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倒真是个好地方,可惜荒废了。”站在王府左花园里,薛哲感叹道。
从脚下铺出图案的石子路和四周一些雕刻摆设,还能看出当年这花园也是被人精心设计的。可惜这些年来少人打理,杂草丛生,虽然花木依旧葱茏茂盛,可依旧给人以杂乱感,看上去倒像是个长得漂亮却蓬头垢面的姑娘一般,着实让人惋惜。
如果说这种乱七八糟的局面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天然遮蔽物很多,让某人之前有了一次偷窥的机会。
这花园里唯一算得上整洁的大概是花园中那一组石桌石凳。石桌是那种最常见的款式,一根石柱撑起一块圆形石板,若是主人有心,还可在石板上雕些花纹图案。不过这块石板上却没什么图案,反倒稍有些粗糙,磨得不够光滑,好在擦得很干净,可算是这花园里最干净的一样东西。
不赦正坐在桌旁,静静注视着这个花园。
“这里……就是?”许久沉默之后,他开口道。
穆连松所提到的那个地方,越想云,他的母亲,被人劫走的地方。
现在他身处此处,只觉心里空空落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嗯,应该就是这里了。”薛哲往前走了几步,拨开长草,露出下面一条小溪。
说是小溪其实是抬举了,这儿当初应该是一条小溪,引入了活水,可这几年荒废下来,落叶淤泥堆积,早把水道淤塞。现在,只能看到些细细小水流,从淤泥中偶尔探头,半死不活地流淌着。
小溪两边河岸上用圆石子沿着河道摆出两行,大致勾勒出当初水流的痕迹,这小溪约有半米来宽,一头流向王府深处,一头则通往不远处的王府外墙。王府外墙修得不低,在薛哲看来是个常人难越的高度,不过……他瞄了眼不赦,问:“你要从这墙上翻过来,难么?”
不赦摇摇头:“有把匕首便可。”
啧,高手……
薛哲瘪了瘪嘴,走回石桌旁,冲不赦示意了一下小溪的方向,“据说当年,那滩血迹就是在那里的——现在血是看不见了,不过我问到的那个嬷嬷现在还对那个场景心有余悸,说她这辈子没看过那么多血。”
“是么。”
“另外……”薛哲刚要继续说下去,不赦忽然眉毛一皱,他抬手冲薛哲摆了摆,薛哲会意,很顺溜地接道,“据说当时大郡主刚与人一起抓了个横行十三省的采花贼,那贼还有个兄弟,扬言要报复,有人说这事就是那人做下的,可惜半年后此人被人所杀,也没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唉,真是可惜了。”
“你们两个……是来看大郡主的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紧接着,一人从花园门边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并不出众,大约五六十岁的模样,头上已是白发苍苍,满脸褶皱,双眼也有些浑浊,腰板微弯,好在步伐还稳健,慢悠悠地走着。他穿了一身粗布衣服,双手粗大,拎着块抹布,看上去就像个府里随处可见的普通下人一般。
“是啊,没错。”薛哲露出笑容来,“听说了当年大郡主的事情,有些好奇,便过来看看。”
嘴上说得若无其事,薛哲的心却吊了起来——不赦此时正背对着花园门,老者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薛哲却能清楚地看到他此时正全神戒备,双手微攥成拳,身体紧绷,态度之凝重,让他也不由为之紧张起来。
“哦……”老人慢吞吞地应了声,“大小姐,可惜了。大小姐是个好人,这园子里当年养了不少猫儿鸟儿,都是大小姐照顾的。大小姐没了,它们也不见了……”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走来,随着他离石桌越近,不赦的精神也越紧绷,等走到石桌旁时,他忽然停了下来,一手扶上石桌。
然后,他拿起抹布,在石桌上慢慢擦了起来。
“呃……老人家,你这是?”薛哲倾身出去,仿佛在观察老人的动作,顺势挡住了不赦。
“擦桌子。”老人一边说还一边看了薛哲一眼,眼神颇有不屑,似乎不能理解他这个“蠢”问题。
“可……为什么要擦这张桌子?”全府上下几十上百张桌子,哪个都比这一个月未必有人用得上一次的桌子有擦的价值吧?
这次干脆没有回答了,只有更加不屑地一瞥,让薛哲忍不住磨牙。老人慢条斯理的擦完桌子,连石桌边缘都不忘抹了一遍,还拿抹布把石桌背面也擦了擦,直到整张石桌光洁如新,这才满意地离去。
听到脚步声远去,不赦这才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他是谁?”薛哲顺手帮他抹了把脸上冷汗,问道。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在那女人身边。”不赦简短地说。
“给你送茶的那个?”薛哲恍悟。
“嗯。当时想杀我的人不少,他是最危险的一个。”好在逃出王府后,那人不知为何并未追来,否则不赦自己都不敢保证能活到与薛哲见面的时候。
薛哲微微皱眉,脑中几个念头转了转,慢慢地连成了线。
“我说小赦,你有没有注意到,当年那件事里,有些很奇怪的地方?”
