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薛哲手中接过那本薄薄纸册的时候,不赦还没什么反应,但当他打开纸册翻阅片刻后,惯来波澜不兴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近乎惊愕的神情。
他没有继续看下去,只是沉默地看着薛哲,似乎在等他说什么。
薛哲并不意外却依旧有些郁闷的发现,他从不赦眼中,看到了一丝怀疑。
在心里苦笑了声,薛哲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开口:
“嗯……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么?我们这个世界没有武林江湖这么一码事,有也是话本小说里的。”
“事实上,我似乎搞错了。”
“现在么,好像我爹他……就是个武林高手。”
薛哲现在才发现,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编谎话——要那样他可以眼都不眨的编出上万字——而是如何解释荒谬的“真相”。
明明是亲父子,他却对他父亲的武学造诣全然不知,对江湖之事更是根本不知其存在,直到遇到不赦之后,才“巧合”的发现一切……
这种逻辑对一个现代人或许还能凑合着说通,但是对于来自一个真正的,波诡云谲的江湖的不赦来说,未免就太像是哄小孩的笑话了。
就算之前种种他还能勉强去相信,那么,薛哲手上的九冥玄阴诀,就是让这勉强的信任坍塌的最后一根稻草。
巧合?
未免也太巧了一些……
一开始,薛哲还能尽量用轻松愉快的口气来解释这几天发生的种种。可是越解释,他反而觉得越说不过去,到最后,薛哲已经完全放弃让不赦接受自己的说法,只想在隐瞒“你是来自我的书”的事实之余,尽量把真相说明一下。
不赦信与不信,他实在管不着那么多了。
等到一番巧上加巧巧连环讲完,薛哲把头偏了偏,不太想看不赦的反应。
说谎话被人怀疑是正当,可要是说真话也被人怀疑,那感觉实在很憋屈……
偏偏这罪魁祸首还是他亲爹……
正当薛哲在心里默默盘算该怎么在太后面前狠狠告几桩御状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回答。
“多谢。”
“……?”
薛哲有些诧异地看着不赦。
这回答……
不赦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为魔门门主,是不是就算入了江湖?那么……”
他犹豫了一下,才慢慢道:“会不会,有危险?”
薛哲一愣,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摇头道:“不会……就算入了江湖,要是有人想找我麻烦,也得先考虑考虑一下我们这儿的朝廷的意思。对不习武之人动武是犯禁,对不欲战之人逼战,照样也是犯禁。”
不赦问的问题他之前也担忧过,不过薛此荣就是这么打消他顾虑的。按照《公约》规定,就算双方都是江湖中人,要想较量一场也必须先按照规矩划下道来才成,除非对方本身就是犯了忌讳的——之前沈越影要不是误以为他是犯了私下授武的律令,也没那底气直接动手挑衅。
顿了顿,薛哲又笑道:“更何况……以那些人的傲气,大概也不屑与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计较吧。”
虽然薛哲距离手无缚鸡之力似乎遥远了点,不过他很自觉地谦虚了一下。
“那就好。”不赦点了点头,脸上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薛哲着意看了他两眼,却发现方才还有的一点怀疑此刻也全然没了踪迹,又恢复成之前那平常的面无表情,只是偶尔目光扫到手中书册时,才能在他眼中看到一丝难掩的激动。
就是……这样?
本以为自己就算不收获一番质疑(毕竟不赦不太擅长质问什么)也至少会得到一些冷遇的薛哲不由有点傻眼。
这种做好了一切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雨结果却只得到了一场杏花雨的感觉……实在是太微妙了。
不过再怎么微妙,薛哲也不会傻到问出“你为什么不怀疑我”这种话来,又随口扯了几句之后,他便托辞要睡,把不赦打发回了房间。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成……
不赦的房中。
他盘膝于床上,手中轻轻摩挲着书册的封面,古朴的纸页在指间微微颤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本以为一生无望的事情,想不到会在此刻实现……
即便是已经学会了压抑自己一切心情的他,在此时此刻,亦难抑心中激动之情。
多少年挥之不去的梦魇,多少次侵袭全身的僵冷……
深吸了口气,不赦慢慢放下书册,让心情平复下来。
这一切,还是多亏了……他啊。
想到方才那个愁眉苦脸仿佛是含着黄连在讲话却依旧是一点一点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给他解释了一遍的人,不赦的嘴角便忍不住要微微上挑。
平心而论,薛哲之前说的那些,实在是……巧的太过了。
尤其是……他手中的,这一本书。
若是结合之前种种,让不赦来推测,那他能够想出的可能性最大的一种情况,是薛哲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他。
树林里相遇那段时间足以让薛哲发现自己功体为何,在注意到他所修炼之武功恰好与自家一致时,他便有了利用他的心思。
至于之后种种,或许是偶然,或许,是被人全盘安排好的算计……
最初想到这种可能时,不赦便觉得心里闷得难过。
但是很快,他便释然了。
利用又如何呢?
