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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野棠五岁的时候,就在附近的十里八村被叫成侯小仙儿了。
能被叫成“仙儿”的,通常都有些不太像人的本事。侯野棠的本事是瞎叔带出来的。
侯野棠很小就死了父母,是被瞎叔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不容易。瞎叔瞎了一只眼,凭着给人算命摇卦走街窜巷讨生活。
据说瞎叔年轻的时候二人转唱的极好,侯野棠人小鬼机灵,四五岁的时候就跟着瞎叔把二人转唱的有腔有调了。还把瞎叔算命用的天干地支阴阳八卦硬背下来,编成了小曲儿。
十里八乡的村道上,经常能看到这一老一小,小的前面牵着瞎叔的棍子,边走边使劲儿扭着屁股扯着嗓子嚎:天圆魁斗那个二八星宿呀啊,地列四方那个阴阳九宫呀啊。甲木东方那个参天大树呀啊,子水天河那个滔滔赛江呀啊……
侯野棠的特殊本事,就是大概在这个时候被偶然发现的。每次有村人找瞎叔看八字,他就坐在旁边静静的听。通常是村人们报出生辰的年月日时来,瞎叔就掐着手指,按照农历的算法把八字排出来。
中国的先人们用天干地支来标记年月日时,出生的年月日时这四个分界又叫四柱,就像一个人命里的四根顶梁柱。每一柱都用一个天干和一个地支来匹配,四柱就是四个天干配四个地支,加起来正好八个,这就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每个人自打在娘胎里一出生,被拍着屁股在这世上哇哇痛哭的那一刻开始,这八个字就冥冥的藏了这辈子的生老病死富贵穷通。
每次看瞎叔排好了生辰八字,侯野棠就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常常是瞎叔算完一个生辰,他就在地上并排画出两幅奇奇怪怪的画来。画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没人在意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能画些什么。
一天有个大嫂就随便问了一嘴:“野棠,你这画的是啥呀?”
侯野棠就用树枝指着其中一幅图中说:“这是一间大瓦房,这是房后种的两棵大榆树,这是房前的院子,这是院子里的一口井,这是大瓦房后面的一条拐弯的河……”
大嫂本来也就是随便问一嘴,但越听眼珠子瞪的越大:“哎妈呀!你说的这个画……咋跟我当年生孩子的地方一样一样的呢?!”
然后就圆着眼珠子要侯野棠说说另一幅画,侯野棠就拿着树枝子说第二幅画。大概是在说另一个地方,这位大嫂怎么想都没想出这幅画像哪里。
旁边有看热闹的一堆婶子大娘的,就七嘴八舌的报出几个自己或者孩子的生辰八字来,侯野棠都能根据每个八字画出两幅画来,婶子大娘们立刻炸开了锅。两幅画的第一幅必定是八字的出生地,一棵树都不带差的,要是侯野棠高兴了,还能告诉你是榆树枣树还是大梨树。
这下子叔侄俩可火了,一个被传成侯小仙儿,一个被传成侯老仙儿。以前走街窜巷拉人算命,都要免费赠送几句啥的,最后还不一定付足全款。现在叔侄二仙就稳稳的坐在家里的炕头上,每天早上一开门,准是满院子挤爆了看八字的人。从早到晚,连叔侄二仙上厕所都挤着过去的,就跟春运的绿皮车厢一样。
倒不是因为瞎叔批八字有多准,几乎都是奔着侯野棠来的,都图个稀奇有趣。必定先是听了第一个出生图的各种精准描述,接着才是重点,花大把时间都用在对第二张图的美好猜想上。
时间一长,有人都摸出规律了:凡是没结婚的大姑娘,大多是抿着嘴儿红着脸猜第二张图是遇见那个他的地方;没结婚的小伙大多臭不要脸的猜那是入洞房的地方;结婚的媳妇猜测那是家里傻汉子发家的地方;有了孩子的爹猜测那是给儿子娶媳妇的地方。最难猜的是寡妇,你别想从她嘴里听到一句真话。
