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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郑宓便后悔了。
明苏却不知,她的双目骤然湛亮,立即拉住她的衣袖,道:“事不宜迟,你速收拾行装。”说罢,环视房中,却见四下简简单单,皆是教坊置办的,并无太多郑宓的物件。
“带上要紧的就好。”明苏又说道,眼眸仍旧湛亮,但已从方才的惊喜转为势必要带着郑宓化险为夷的决心。
郑宓便说不出反悔的话了,此时也不好耽搁,她马上着手整理。
也不必怎么整理,只打开箱笼取出一个包袱,再收拾几件衣衫,加起来统共不过片刻。
教坊与青楼不同之处在于教坊更为雅致,亦更有秩序。教坊中女子称作官妓,官妓分两类,一是自小买来,调.教入妓,二是罪官女眷充没为奴。前者尚好,与寻常青楼女子相差不大,后者却管得极严,寻常不能离坊,若有王孙贵胄家中行宴来借,也必得有管事随行,不能离开管事的眼前。
郑宓便是后者。
时间紧迫,明苏只在来时路上想出一个粗略的谋划。
“陛下派人刺杀,可见不愿将事张扬。如此,便有隙可趁。”若是皇帝直接派近侍威压教坊主事,她再如何威压主事也无用,可见皇帝想要郑宓的命,却不想与自己扯上关系。
“程池生必是夜间悄悄地来。我们只需在他来前离开便是。”明苏说罢,又道,“不止要在他来前离开,还得在城门下钥前出城。程池生先至教坊,发现你已逃离,再要追赶,那时城门已闭,他想出城便来不及了。我们便可争取一夜时间。”
她讲,郑宓听。
“城门申时五刻下钥,此去最近的北城门骑马需三刻,我已打发玄过去买马了,过会儿便在楼下汇合。眼下要做的便是离开教坊。”
听起来并无疏漏。
程池生明日便要向皇帝复命,那么必然是在今夜动手。她们非得出城不可,否则不论藏匿城中何处都不妥。
程池生是殿前都指挥使,能调动禁军,一旦他发现郑宓已逃,便可随意寻个过得去的借口在城中搜查索人,并在各处城门设下关卡。
她们要走,便只能在申时五刻,城门下钥前出城。
出了城,便好办了。
郑宓扫了眼她们的行装,少得很,明苏只带了一个轻便的包袱。郑宓想了想,将她方拿出来的衣衫也放回原处,如此一来,她便也只剩一个包袱了。
“包袱不能让主事看到。”
明苏竟忘了这一件了,带着包袱一看就要疑心是否要远行,她稍一思忖,便道:“我衣衫宽大,你将包袱打开,里头的物件藏到我身上来。”
女子出入教坊太过显眼,故为便宜起见,她来教坊都是宽袍大袖,束起发丝,做男儿打扮。方才来时,经过一处成衣铺时,想到夜间寒冷,她们连夜赶路,须得保暖,还特令玄过去买了一袭大氅。此时正值深秋,已从初秋的清凉化作了入骨的冷冽。外头披一件大氅很是寻常。
有大氅遮掩,身上可放许多物件。
郑宓听了,打开包袱,里头有几件环佩簪子,还有一些油纸、帕子包着的,看得见的都不是什么稀奇珍贵之物。明苏认出一个扇坠,是她许多年前赠与郑宓的生辰贺礼。
郑宓察觉她的目光,状似随意地解释了一句:“抄家之后剩下的,看守我的守卫动了恻隐之心,许我取了一些物件留作纪念。”
明苏心头一热,留念之物,阿宓留了她赠与她的扇坠,是否说明她对她并非只有毫无余地的怨恨。
可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明苏这些连同她包袱中的钱物都收入袖袋中,还有多的,也放到身上各处。
放好后,郑宓绕着她走了一圈,并未瞧出不妥。
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接下去便是将郑宓带离教坊。
这个明苏也在路上想过了。
来教坊的王孙公子们无一不是寻欢作乐的好手。明苏在此待得别扭,但到底也待了多日,耳濡目染了不少东西。
“过会儿令主事来,你就说你想看梅花。抚仙湖畔有一片梅树林,那里的早梅前两日便已盛放,去那处不单能赏梅,还能游湖,这时辰去,且赶得及观湖上落霞与孤鹜齐飞。”明苏说道。
郑宓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冷了你多日,忽然间对你有所求,且还是这般风花雪月之请,你必然会答允,也有了借口向主事发难,必要带我去赏梅看落霞不可。”
明苏点头,又飞快地说了一句:“委屈你了。”
按这法子,过会儿阿宓得演得无理取闹一些才好。她是世家小姐,自幼养成的行止有度,何曾这般作态过。明苏一想,便觉难受。
郑宓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为了我抛下父母亲人,放弃公主之位,岂不是更委屈。”
她说罢便去开了门,寻人唤主事来。
明苏却是恐慌顿生,全然没了方才做安排时的镇定自若。她看着郑宓,心道,阿宓是在嘲讽她吗?