之前他遇到的那些人也想利用他换取荣华富贵,换取一条登天之路,他们给的,是刀剑相加,是诡谲算计,是让他不得不狼狈地逃回不赦谷,险险死在半路上。
而薛哲……
其实有些时候,被利用,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不赦于武学原本就是天资卓绝——这还得感谢薛某同志毫不吝啬的设定——九冥玄阴诀全本入手之后不久,无需几日,他便将其领悟了个大概,又有闲着没事天天往儿子这边跑的薛此荣同志不吝指点,使得他的实力在短期内有了不小进步。
不过和谐社会,就算武功大进也不能随便拿来除暴安良,不赦的武学进境,似乎主要用在一些杀鸡用牛刀的地方了……
早晨八点整。
不赦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薛哲的房门。
这个时间对向来早睡早起的不赦来说已经足够他早上起床再出门晨练顺便买个早点,但对热爱熬夜每天不拖到凌晨一两点钟不进被窝的薛哲来说,正是好眠的时候。
不赦瞄了眼离床不远的电脑桌上,那里丢了不少乱七八糟的零食袋子——熬夜的人大多喜欢备一点零食来充饥用,不赦现在已经练出来从零食袋的数量推测薛哲昨晚熬到了几点的本事,而且八九不离十。
现在看来,指望某人自觉地起床是不太可能了……
刷拉一声,不赦拉开了厚实的窗帘,清晨的阳光自窗外射了进来,开始在薛哲脸上跳起肆无忌惮的舞蹈。
薛哲眼皮微微动了动,紧接着毫不犹豫地一个翻身,背对着阳光,试图继续会周公。
没办法了——看似无奈但心里却微妙的有点愉快的不赦叹了口气,一手拽上了薛哲紧紧缠在身上的被子,开始慢慢往外拉。
他的力度并不大,这样很难把某个执意沉浸在梦乡里的家伙叫起来,而不赦也不急,只是慢悠悠地把被子拽掉大部分,露出裹在下面的人。
目光在薛哲身上绕了圈儿,不赦盯上一处不错的下手地点,暗自点了点头。
“阿哲,起床了。”动手之前,还是要先动动口的。
“……”一点反应都没有,薛哲是铁了心继续睡下去。
很好,可以动手了。
并掌成刀,凝劲于掌心,不赦果断地一掌落下,自某人领口探入,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少顷。
“嘶——”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薛哲整个人都缩了起来——不赦用的这招乃是玄阴之中记载的冽冰掌,若是对敌那么这一掌拍在人身上足以将其五脏六腑冻成冰砣,而像现在这样直接贴在人肉上么……
缩在温暖被窝中做着美梦却忽然被人来了这么一下子,薛哲顿时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扭来扭去试图甩开背上冰凉的手——可惜要是这么容易就能搞定,那不赦也就枉为高手了……附骨之蛆般折腾了几分钟,薛哲的睡意顿时全跑了。
“好了好了,我起!”一把掀开被子窜出几步去,薛哲磨牙道。
不赦满意地收回手,点点头——叫某人起床的任务圆满完成,可以准备去吃早饭了。
作为自由职业者,生活不规律是常态,就算薛哲自己还算有自觉,但是要让他正常作息,光靠此人的自觉那是远远不够的。而闹钟之类,也实在不足以对抗薛哲睡懒觉的决心。
因此,一直担心儿子会晨昏颠倒搞坏身体的薛老爹非常不厚道地以半师身份委托了不赦一件工作——督促某人准时起床。
准时睡觉就不必了,毕竟不赦习惯睡得早。反正这样几次之后,如果薛哲不想每天早上都死去活来一遍的话,他自然会在该睡觉的时候老老实实上床的。
这一点自然得到了薛哲的强烈抗议,可惜不赦在受了薛老爹关于熬夜会对身体造成伤害一二三的教育之后完全无视了薛哲的抗议乃至于威胁,坚定地在每一天早上将某人定时叫起来——被狠狠折腾过若干次之后,薛哲不得不放弃了熬夜和晚起。当然,偶尔他也会不自觉一下,后果么……
“你这样我早晚给你吓出心脏病来……”薛哲咬着一块面包,含糊不清地说。
“薛伯伯说你要是不这样早晚会精神衰弱。”虽然不赦现在还没弄明白精神衰弱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只要理解这是一种麻烦病就成了。
“切……”虽然心里不爽,不过薛哲得承认他老爹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毕竟他有几个同行就是被晨昏颠倒的生活搞得身体情况越来越差,前车之鉴不远,他也颇为警惕。
但是这不代表他会很高兴被人如此叫起来……
正在薛哲默默盘算该怎么日后报复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喂?”拿过手机发现是老爹的电话,薛哲的语气顿时不客气起来。
“醒了?看来小赦很尽职尽责么。”薛老爹愉快——在薛哲看来纯粹是幸灾乐祸——地说。
“……有话早说,没话早挂。”薛哲磨牙道。
“当然有话——小鬼的户口和身份证现在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改天你记得去派出所取一下。”
“哦?”这倒是薛哲一直挂念的一件事。现代社会没有户籍证明和身份证基本上寸步难行,但是不赦这种没有父母没有出身的真正“黑户”想办理身份证明,需要的手续异常之繁琐,就算有薛此荣帮忙薛哲也没少跑派出所,烦得够呛。
眼下总算彻底搞定,他也了了一桩心事。
“拿到之后记得跟我说一声,不然不好订机票。”薛此荣下一句话让薛哲吃了一惊——订机票?做什么?
“这还用说么,当然是武林大会了,我亲爱的门主儿子!”电话那边,薛此荣愉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