其实,从根儿上讲,村人们之所以痴迷这里,就是因为这里已经成了他们美美的幻想未来的希望之屋。已经成了村人们,在那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生活之余,给自己的一种愉悦方式。
到后来不只是村人,就连辽阳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闻风而动。有财迷官迷的,甚至把那第二张图描在纸上裱起来挂在客厅显眼的地方,越是猜不透心里越是痒,他们觉得这第二张图铁定就是他们升官发财的命中之地。
人气的爆棚,除了给叔侄俩上厕所带来一点点不方便之外,更多带来的是物质生活的滋润。九十年代,城里一个工人的月工资也才千把块钱。瞎叔和侯野棠半个月的算命赏钱已经是小五千了。这还没包括送了一屋子的吃吃喝喝。这可把曾经有机会抱养侯野棠的亲戚们悔的肠子都青了,都觉得让这个瞎了一只眼的糟老头子捡了个大大的宝。
瞎叔心情很乐呵,但也迷惑着呢,这孩子咋就忽然有这尿性的本事了?没人的时候就问野棠,咋就报出一个生辰八字你就能整出两幅画来?
侯野棠挠挠脑袋说,他也觉得好玩,一听到有人报出生辰的年份、月份、日子、时辰,在他的心里跟这些年月日时对应的天干地支就噌噌的往外冒,只要他稍微想一想这些天干地支,它们就会渐渐形成这两幅满布条条框框的画来。
虽说瞎叔的算命本事基本是用来混口饭吃的,但毕竟在这个行当里混久了,听了不少的故事,有些同行确实能在一个人的生辰八字里看出出生地的风水来。
瞎叔自己看不出这些玄妙,但其中的道道他还是模糊着想的通的。中国老祖宗把宇宙世界的一切都简单成了三个字:天地人。用甲乙丙丁等十个天干纪录天时运转,那是天道儿。用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标记方位,那是地理。天道儿地理那中间的七情六欲,就是人间万象了。
这天干地支的秉性再复杂,总超不出金木水火土这五样东西,侯野棠早早的背熟了这些。瞎叔曾想过,也就是侯野棠年岁小,心里东西装的少,干净,更容易把这些东西直接的呈现出来。
就像几月大的孩子,要是哪家的老人身体不好的抱他,准是要命的哭。都说孩子越小心越纯,所以感应才特别灵。等稍一长大,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会渐渐消失。类似这种情况,瞎叔在这个行当里见过不少。他觉着侯野棠就是这种情况,想想也就不足为奇了。
叔侄俩的幸福生活依然照旧,七嘴八舌热热闹闹,花花绿绿数数钞票,这几乎成了叔侄俩每天的固定程序。只是侯野棠根据八字画出生地从来没错过,但也从来没有人认出那第二幅画到底是哪里。
直到有一天,一个中年人拿了老爸的八字给瞎叔看,问正在重病中的老父亲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这人批完了八字,心里装着事,含糊着听侯野棠说完那两幅画就急急的走了。
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天阴拉拉的下着小雨,这人忽然从外村赶来,急匆匆的敲开瞎叔的门。见着面就一把抓住侯野棠的小肩膀,让他重新画画老父亲生辰八字的第二副画。然后指着画里的图形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侯野棠就挨个的说,这是一个院子,大门朝南,三面矮墙,两间瓦房,西面的瓦房里靠窗有一个大土炕,坑头好像躺着一个人……。
中年人的脸色越来越惊诧,颤抖的指着图中炕头方位的一个小竖条问:“这是什么?”
侯野棠想了想说“这好像是一根柳树棍,炕头旁边的树棍,是不是用来烧火的?”