可她并无借机邀功的意思。
明苏忽然醒悟过来,阿宓愿随她同走,并非愿与她和好如初,她依旧是杀她满门的仇人之女。
郑宓合上门,转过身,便看到明苏站在那里,茫然无措。见她望过来,明苏抿了抿唇,显出紧张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仿佛仔细思量过,又仿佛是鼓起勇气了,她才开了口。
“是母妃要我来的,我对你心有愧疚,不来,终生难安。公主是我自己不想做了,与你无关,不是牺牲。”明苏稍稍地扯了个谎,将放不下舍不得推做了心有愧疚。
“所以,我不委屈。”她接着说道。我是心甘情愿随你走的。你在之处,公主也好,平民也罢,都好。这两句真心话此时却不适宜出口了。
明苏说罢,又想阿宓大抵是不会信的,于是又笑一下,好显得真诚些。
郑宓被她这一笑笑得有些心酸,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的伤疼吗?”
明苏摇头:“不疼。”顿了顿,又加一句,“真的。”她都忘了背上还有伤,这时一提,她想起来了,倒有些疼了,但也不打紧。
郑宓蹙了下眉,还欲说什么,门外响起脚步声,她勾起唇角来笑,对着明苏说道:“抚仙湖,我非去不可。”
明苏叫她这忽然而来的笑容勾得晃神,顿了片刻,方接上话来:“好,你说要去,便去。”
门恰好敲响。
郑宓在榻上坐下,明苏坐到了另一端,扬声道:“进。”
门便推开了。
主事走了进来,冲着明苏行了一礼:“殿下大安。”
明苏一颔首,站起身,径直吩咐:“孤要去赏梅观暮景,入夜归来。”
主事心道您要去便去,何必与我知会,余光瞥见了郑宓,方知公主话中之意,忙堆起笑道:“这不合规矩啊,罪奴是不能带出教坊司的。”
明苏的神情猛地沉了下来:“那便改改这规矩,抚仙湖今日孤非去不可。”
主事跪下了,哭丧着脸:“殿下,微臣实在为难。”说罢,想起什么,又道,“天寒地冻,殿下小心凤体,倘若非要去,臣愿侍奉殿下同行,也好伺候殿下。”
他说罢了,自以如此恰是两全,公主再任性,也挑不出错来。不想坐在榻上的郑宓站起了身,走到公主身边,叹息道:“是去赏梅,还是去坐牢?外出一趟,还带狱卒?”
主事一听便知不好,果然,公主刚和缓的容色立即冷了下来:“刘主事,你想明白了,我无权无势,但要拿办你这小小主事,还是有法子的。”
主事自是知晓,公主的舅父上月升任太常,教坊司恰好归太常所管。他不敢顶撞公主,心中倒将郑宓骂了个遍。
明苏默算了一下时辰,不能再拖了,佯怒道:“区区一桩小事,竟敢忤逆孤,你若做不得主,便换个能做主的来!”
