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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陈亦司了解他的全部。
林晃垂眸看着地面,“邵明曜,你问题好多。”
他好喜欢问为什么。
离开时没有说再见,他要知道为什么。
拿走一颗杏也要刨根问底。
不回消息要给个解释,认识了新朋友也要说清原因。
当年无非是害他被爷抽了一顿,像把整个人都欠给他了似的,事事都要给交代。
“你想什么呢?”邵明曜问。
林晃瞟他一眼,没吭声。
想很不公平。
想爷还是抽得太轻了。
邵明曜微扬着下巴,用眼角瞥着他,哼了声。
“陪我扔完垃圾再走。”
“干什么?”
“都跟我下到一半了,还干什么?”邵明曜用垃圾袋碰碰他的腿,“自己扔没意思,走。”
大少爷矫情,傲慢,还事多。
林晃跟他走了。
扔完垃圾走回家门口,邵明曜停步,望着面前自家大门,“你怕狗,但不怕北灰吧?”
“不怕。”
“北灰挺亲切的吧?”
“嗯。”
“毕竟搂着同款从小睡到大。”
“……”
林晃别开头去,抱了一下胳膊。
秋天是冷风的主场,嚣张起来了,不光把人脖子冻红,耳朵根也吹得烧得慌。
烦,林晃晃了两下脑袋,让头发垂下来盖着耳朵。
“小狗玩偶是我妈送我的第一件礼物。”邵明曜忽然说,“本来是该陪我睡到大的。”
林晃心跳一顿,回头看着他。
他没料到邵明曜会主动告诉他这件事。
邵明曜仍然望着自家院子,北灰好像察觉到主人回来了,正在门里扒来拱去。
“你那时候不太招人喜欢,我犹犹豫豫不太想给。但后来想到,我妈只是在外面闯而已,我总还有机会得到下一只小狗,但你却没机会了……才下了决心。”
林晃怔然看着他,胸口涌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他低声问:“那你得到下一只小狗了么?”
邵明曜没回答。
隔了一会儿,他回头看着林晃,“还算谢谢你,竟然真的好好对它了。”
“……”
酸楚被心虚暂时镇压。
林晃想起小狗身上歪歪扭扭的缝线,避开了视线,生硬道:“不用谢。”
邵明曜勾起唇角,“过两天去你家看看它。”
“……”它不是很想见你。
*
林晃回去,微信弹了条好友申请,备注是钱佳。
他扫一眼就清掉了通知。
还在一个世界时都没能合得来,以后要分道扬镳了,还加什么加。
洗完澡出来,钱佳又弹了一条申请,他无所谓地又清掉了。
等到十二点,见陈亦司还没回,便关灯睡觉。
结果半夜给冷醒了。
窗户没关严,秋夜里的过堂风吹得他脚趾头都木了。
他起来里屋外屋走了一圈,总感觉丢了啥,琢磨了十来分钟才想起,是陈亦司没回。
“嘟”声响好半天才被接起,听陈亦司的声是喝懵了,别人喝醉会嬉笑发癫,陈亦司每次喝醉则是蒙头大睡,谁也找不到。
“咋了崽?”陈亦司嘀咕,“怎么大半夜给我打电话啊?”
林晃问:“你在哪?”
“睡觉啊。”
“睡在哪了?”