中年人盯着图中的那个小竖条呆呆的念叨:“那不是烧火的,是我爹病后腿脚不利索,我给我爹亲手做的柳木拐棍……”
这话说完,侯野棠还一脸有趣的琢磨着那第二副画,但瞎叔的心里却沉了一下。
中年人慢慢转过头看着瞎叔:“我爹三天前走的……,这第二幅画里,就是我爹咽最后一口气的地方……”
中年人说完,看了看侯野棠,推开门走了。
瞎叔又把自己死去爹的八字报给侯野棠,侯野棠很快画出两副画来。当听到第二副画中的风水的时候,瞎叔瞪着那只瞎眼不说话了。
这一晚,瞎叔盘腿坐在炕头抽了一宿的老旱烟。
消息传的很快,三天后的早晨,瞎叔推开门看到了从没有过的黑压压的人群,和齐刷刷看向他叔侄俩的眼睛。这天之后,人群像是忽然退去的潮水,干的一滴不剩。
侯野棠的两幅画,一个是标记着吵吵闹闹的出生,一个是标注着寂寂静静的死亡。人是忌讳提到死的。即便有人算,也不再让侯野棠画那两幅画了,因为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还没开始享受人生,却早早看到了结束。
叔侄俩觉得村人们看他们的眼神都变了,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了乌鸦一样。侯野棠开始不再跟着瞎叔走街窜巷了,把自己成天关在屋子里不出来。每次瞎叔从外面回来,都看到屋子里满地都是侯野棠画的条条框框。没了往日的活蹦乱跳,看着像变了一个人的侯野棠,瞎叔的心里揪的慌。
这一天侯野棠忽然没在屋子里,瞎叔房前屋后的找,最后在村头的岗子上看到了呆呆望着太阳的侯野棠。
岗子上有块空地,是平时村民秋收时的打麦场。空地上画了一个大圈,侯野棠就盘着小腿儿坐在圈的中间,呆呆的仰着头看着大大的太阳。慢慢的举起两支手臂,右手平平的向侧面伸开,左手直直的指向天。侯野棠的两只手臂迎着太阳照射的光线,在地上的圆圈中投下两个影子,看上去就像是巨大时钟里的两个指针。
瞎叔走过去想要把侯野棠带走,可当手指刚刚触碰到侯野棠的时候,瞎叔忽然就跟触了电一样收回来,觉得眼前这个侯野棠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瞎叔使劲儿瞪着瞎眼盯着侯野棠的脸,觉着脸还是那张小脸,只是侯野棠的眼睛里躁动着他摸不清捉不到的东西。
侯野棠看着太阳,忽然像是在跟瞎叔说:“太阳转一圈是一年,月亮转一圈是一个月,地球转一圈是一天。我们就是它们在这些圈圈里画的一个一个的图……”
说着,侯野棠就在圈上一左一右画了两张图,一边画,一边嘴里不停的念叨着:“这是我的出生……这是我的死亡……”
当瞎叔听出侯野棠画出的正是自己死去的地方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
侯野棠忽然抬起头,眼神中冒出的炙烈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四五岁孩子所能承载的东西,他对着瞎叔笑着说:“要是我能进这些画里该多好……”
说着近乎狂热的开始沿着圆圈一个接一个的画图,嘴里含糊不停的念叨着:“20……25……35……”
瞎叔不再顾及任何东西了,他冲上去用脚拼命的蹭掉侯野棠画出的东西,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把他的小野棠抱回家,立刻!
侯野棠被瞎叔紧紧抱回家后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瞎叔害怕了,认定这不该是一个四五岁孩子出现的事情,一定是撞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连夜请了临村出马的王婆子过来驱驱邪。
并且从此再也不让侯野棠接触一丁点跟八字有关的东西。将近大半年瞎叔啥也不做,就陪在侯野棠的身边。侯野棠这才渐渐又恢复到从前活蹦乱跳鬼机灵的样子。
只是,侯野棠画生死图的那种特殊本事也渐渐消失了。现在如果再听到有人叫他“侯小仙儿”,则完全因为他那一副没个正形就爱折腾的野驴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