主事当真快哭了,他已是教坊中最大的官了,要换便该夺他的职了。一想这些日子公主日日都来,宫中也无甚动静,可见陛下与淑妃娘娘并不大管她。他如此一想,便一狠心道:“今夜殿下必得将人送回来。”
明苏心下一松,却还记得做戏做全套,不耐烦道:“知道了,你去与门前知会一声,过会儿孤出门可别拦着。”
教坊门口有管事看着,既是迎来送往,也是防止有人将坊中姑娘带出。要出去,便先得主事去门上只会过。
主事口中答应,站起身,还不肯走,恳求了好几遍入夜一定要回来,千万别一个高兴,便将人带走了。
事将成了,竟这般顺利,反倒使人不安起来。明苏看了眼郑宓,强耐住紧张,与主事周旋了两句。直到他走,明苏方闭了下眼,再度睁眼又是一派沉稳。
郑宓站在她身边,没有出声。
房中静得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确定主事应当已去门前知会过了,明苏道:“走。”
郑宓准备好了。
方才这一通,过去将近二刻,此时下楼,玄过应当快到了,立即登车出城,恰赶得上城门关闭前离开。
只要出了城,便算成了一半了。
明苏手心都是汗,一走房门,便见几对男女或走到一处调笑,或按在窗上亲热,全然旁若无人。
明苏蹙紧了眉,连忙撇开目光,欲做不见。郑宓留意到了,稍稍加快了步子,赶紧走出去,便见不着这些腌臜事了。
眼下天还未黑,教坊中人不多,大厅里一名琴女弹奏,一旁座上,坐着几名公子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听琴音。还有人坐着饮酒谈天,吟诗作画的。
这般看来,大厅倒比楼上清净些。
“放松些。”郑宓低声道。
明苏也察觉自己过于紧绷,微微点了下头,正要放松些,她扫过门外的目光骤然一缩,程池生已到了教坊外。
他竟然这么早便来了。
他们只有十余步之遥,这般必会碰上。
那一瞬间,明苏的脑海一片空白,却又出奇清楚,几个念头瞬息闪过。郑家抄家便是程池生带人去的,他极有可能见过阿宓。
郑宓发觉明苏越发紧张了,自然疑惑,转头看她,便被她骤然带进怀中,按在了一旁的柱上。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但郑宓本能地信任她,并未出声。
明苏用身子掩着她,可她比郑宓年幼五岁,个头也要矮一些,并不能挡得很好,于是她伸手覆上郑宓的脑海,将她按到肩上,自己也凑到她颈间,低声道:“来了。”
两个字,郑宓便明白了,她也紧张起来。
明苏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间,郑宓的紧张又添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波动,她这才发觉明苏是全然照搬了方才那些男女的模样,可身子却僵硬得如她身后的柱子。
倘若走近了看,必然会发现破绽的。
郑宓屏住呼吸,将手伸入明苏的大氅中,揽住她的腰。明苏倏然间睁大眼睛,更僵硬了,她颤着声,低低地唤:“阿宓……”
她竟是什么都不懂。
程池生越走越近了。
郑宓着急,隐隐又觉明苏的模样很可爱。
稍稍朝明苏的颈间凑了凑,双唇轻轻地滑过明苏修长的颈。明苏瞬间便抱紧了她,身子也软了下来,呼吸停下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甚至能听到自己一下一下剧烈的心跳。
郑宓在她颈间又蹭了蹭,余光瞥见那人走近了,她哑着声道:“公子不要在这里。”
程池生从她们身后经过,面无表情地侧头看了一眼,又望向前方,走了过去。
明苏又紧张,又很不解身体中的异样,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也不知该怎么答,想起方才在二楼听到的,干巴巴地念了一句:“小美人不要害羞。”
听起来不像是在寻花问柳,倒像是寻道问佛。幸而她声音低得只郑宓听清她说什么了。郑宓的眼中顿时盛满了笑意。
过了片刻,郑宓道:“好了。”
明苏连忙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惊魂甫定地望着她,又朝楼梯看了一眼,程池生已不见了人影。
他上了楼,发现人不在,必然会下楼来寻。她们得赶紧走。
明苏扯住郑宓的手,道:“快走。”
几步间走出正门,门边立着一名管事,冲着明苏行礼,明苏一颔首,便张望门外。
玄过还没来!
可她们等不得了。程池生在二楼不会耽搁多久。
恰有一公子大步走入教坊,他的车还停在路边,车夫正欲将车赶到后院去。明苏又朝远处一望,依旧没有玄过。
耽搁不得了。
明苏与郑宓走过去,低声冲那车夫说了几句,车夫自不肯将主家的马车借与她们,明苏没多言,自袖中摸出一张银票,那车夫眼睛一亮,又见二人衣衫华贵,且是自教坊中出来,想来身份显赫,忙接下银票,将缰绳交给了明苏。
二人立即一人坐定,一人驾车,调转马头便走。
门口那管事见了这过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心道兴许是贵人起性在玩闹?
