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山林里,陡然响起尖锐的刹车声。深绿色的越野车以一种近乎横冲直撞的野蛮方式自山道上疾驰而来,险之又险地避开道路的阻碍,一路猛冲而下,在车头即将吻上大树的一刻死死刹住,停了下来。
咔嗒一声,车门打开,里面的人踉跄着走了下来,落地时他脚步一软,险些直接倒在地上,好险扶住了车门,这才勉强又站了起来。
他身上只胡乱套了身病号装,手上甚至能看见输液时固定用的胶布,脚上甚至还踩着拖鞋,看起狼狈至极,显然是从医院里面偷跑出来。
环顾了一圈周围的密林,入眼仅有山林草木,不见人迹。
眼中早已没了平静,他彷徨地张望着四周,直到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
“小赦……”
低下头,沙哑的声音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喉咙里涌了出来。
他慢慢抬起手,捂住脸,早已酸软的双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软软地坐了下来。
之前刚下过一场雨,土地松软湿润,这一坐下去,原本还算干净的病号服顿时染上大片土渍。他也不管,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儿。良久,原本因高烧有些模糊的眼睛终于对准了焦距,他摇了摇头,又拽着车门,一点点站了起来。
“我真是傻了……你就算还在这儿,也不会在外面……”站起身,薛哲喘了两口气,抬起脸来,看着问天谷的方向,“在那边对吧……我现在,就去找你。”
在发着低烧还输着液的情况下,从老妈包里偷到钥匙,再从窗户翻出医院,最后开着车一路狂飚几十公里,薛哲真心觉得,自己是有些不正常了。
即使是低烧,让室外的寒风一吹也有加剧的趋势。他深深吸了几口气,让冰冷的空气把似乎沸腾了的大脑冷却一下,一步一步地,挪向他认定的终点。
“哈啊……”
靠在墓道出口处,薛哲稍微休息了一下,恢复了一些力气,这才一边摸索着墓道,一边向里面走去。
他这一次来得匆忙,连手电筒都没来得及带,只能摸黑前进。入口处还好些,走得深了,便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脚下一路磕绊,薛哲踉踉跄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
咕噜……
薛哲蹲了下去,摸索着找了一会儿,终于将那样东西纳入掌中。
一瓶水。
封口还没打开,也不知在这黑暗的地方,被丢下了多久。
“小赦……”
火烧似的喉咙只能发出几不可闻的低语声,薛哲咬了咬牙,把瓶盖拧了开来,仰头便是一通猛灌。
冰凉的液体狠狠麻痹了火辣辣的喉咙,薛哲深吸一口气,靠着墙壁站了起来,再开口时,已是近乎破碎的声音:
“小赦!”
“小赦!!”
“小赦!!!”
空洞的声音在寂静的墓道中回响着,薛哲怔忡地站在原地,企望听到哪怕一点点回馈的声音。
但最终,他听到的,还是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握着瓶子的手颓然松开,空空如也的瓶子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咚……”
他靠在墓道上,颓然无力地坐着,眼睛怔怔地望着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
耳边似乎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他不确定地侧耳细听,脸上表情渐渐转为狂喜。
却被随之响起的声音,再度打落。
“有必要到这里来发疯么?”
那是薛哲很熟悉的声音,他几乎每天都要听到。
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你是谁……”
“你猜呢?”
一片黑暗的视野中,骤然一亮。手电筒的光,耀亮了薛哲的视野。
那人缓步走来,神态从容,胜了此时狼狈不堪的薛哲千倍万倍。
他抄着两只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薛哲,眼神带点不屑,却又带点悲哀。
那是一张与薛哲几乎完全一样的脸。
不同的是,若是仔细看,能在那张脸上,察觉出少许稚嫩,看上去,就像是几年前的薛哲。
薛哲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自己”,良久,才道:“薛……长乐?”
那人摇了摇头:“原本,我应该是他……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为什么……这么说?”
“薛长乐一生坎坷磨难,他最想的,便是能用一个健康的身体,与自己的家人好好活上一世。”那人用平板的语气叙述着,“但是这种愿望,显然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而他,偏偏又希望下辈子还能记着这辈子的一切,好让他把别人欠自己的,一点点拿回来。”
“好在迷山里面,还真有这么一种……让他得偿所愿的方法。”
“迷山大墓是他一手主持开凿,说是为魔门考虑,事实上……”
“他只不过是需要足够的力量,来完成自己的计划罢了。”
“看到墓道上的图案了么?那是纪永年为他所作,看似无足轻重,却是这墓最重要的一道机关。”
“有这图案组成的阵法,他便能将自己的记忆留在这里,然后……”
“……我?”薛哲不确定地说。
那人颔首:“他早就想在子孙后辈中觅一个合适的身体,可命运捉弄,直到现在,他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转世的机会。”
“这里本是魔门核心,十年一次祭祖的规矩是他亲手立下,本以为无论怎样,都能早早得回记忆。可他算到一切,却不曾算到他真的得偿所愿的那日,所谓的‘祖宗规矩’,早已什么都不是。”
“五年前……”
那人沉默片刻:“五年前那一次车祸,只是因为你进入了这片山谷,进入了他的力量范围。他的记忆早已等待太久,迫不及待的便要回到自己的身体上,却想不到……”
二十岁的青年人并不是薛长乐之前预想的最多不过十岁的儿童,薛哲本身精神力量的强大远远超乎了那段记忆的想象,最终,那段本来已经侵入了薛哲身体的记忆被他硬生生又逼出了身体,连带着原本烙印在薛哲灵魂中的,一些属于薛长乐的部分,也一并分离而去。
同时,他还顺便复制了薛哲几乎全部的记忆。
本来等待着“他”的,应该是彻底的消散。可迷山不同于寻常地方,在那里休养了很久之后,“他”竟然逐渐形成了……一个不知该说是灵魂,还是什么的东西。
“我拥有一切你的记忆,可我却并不是你……那么,我是谁?”他静静望着薛哲,问。
“关我屁事……”薛哲按着头——在对方的叙述中,他的体温又有一些升高的趋势,“我只要你告诉我,小赦在哪里?!”