“哪里?”
“据那谁说,当时这儿有很多血,染红了一大片地面,”薛哲指了指水边,“要真流了那么多血,一时肯定很难止住,人,估计也很难活下来。”
这年头又没输血的技术,真要流出能染红一片地面的血,估计人也快没气了。可越想云还能在不赦谷中生下不赦,数年后才死去,可见离开越王府时,越想云就算受伤,也不至于那么重。
不赦点了点头,静待薛哲下文。
“你听没听到刚刚那人说的话?”薛哲指了指门口,“当初这儿有很多猫啊鸟啊什么的,可后来都没了。”
“你是说……”
“那些血,未必是人血,搞不好是有人就地取材,留下的幌子。”
听他这么说,不赦也皱起了眉:“可劫走她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让人以为她已死?”
薛哲摇了摇头:“劫人还放血,花的时间也太多了。这儿是越王府,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他就不怕被人发现?”
“那……会是什么人干的?”
“不管他是什么人,放血这个举动,应该是希望别人以为她已经死了……可这做法有些危险,万一劫走她那人是为了求财,又或者她逃了出来,一切可都会暴露了。除非他能确定,她很难被人放走,也很难自己逃走……”
说到这儿,不赦脸色变了。
江湖上什么地方最难进,也最难出?
无回山中不赦谷!
“你是说……”
“她会出现在那里,应该就是因为这个了。”薛哲点头道。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知道……”
“大概是劫走她那人留下了什么讯息?”薛哲猜测道,“但是被他毁去,或者藏了起来,若是没有确实讯息,就算是要找人,也很难找去不赦谷。”
近年来不赦谷中人早已不像几十年前那般频繁出现,渐渐绝迹,也有人说不赦谷中人早已死绝。除非有确凿证据指明不赦谷,否则一般人根本不会为了虚无飘渺的一点可能闯进无回山。
可若说有谁能把人劫进不赦谷,不赦想到的,只有一人。
教他武功的人,将他养大的人,就像是……就像是他“父亲”的那个人。
虽然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平时在不赦谷中,他对那人都只是“喂!你!”之类的称呼。可对不赦来说,在他二十年的生命里,那个人,是最类似“父亲”的形象。
虽然他和那人都不会承认他们之间有什么感情,可当不赦想到他便有可能是让母亲如此痛苦的元凶时,心里,依旧感到一阵闷痛。
看他心情低落,薛哲在心里叹了口气,顺手环上他肩膀,安慰道:“当年的事情……别想太多,现在都只是我猜而已,做不得准的。”
手搭在肩膀上有点别扭,他干脆把脑袋搁到不赦肩上,手顺势下滑,变成类似怀抱的姿势。
身上传来阵阵暖意,不赦怔了怔,下意识地想挣开,却又顿住。
他该拒绝的——纵使薛哲心思坦荡,可他却怀了不该有的念头,这般放纵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可穆连松的话却又在此时该死地在脑中盘旋起来,他进退两难的踌躇一会,瞄了眼薛哲侧脸,还是慢慢低下头,接受了这种温暖。
薛哲自是不知不赦心里的纠结想法,他的本意只是安慰一下失落的不赦,可等手环上了,却又觉出几分异样。
也不知是哪根神经不对头,原本很正常的接触,却让他的心多跳了两拍,虽然只是一下子的事,可那感觉实在微妙,由不得他不在乎。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脑子里冒出这样的念头,还没来得及细想,一个声音打断了薛哲的思绪。
“咦……”
薛哲一怔,随即松手回头,正看见有人站在花园门口,一手掩口,惊讶而疑惑地看着他俩。
这姑娘不是……小郡主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越王府小郡主虽然不是那种被人捧在手心的千金小姐,可身份在那儿,出出进进总有婢女随行。可她现在身边却是一人也无,眼睛还总不由左看右看,看上去竟有几分鬼祟味道。
看了眼旁边的准驸马候选不赦,发现他完全没把注意力放到小郡主身上,薛哲心里嘀咕一声,迎上前去:“怎么,郡主有事?”
小郡主看看薛哲,又瞄瞄不赦,半晌才道:“我有事要……不,我有事请你帮忙。”
看她眼中流露出的确实是为难神色,薛哲眉毛一挑,脸上换上标准的交际用笑容:“既然是郡主所托,我等义不容辞——来来,这边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