马车绝尘而去,很快便望不见了。
马车跑得飞快,还得留意不要撞上行人。明苏聚精会神地拉紧缰绳,望向前方,耳边郑宓为她指路。
她们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出了城便好了。
出了城能去之处便多了。
日头西斜,凉意愈盛,越靠近城门,出城的百姓便越多,渐渐拥堵起来,马车快行不得了。明苏干脆下车,牵着马走。她被人群裹挟,顺着人流往外。
郑宓坐在车中。
城门两侧肃立着甲胄加身的士卒,穿过城门之时,一名校尉高声道:“时辰到,关城门!”
明苏回头,穿过众多百姓,看到一匹快马自远处冲来。
她加快了步子,守门的士卒开始以长矛赶开还未来得及出城的百姓,两侧城门渐渐闭合。
“暂停关门!”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声自远处高声喊道。
可他却迟了一步,城门轰然合上。
城门一旦合上,除了皇帝手谕,无人能开。
明苏没有停,也没再回头,随着人群走,大风吹来,身上凉飕飕的,她才发觉竟出了一身冷汗。
她们成功逃出来了。
明苏看着前方苍凉宽阔的官道,太阳下坠,只余云霞遍天。官道上有马跑过,在余晖中,扬起尘土漫天。
明苏却牵着马只知一味地往前走。
身边的人群渐渐地少了,不知不觉便只剩了她一人一马一车,前方是望不到头的官道荒野,与远方模糊的群山,天边落单的大雁鸣叫,明苏攥紧了缰绳,依旧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殿下。”身后传来一声。
明苏怔怔地止步,回头,看到郑宓掀开了车门,她又抬了抬眼,远处的长安城在斜照秋晖中恢宏壮观,城头上一个个挺身站立的将士,随风猎猎的旗纛,还有城中那座皇宫,是她生长之地。
明苏自然是想与郑宓走的,可到这时,不知为何,一股离别悲切涌了上来。她到底才十四岁,一朝离开生长之地,奔赴异土他乡,难免不舍害怕。
“阿宓,我们去何方?”明苏问道。
郑宓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从车上下来。
明苏紧张,唯恐她瞧出她方才的片刻伤怀,误会她不想同她一起走,忙道:“我只筹划到你我出城,后头的事却还没来得及想。”
郑宓走到她身边,也望向了那座城池,许久,她慢慢道:“殿下若是不舍……”
明苏打断了她:“别再称我殿下了。”
郑宓便说不下去了,明苏对着她笑了一下,她心里其实很乱,想要抱她一下,却又不敢,于是她便低下了头,道:“你唤我明苏吧。”
阿宓从未唤过她明苏,她其实很想听阿宓这样唤她,今后她不是公主了,殿下的称呼自也不能再用,那么,便该唤她一声明苏了吧。
郑宓分不清心中情绪是何,自然不是恨了,她能放下一切随她走,她已无法再恨她,却也不是安心与她重归旧好。她只觉不妥当,隐隐有些懊悔,何必让她与她一同逃窜奔波。
她是公主,数年之后,如今的事都淡了,便能依旧过她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何况她三岁启蒙,十一年寒暑,苦读不辍,学得满腹经纶。
难道这些努力便统统白费了吗?
她如今不悔,将来呢?
