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某种感应,走进客栈里面指定房间的那一刹,雷飞羲忽然感到心里传来一阵异样感觉。
太暗了……
客栈里的灯不知被谁灭掉,成了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是摆在茶几上的一台手提电脑。
从手提电脑的方向,还能听到隐约的声音,似乎在放着什么视频。
通过电脑所散出的光,雷飞羲看到了坐在电脑旁的人——约他来此的薛哲。
只是此刻,他大半身形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分明.眼睛却反射着光,显得尤为明亮——亮得甚至有些让人害怕。
暗骂自己胆小,雷飞羲上前一步,道:“找我何事?”
他已经查看过了,薛赦不在这里——至少不在这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内,只有薛哲一个人。
鉴于此,雷飞羲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理由不放心。
“倒也没什么,”总算注意到雷飞羲来了,薛哲抬起头,因反光而显得有些阴森诡异的脸上泛起一抹笑,“一点东西,分享一下罢了。”
他的手在身边摸索了一下,接着,抬起手,按了一下手上拿着的遥控器。
“滴”的一声响起,随即,放在一边的电视打了开来。
电视的光比手提电脑要强烈得多,照亮了更大的一块空间。雷飞羲这才看清,在茶几上的手提电脑与电视之间,连了一根线。
“看不出来,这儿虽然偏僻,电视质量倒是不错……也好,这样看得更清楚些。”薛哲的声音不紧不慢,“我处理了一下,现在看起来画质还是挺不错的,不一起欣赏一下么?”
“欣赏什么?”
“当然是……阁下亲自出演的真人武打啊。”
“清月!”
从电视音箱里传出来的,是雷飞羲非常熟悉的声音。
难道……
他盯着电视,眼睛缓缓睁大——这分明是不久之前他和李清月在林中比武的那一幕!
屏幕中的画面并不算非常清晰,但已足以看清两人的面孔。镜头很稳,准确地捕捉了他们在林中的动态,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得出,这两人的动作和速度已经远超了一般人所能达到的极限,那种流畅的动感看上去非常赏心悦目——却让雷飞羲的心越发忐忑。
他可不觉得,薛哲把这种东西录下来,就是为了给他当纪念的……
“唉,流量果然爆了。”低低地叹了口气,薛哲站起身,抬手开了一边的电灯开关,让灯光驱散了室内的黑暗。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啊。”薛哲微微一笑,“就是打算‘分享’一下罢了。”
他慢慢走回沙发边,坐下,看着脸上表情越来越狰狞的雷飞羲,笑容也越来越扩大。
手机拍摄的视频终究效果不是太好,好在经过一番处理后,清晰度还不错。
足以让人看出,这里面的两个人,有着多么让人惊叹的身手。
“你!”雷飞羲脸上表情越发难看,“你是不把《公约》放在眼里么?”
这段视频一旦流出会导致什么后果雷飞羲简直不用想都知道,到时候薛哲固然会因为明知故犯而受到严惩,他们两个“从犯”,受到的惩罚也绝不会轻多少。
毕竟,那份该死的条约向来是以苛刻著称的。
“这句话你倒是说对了。”出乎他意料的,薛哲居然点头,“我确实不把那玩意儿放在眼里。”
他竖起一根手指,冲面色铁青的雷飞羲晃了晃,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份视频一旦流出绝对会导致很严重的后果——而且放心,我会想办法让他更严重——从而导致对牵扯在里面的人进行严惩,而且估计还是最严的那一档惩罚,也就是,废武,除门。”
“可这对我来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么?”
他笑得灿烂如阳,雷飞羲却只觉得如坠冰窟。
是了,对几乎所有人来说,废去他们辛辛苦苦修炼的一身功夫,都是难以言喻的痛苦,但惟有一人例外。
只因他……从一开始,就根本半点武功也不会。
“废武就不用说了,武功这东西,跟我从来就没有过一毛钱的关系。至于除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晃了晃,薛哲微笑着一挥手,让那样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再重重砸到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那是魔门铁令,魔门至高权威的象征。
但此刻,它却被人轻描淡写地扔在地上,仿佛只是一块不起眼的垃圾。
“我倒是真不介意,不当这个魔门门主——自除自门,好像也挺有趣的哦?魔门这么多年下来从没出过一个被逐出魔门的门主,要是我能成了第一个,也算是有资格与列祖列宗并列,在魔门史记上记上一笔。”
“然后嘛,我大可继续过我的日子——没有所谓的‘江湖’骚扰,没有莫名其妙的责任的,好日子。”
“那么,你们呢?”