“当然是在他该在的地方。”
“什么……意思……”
“你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第三次的,他说了这句话,“如果不是因为错误的叠加,他原本应该呆在属于他的世界里……呆在‘我’的世界里。”
“什么?!”
“我并不能离开这里,这片墓道是我唯一的归宿,在这种地方呆久了,人会变得很无趣。”他叹了口气,“也是在偶然中,我发现了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
薛长乐当初干出这件大工程时只当它可以拿来保存自己的记忆,却没想到这阵法只是个基础,有着无穷无尽的衍生。作为阵法唯一的主人,他花了漫长的时间来尝试,最终发现了这个阵法最独特的一个用处。
创造世界。
“所以你……创造了……”薛哲口中发苦。
“我创造了《不赦》的世界——这可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他摇了摇头,“好在,最后成功了。”
“可是这却被你——还有你那个可爱的编辑,给毁掉了。”
“你是‘我’,又是薛家的血脉,当你进入迷山的那一刻,原本稳定的阵法因此而产生了波动——本来这一切也是可以补救的,可那一刻,却有另一个意志,扰乱了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力量。”
——那家伙到底是用什么拨通电话的,“死也要把你从地狱拉出来填坑”的意志吗?
……哈,娟儿,想不到你居然牛b到了这种地步……
“而这一切的叠加,扰乱了整个空间的稳定,最终结果……就是把他,带到了这里。”
那一次,改变了一切的相遇。
“我忙于修正一切,可你却在这个时候把他带出了迷山……还好,我终于有机会,在一切不可挽回前,修正错误。”
“错你个头……”头疼得几乎在嗡嗡作响,薛哲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反驳,“我不管你错不错的,小赦……”
“你真以为他出现在这里,会糟糕的就只有我的世界么?”那人冷笑了声,“别天真了,你以为我是要害你么?”
“……”薛哲还想说什么,只是眼前一片金花缭乱,他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只手伸了过来,在他额头上轻轻一触:“不然的话,我想办法让你忘了他?”
“滚!”薛哲用力挥开那只手。
那力道让他退了几步,歪了歪头,他也不以为忤,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算了,随便你。”
“快点离开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往好处想想吧,他本应该凄凄惨惨地回到不赦谷,可至少因为你,他有了半年多的好日子,不是么?”
脚步声,渐渐远去。
之后的事情,薛哲记得并不是太清楚。
他还是被人找到,再次送进了医院——因为他偷跑这件事一贯好脾气的杜远林声称等他好了之后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让这小子长长记性”,好在安德烈劝阻了他,只是大慈大悲地让薛哲喝了半个月难喝至极入口欲呕的中药——一天三顿的量。
一番折腾后,他总算还是从医院活着出来了。
回到家的第一时间,薛哲打开了电脑,随便挑了个搜索引擎,敲进“不赦”“十恶”二字。
翻了数页之后,他终于找到一个尚可阅读的网站。
用微微颤抖的手操纵着鼠标打开那个网站,薛哲慢慢地看了起来。
他很清楚,在那个世界,不赦将会遭遇什么。
他会因为一时愤怒,错手杀死自己的养父。
他想去找关于生父的一丝线索,却遭人陷害,连母亲留下的最后遗物也无法保住。
他以为自己遇到了唯一一个愿意相信他的人,只是藏在温和无害的面具之后的,却是最残忍的背叛……
而最后,他伤痕累累,一身疲惫,背后是无数为贪念趋势,欲将他杀之而后快的人,眼前,只有黑沉的未来。
最近的追兵在哪里?不赦已无暇去想。
他拖着脚步缓缓前行,因动作而再度开裂的伤口渗出点点血迹,落到地上,为敌人指明了他的方向。
无心隐匿踪迹,他的心中只有最后一个念头,走下去。
终于,他的脚步停止了。
道路已断,再向前一步,便是足有百丈的深渊。深渊底部,便是他的故乡——他想要逃离的故乡。
可就算他转身,那一个江湖,与这深渊,又有什么区别?
再无一丝生念,他闭上眼,迈出最后一步。
再怎样寻觅逃离,这世间,他还是只有这一个容身之所……
——不赦·全文完——
最后一行字,落入薛哲眼中。
他已经想不起当时是用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个结局的——是让读者大吃一惊的得意?还是全无耐心只想快快完事的烦躁?
他就是这样随意的……结束了一切。
“阿哲。”
眼前似乎依稀可见,那呼唤着自己的身影。
就是……这样么……
有什么一直以来勉强支撑着的东西终于崩溃,他死死捂住脸,早已无法忍耐的泪水夺眶而出。
小赦……小赦……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