将来,明苏若是生出悔意,她又拿什么赔她。
袖子被扯了一下,明苏道:“天将黑了,先走。”
郑宓点头。明苏便转身掀开车帘,让她登车。郑宓看得出来,她已尽力在克制了,却还是在眼底泄露了她的沮丧。
郑宓欲唤她名字,安慰她,却始终开不了口。
马车继续前行。
她们稍作商量,决定离开官道,择人烟稀少的小路走。
自官道衍生出的小路有无数,暂别管要去何处,随意选一条,很好藏匿行踪。
明苏一路不停,直到天黑,她降下速度,小心看路,却依旧未停下。
行出一个时辰,也不知到了何地,明苏忽想起她们还未用过晚膳,她倒不饿,但阿宓必是饿了。
明苏便有些急了,一面看路,一面留意道旁有无人家,可又前行了一个时辰,依旧无人家。
看来是寻了一条很荒僻的道路了。
郑宓掀开车帘出来,坐到她身边。
“外边冷,你快进去。”明苏说道,她一早便将自己的大氅脱下,给了郑宓,郑宓推拒不过,只得依她。
此时已过戌时,林间生寒意,郑宓将大氅披到了她的身上。
“我不冷!”明苏急道。
“听话。”郑宓只有一句话。
明苏便不敢说了,可面上仍旧是急。
上了路才知,她们的准备有多不足,除了银钱,几乎再无一物。天黑,仅月光照路,秋日的月总好似萦绕了一层霜,朦朦胧胧,不及夏日清亮干净。
那些许月辉连看路都勉强,更不必说看清另一人的神色。
不过哪怕郑宓知明苏着急想将大氅与她,也不会许的。
“三更将至,我们寻一处落脚。”郑宓说道。
太冷,再赶路下去,必会受风寒。受了风寒便更棘手了。
明苏答应。
她们走了一路,都未见屋舍,原想许是要在马车里度一夜了。可马车不御寒,且狭小,两个人,恐有些窄。
又往前行了一刻,依旧未见屋舍,连间草庐都不曾见。郑宓心道,兴许当真要留在马车里了,这可不好办。
正当这时,前头黑乎乎地显出一屋舍的轮廓。
这下可好了。
明苏将车赶近,下了车,抬头细细辨认,才知是一小庙。她们走入,里头黑漆漆的,没有光。
“寻一寻香案。”郑宓说道。
二人一同摸黑朝前走,直至被一桌子状的物件拦住,便在上头摸索起来。寻了许久,入手不少奇形怪状的物件。
黑暗中摸到不只是何物的物件,总是使人畏惧。
明苏已有些害怕了,可她不敢将惧意显露,她知阿宓必是也怕的。
寻了许久,郑宓忽然停下,她的面前一亮,明苏的眼睛也跟着一亮,是火折子。
微弱光照亮香案,却是些硬邦邦的馒头。这馒头不知放了多久,硬得如石头一般,且还发霉了。郑宓是想寻一蜡烛,可寻了半日,却没有。
“我们只睡一觉,明日早起赶路,不需蜡烛的。”明苏说道。
郑宓顺着火折子的光,四下一看,见角落有片空地,还算干净,便领着明苏过去,又将大氅铺在地上,道:“你先睡。”
明苏怎么肯先睡,忙问:“你呢?”
“我去寻些柴禾。”郑宓说道。
明苏立即道:“我与你同去。”
“你待在此处歇息,或坐或躺皆可,不要动。”郑宓将她按在大氅上坐下。
明苏还欲再言,郑宓将手搭在她肩上,只说了一个字:“乖。”
她声音不怎么温柔,甚至称不上温和,而是极为冷淡,好似不耐烦的敷衍一般。
明苏便不敢再言了,只看着她拿着火折子,走出小庙。
黑暗中时间过得仿佛格外慢。明苏也不知等了多久,郑宓始终未回来。她渐渐担心起来,阿宓会不会不想与她同行,自己离开了。
这念头一出,明苏立即反驳,不会,行装都在我身上,何况阿宓不会御车。
她将自己说服了,应当只是柴禾南寻,阿宓方去得久了些。
明苏安了心,然而下一瞬,她的心却似置于冰天雪地一般,一片冰冷。
何时起,她对阿宓竟然已无信任,她确信她不会走,竟只是因那些冷冰冰的外物,而非阿宓绝不会丢下她离开。
明苏好生悲哀,可她这回却寻不出话来安慰自己了。
阿宓不想与她同行,她不愿与她说话,她也不愿唤她明苏。是她强要跟着的。她想必还是恨她。
明苏怀疑于阿宓而言,兴许她确实是多余的,她一人也可以逃得远远的。
啪嗒一声踏折枯枝的声音,明苏立即抬头,便见庙门处有一人影,正弯下身捡起掉落的枯枝。