“……”雷飞羲的表情几近狰狞,他的手紧紧攥起,勉力压制着心中窜升的怒火。
废去一身武功,逐出家门——那等于让他失去一切。
而且,要承受相同惩罚的,还有另一人。
清月……
脑中仿佛有根弦在此刻断裂,雷飞羲猛冲几步,一把拽住了薛哲的领子,把他从沙发上生生拎了起来。
薛哲倒也不恼,只是依旧心平气和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深邃却无光,看不出半点感情。
“你凭什么这么做……”
“魔门祖训。”薛哲回答得理直气壮,“我找你们的麻烦,那是天经地义。”
他扫了雷飞羲一眼,语带讥诮:“就像你找我的麻烦,也是天经地义一样。”
“你!”
雷飞羲心中怒火猛炽,手上劲力也忍不住微微加大。
杀了他……
一个念头,缓缓从他脑海中划过。
要杀掉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再容易不过了……
薛哲微微眯起了眼。
喉咙上传来的压迫感极为难受,但比起这个,另一种感觉更加猛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这家伙……动杀机了啊。
来不及想明白自己会如此笃定的做出这个结论,薛哲缓缓开口,用平静地语调开了口:“你想杀我?”
“……”没有回答。
“那就再用点力气好了,这点力度,下辈子也掐不死我。”薛哲淡淡道,“你只需要手上的力量再大一些,就能完成你无数祖上都无法完成的大业——亲手杀一个魔门门主。”
雷飞羲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薛哲的声音却没什么变化:“然后,你会因为故意杀人罪,接受世俗的法律审判。”
“当然,在这之前,因为你私自动武杀人,会被废去武功,逐出祖宗门墙——就算你实际上是光宗耀祖了也一样。”
“故意杀人罪的刑期是有弹性的,你可能会被判枪决,也可能只是徒刑——会有多长呢?十年?二十年?无期?”
“不管怎样,你最棒、最珍贵的那一段人生会在监狱中度过,你会失去自由,曾经让你引以为傲的武功一点也不会剩下,你能做的,只是在冰冷的高墙里,怀念你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哦,当然了,还有那一位美人儿——”
“她会等你么?等待一个苍老的、背负着罪名的人?”
薛哲的脸上缓缓泛起微笑。
“听明白了的话,就动手吧。”
“你杀了我,其实是给整个江湖除去一个极大的隐患——仔细想想,《公约》的规定最大的漏洞,便在此处。”
“我没有武功,废武除门的惩罚对我来说近乎虚设,但我却有这个机会将整个江湖曝光出去。”
“要动手么?为整个江湖除去这样一个巨大的隐患——以失去一切作为代价?”
一开始他曾经抱怨过自己为什么不会武功,但现在,他明白了。
心中不由冒出了那张脸——属于自家老爹的,微笑的脸。
老爹啊,你是不是早就想到这一天了呢?
脖子上的力道,依然不曾放松。
但是,也不曾加重些许。
他已经没有了杀死自己的勇气——薛哲很是笃定这一点。
“你……”
雷飞羲的声音很低。
他从没有一刻,像眼前这样,手足无措。
还能怎么做……他还能怎么做?
“你是打算……威胁我么……”
“威胁?”薛哲的声音微微扬了扬,带着淡淡的笑意,“威胁你有意思么?”
他抬手,握住雷飞羲的手,一挣,解救了自己的领口。
“这不是威胁,是警告。”
他直视着雷飞羲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拯救江湖?毁灭江湖?把一切规矩都砸碎,然后再创造新的规则?随便你们。”
“但是……”
他抬起手,一把拽住了雷飞羲的领口。
和之前一样的动作,和之前互换的位置。
“不要动我的东西!”
一瞬间爆发的声音,雷霆般在耳边回荡。
“我不管你们想怎么样,不要动我的东西!”
雷飞羲怔愣地注视着眼前薛哲的眼。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仿佛锐利而冰冷的刀,自双眼,直直刺进了心脏。
耳畔尚回荡着薛哲的声音,一字一字,敲进心里最深的地方。
薛哲什么时候走的,雷飞羲已经无暇去关注。
他坐在沙发上,手撑着额头,任由冷汗涔涔而下。
多少年积累而起的轻狂张扬,于此刻,被人击了个粉碎。
薛哲……魔门……薛家……
他曾经多么轻视这三个词。
他闭上眼,想起了很久以前翻看的一本先祖手记——那上面,留有他的祖先对江湖中各大势力的评价。
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之前薛哲的双眼,与那本书上,最后一句话。
“薛家之人,性情诡谲,易走极端,难以揣摩,一言以蔽之,向善极善,向恶极恶,一念神佛……”
“……一念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