“你家啊。”
闹鬼了不是。
“屋里没你。”
陈亦司在电话里嘟囔了两句,“老子在院里。”
林晃顿了顿,“你等等。”
林晃搂着小狗玩偶跑出屋,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纳闷地跺了跺脚。
“你不会在地底下吧。”
“啊,是。”
“……下面冷吗。”
“还行。”陈亦司打了个哈欠,“挂了啊,老子困着呢。”
林晃沉默片刻,“晚安。”
挂电话前,他又忍不住叮嘱:“别在底下睡太久了。”
万一回不来了咋办。
电话里头听起来挺安静,没有风也没有车声,起码不是在大街上。
那就行,别冻死在街上,落得和林守定一个下场。
林晃打了个哈欠,正要回去睡,耳朵里却突然飘进一个女声,语气尖锐,但声音发闷,像离他近,但又像隔着好几层。
“滚,你他妈是哪来的野种,少管老娘。”
林晃脚步停顿,仔细听听——周遭静悄悄,整条街都是男性居民,连狗绝育前都是公的,估计是幻听。
他又走几步,那个声音却又响起。
“哦,你又知道了,你那个爹就是个祖上缺德冒青烟的货色,你拿他类比别人,能看出别人什么好?”
尖锐的嗓音里似乎漏着一丝电流声,中间卡顿了一下。
林晃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围墙。
声音是从邵家传来的,不仅隔了墙,还隔了电话,是话筒漏音。
林晃走到墙根底下,果不其然,听到了邵明曜低沉的嗓音。
“妈,你小点声,等会爷和北灰都醒了。”
“嫌吵就别给老娘打!装什么关心啊,你们男的哪有一个好东西。”女的打了个酒嗝,声音一忽又染上哭腔,“全世界就这么一个好人,可他为什么不爱我了。”
“他不是好人,被他放过是好事。”邵明曜低声哄着,“你去睡一会儿好不好,吃一片醒酒药就上床,等醒来叫几个阿姨出去吃晚饭,聊聊天,一切都好了。”
邵明曜平静温和,像在安慰一个歇斯底里的小孩,比哄北灰还有耐心。
女人的哭声填满了话筒,林晃
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写信、画画什么的。
邵明曜耐心听她倾诉完,低声说:“妈妈,那我给你回信好不好?下次你给我写信,我一定回,对了,就用你送我的钢笔,那个笔尖写起来……”
“谁乐意天天写来写去。”女人打着酒嗝,“别自作多情了,那是我同事给孩子寄礼物,我们一起逛的街,她非要给你也寄一支。”
邵明曜沉默了。
墙这头,林晃怔住,手掌下意识地轻轻覆上墙,冰冷。
“你说咱们娘俩是不是命运共同体?都喜欢对着别人犯贱。”
“原来糟蹋别人的心确实会有一瞬间的快感,你说他践踏我的心意时,是不是也很享受那一瞬间?”
好一会儿,邵明曜才开口,沉道:“你是我妈,我是你儿子,他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妈和儿子DNA有一半相同而已,除了这一层,我和他还天天搂着睡,咱俩见过几面?”女人笑了两声,笑音还没散,她又哭了起来,一遍遍重复着,“我要的只有他,不要信,也不要钱”。
不知道电话是什么时候挂的。
林晃回过神来时,隔壁已经没声了。搭在墙上的手掌冰得发僵,他屈了屈手指,收回手,搭在小狗上捂着。
他想起邵明曜没回答他的那个问题——他发乎直觉地一问,不知道答案会这么刺痛。
可是邵明曜,既然再没有得到过下一只小狗,为什么还要一夜一夜地等着电话。
林晃搂紧怀里的玩偶,正转身要走,忽然听到隔墙传来呼吸声。
邵明曜没走,他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过几秒后,重复。
林晃站在墙根下仔细数着邵明曜的深呼吸,数过了十来次才停,过一会儿,隔壁院门开了,邵明曜似乎独自往坡下去了。
林晃没开门看,他隐约知道邵明曜要干嘛去。
他想了想,把院里的灯泡点亮,找了个小板凳,把库房里那几大箱陈旧的书本账册都搬出来,睡衣外头套上件毛衣,坐在灯下一本一本翻。
当时抱着一丝侥幸,觉得妈妈有可能提前画好决赛作品设计稿,放在了老院。结果回来后忙着一轮一轮的比赛,一直没来得及好好整理。
正好,今晚找吧。
书本堆放多年后都烂掉了,一股灰尘混着霉味,有的本子外皮看不清,一捏还扑簌簌地掉渣。
林晃刚翻了几本,搁在一旁的老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邵明曜的电话。
他顿了顿,右手接着翻腾那些书本,左手把手机捞起来,摁下免提放在腿上。
电话里安安静静,谁也没吭声。
邵明曜推门进院,把钥匙放在鞋柜上,又窸窣地在院里小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林晃这边慢悠悠地翻着书,一页一页抿开仔细找,翻到中途揉了揉眼,听到电话另一头也传来翻书声。
学霸开始了。
林晃
瞟了眼时间——04:06。可真行啊。
但他挺习惯邵明曜后半夜学习的行径,或者说是太熟悉了,在过去的五年里。
“邵明曜。”林晃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电话里头的写字声停顿住。
“怎么了。”
“你睡一会儿吧。”
“不困。”邵明曜翻过一页书,“这几天漏了不少卷子,从头补起吧。”
林晃想了想,“计划了,就一定要执行吗?”