是郑宓回来了。
明苏想要站起帮忙,脑海中却突然浮出一个念头,她是多余的,阿宓并不需要她。
幸好是深秋,枯枝杂草不少,郑宓拣格外干燥的拾了回来。她将柴禾堆在明苏身前一步远处。
明苏回过神,还是起身帮她。
二人都不是什么懂得如何生火之人,忙碌许久,才生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庙中总算不再黑暗,暖意也渐渐传来。
郑宓关了庙门,又将火堆附近的易燃之物都拿开。
而后对明苏道:“你的伤,该上药了。”
明苏没想到她还记得要给她上药,心中很高兴,正要起身,随即又想起一事,窘迫道:“我忘了带药了。”
“我带着。”郑宓说道。白日为她上药时,她将药瓶落下了,郑宓替她收了起来,出来时也没忘记带上。
明苏顿觉欢喜,连背上的伤都不觉得疼了。
郑宓拍拍铺在地上的大氅。
明苏乖乖解开衣衫,如白日那般,趴在大氅上,撩起里衣,露出脊背。里衣上星星点点的都是血,揭开来,比白日上药时裂得更厉害。
可她在坊中筹划如何出逃也好,颠簸御车也罢,都未提过一个疼字。
这药融入血水便是剧痛。洒下来时,还是让明苏疼得倒抽冷气。
郑宓咬了住下唇,眼中满是泪水。她趁着明苏看不到擦去了,口中镇定道:“明日若遇城镇,便买几身衣衫。”
明苏疼得嘶嘶抽气,闻言,仍是定住心神,回答她:“好。还有许多要置办的物件,蜡烛、火折子、干粮、水……”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完,确实有许多物件需置办。
有话语转移注意,痛意好像也减弱了一些。
很快便上好了药,明苏缓了一会儿,将外袍又穿上。
夜已深,明日还要赶路,该睡了。
然而能御寒的大氅却只一身。明苏自然是要让给郑宓的。
郑宓依旧未多言,她先躺下了,又令明苏躺到她身边,明苏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了距离,郑宓便往后靠了靠,贴在了她身上,而后将大氅盖在她们二人的身上。
如此,二人皆可不受风寒。
明苏不是没想过可以这般共用,她只是没想到郑宓愿意与她共用。
郑宓背对着她,身子贴在她怀里,没多久,便能感觉到她的身上暖意隔着衣衫传出。明苏不敢动,恐扰了她安睡。
累了一日,竟无丝毫睡意,她睁着眼睛,听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心不知不觉地浮动。
白日里,教坊中,为躲避程池生,阿宓也是这般在她怀中。
明苏的脸烫得像火在烧,她其实不太懂应当怎么做,可一想起郑宓唇贴在她的颈上,她便浑身上下都不安宁,很想紧紧地抱住此时贴在她怀中的郑宓。她不知抱着郑宓,接下去要做什么,只直觉若抱住阿宓一定会很舒服。
偏偏她不敢,她隐隐间明白,阿宓倘若不愿,她擅自抱她,便是冒犯。
于是一整夜,她便一动不动,脑海中又克制不住地回想阿宓的唇在她颈上滑过,柔软,温热,便似蛊惑。
如此一来,煎熬地厉害。天将亮时,明苏心下暗叹,阿宓好厉害的。
她没有睡。郑宓也没有睡。
火光晃动,黑影在墙上随之摇动。庙外秋风呼啸,幸好窗子未损,虽被吹得啪啪作响,却将风牢牢阻拦在外。
郑宓也在想白日里的事。她想到明苏红彤彤的脸庞,还有眼底的惊吓和震惊。
这小傻子竟然什么不懂,如一张白纸一般干净懵懂。她禁不住笑,可很快笑意便收敛了。
这般饥寒交迫,风餐露宿的日子将来不会少,但明苏其实不必跟她受这个苦。她本可锦衣玉食,富贵无虞地过一生。
她自小勤学,为的便是做旁人做的不到事,不该随她隐遁,庸庸碌碌,虚度光阴。
这念头搅得郑宓整夜未曾入眠。
第二日天一亮,二人便都起了。
很快便又上路。路上郑宓大多时候都与坐在一起,明苏不大讲话,只是途中她突然想起什么,与郑宓道:“你看,我车是不是驾得很好?”
