,结果赵梁匆匆地来,见了她,道:“殿下不必去了,陛下有事要吩咐娘娘,正命小的去传召呢。”
明苏一听,只得作罢。
她倒不担心皇帝会做什么,他躺在榻上起不来,气色好了些,眼下也不敢如何的。她只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皇后为她写幅字。
既然等不到,明苏只得先回府。
她又想起皇帝的话,树林子三字,倘若她还蒙在鼓里,想必会如一傻子般,无动于衷。她回到府中,连夜寻人议事。
天将亮,她梳洗之后,前往皇城与几位高官议事。去的路上,她才有几分闲暇,能去想昨日皇后要写的是哪种笔迹。
不论哪种,这一打断,兴许又要生变。
只要一日未能自皇后口中坦诚她便是郑宓,明苏便一日不得安宁。
她距真相很近了,可她不但不能高兴,反而渐渐地焦躁,心神都被牵动着,甚至想到郑宓二字,她都像是被人提在空中,上不来下不去。
她烦乱得要命,恨不能直接提溜着柳枝,将阿宓的魂魄赶出来,亲眼看到,亲眼确认。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日六的作者了,因为一口气写完想写的情节真的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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