郑宓不知她为何有此问,便道:“很好。”
说完,方领悟明苏的用意。她需有人驾车,而她驾车驾得好,如此,她自然便用得上她。郑宓半晌无言,心疼得无以复加。
明苏却自以隐蔽,郑宓并未发觉她的用意,听了这句很好,高兴了好半天。
她们是日出之时出发,直至日落,方见一城,赶着城门关闭前入了城。
路上寻了百姓一打听,方知此地是冠城,位于京师西北四百多里处。
不想她们这般赶路,竟只赶出四百多里。二人皆在心中想道明日得早些动身。
城中还有许多铺肆未关。明苏领着郑宓寻了一处小巷中的一间不起眼的小饭馆,用了一顿晚膳。
她们一日多不曾进食,早饿得狠了,郑宓不免担忧她的肠胃,几度提醒她用得慢些。明苏并不嫌弃菜肴不够美味,样式不够好看,饱食了一顿,面上便有了满足的笑意,想了想曾在宫中听宫人们闲话的,在民间的铺肆中当如何行事。
用过膳,便该交银两了。
郑宓便看着她站起身,朝店家走去。她忙跟上了,只听明苏对着店家拱拱手,便如冲着许多王公大臣拱手那般,道:“晚膳可口,多谢店家款待。”
店家想是不曾见过这般文绉绉,且又如此有礼的,愣了一下,方也拱了拱手回礼,道:“客官满意便好。”
“满意。”明苏点头,然后顿了顿,她有些生疏地自袖袋中挑拣了许久,正当郑宓担忧她会如给那车夫一般,取出银票时,便见明苏取出一枚极小极小,想是她所有银两之中最小的那一枚碎银递给店家,道,“给你。”
店家又是一愣,笑着指了指她,道:“客官这是要结账?”
明苏便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结账?”她记下了,在饭馆里用完膳,与店家银钱,叫做结账。
店家收下银两而后取出串成一贯的铜钱并一堆散的的铜钱,交与明苏,道:“这顿饭统共五十文,收了客官二两银,找您一千九百五十文。您数数。”
明苏听了,倒没去数,而是转头看了眼她们方才用膳的桌子。郑宓一看,便知她是在估算每道菜肴价值几何,下回便有数了。
她们出了饭馆,明苏与她道:“一两足色纹银兑一贯,一贯铜钱便是一千文,这个我从前便知。但我却不知原来一贯铜钱如此经花。”
郑宓想了一下,问道:“你去结账前是否便估算过,这顿饭价值几何,方取了最小的二两纹银。”
明苏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摇摇头:“不是,我只是担心拿出的纹银价值超过饭钱太多,那店家发现我不知市价,会讹我。但若不够,再补便是,最多也就让他笑话一顿罢了。”
郑宓怎么也没想到是这原因,想笑,又有些心酸。
明苏不觉得天家贵胄,到这么一条小巷子中用膳有何不妥,也不觉这般算计用度有何丢人,反倒努力地学习民间度日要知的知识,态度之端正,便如她当年第一回坐到书桌前听先生授课。
饱腹之后,明苏又领着郑宓去寻成衣铺买了几身衣衫,花去一贯铜钱,而后她们又去了一家客栈,歇了一夜。
一切都是明苏操持的,她适应很快,一边尝试,一边学,不多时就将该知晓的都知晓了。诸事都不必郑宓操心,她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连日下来,虽劳累,但她身上的伤竟愈合颇快。
郑宓不由想道,会不会于明苏而言,宫中的锦衣华服,不及如今的风餐露宿、居无定所。
那夜,她们还是错过了宿头,依旧借宿在外。这回是在一处破旧的草庐中,她们不必分一身大氅了,而是有了厚厚的棉被。
明苏忽然道:“阿宓,我不止会驾车了,我还会问路,买干粮,再过些日子,我还能学会更多。我是不是很能干?”
郑宓道:“是。”
明苏的眼睛里顿时便如洒下了漫天繁星,前所未有地明亮。
郑宓明白,她在一点一点地朝她靠近,不尖锐,不逼迫,也不是口上的多方承诺,她是在用行动,一点一点地她要陪伴她的决心,表现给她看。
那夜,郑宓反思,兴许今后,明苏不会后悔如今的抉择,兴许她是彻彻底底地放下了京城,放下了过去,下定了决心与她永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三章并一章。
谢谢大家的支持,拱手(像明苏对饭馆老板拱手那样)。
以及看到中间,知道我们明苏多纯洁了吗?她拿锁链的时候,真的只想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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