“嗯。”
“不能重新做个计划吗?”
“没必要。”
“真完不成了怎么办?”
“不会的。”邵明曜说,“要做的事,一直在心里记着就好了。”
难怪那么记仇。
林晃抬头看着头顶小灯泡,光圈晕开好几层,晃在眼前晕乎乎的。
“你要是困了就去睡。”邵明曜顿了顿,声音忽然远了,像在回忆,半嘲地说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总不会是不好意思睡吧。”
林晃下意识地勾起唇角。
口罩没遮住,漏出一声笑音。
一墙之隔,邵明曜听着那一声笑,也抬头看着隔墙的灯泡,走了个神。
他给林晃发了五年消息,从没得到过回复,换个人早以为对方换号石沉大海了。但他却没放弃,他知道他一直在。
因为他有时候会接到这个号码的电话。
每年那场火灾的日子一定会打来,其他时候也有过几次,没什么规律,可能就是莫名其妙的一天,但总在深夜。
林晃打来也不说话,头几次他还会试着“喂”几声,干巴巴地问候两句,但得不到回应,后来就也不吭声了。
他不说,他也不说,就那样开着免提摆在一旁,他会点亮台灯开始看书学习,做自己的事。
他夜间学习的能力就是跟林晃硬熬出来的,熬鹰似的。
偶尔林晃会睡着,那时他才能听到电话另一头传来点弱弱的呼吸声,像个活人动静。
邵明曜回过神,垂眸也抿了声笑,对手机里道:“你打电话不出声,我从前甚至想过,会不会真正的林晃已经死掉了。”
林晃一惊,“什么?”
“这么推测很合理啊。”一墙之隔,邵明曜开始翻旧账般地列举着,“毕竟当年你坐在院子里,一副随时可能要自杀的样子,怪吓人的。我拿蝴蝶哄哄你,你看着它的眼神像有多恨一样。送你小狗玩偶,你简直要当场撕了它。”
林晃:“……”
原来那么明显吗。
邵明曜接着说,“要是假设你已经死了的话,一切就变得很合理。比如从不回消息、只偶尔打电话来又不出声,这不就是鬼爱干的事吗?”
“……”林晃终于憋不住了,“鬼的电话你还敢接啊。”
邵明曜乐了两声,“接了几次之后确实有点不敢了,但后来你不是说过一次话么,忘了?”
林晃一愣,“说过么?”
“嗯。”
邵明曜抬头看着两家之间那堵低矮的墙——有只小狗玩偶正坐在墙上。
他刚才去坡底扔完钢笔回来,就见隔壁院的灯泡亮了,一坨烂得屎一样的白色玩偶坐在墙上,像冤魂来索命。
他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是当年的小狗。
吓死个人,怎么能烂到这种地步,变态杀人狂看到都会以为碰到了卷王同行。
邵明曜起身到院墙底下,踮脚一捞,指尖够到小狗的脚,把它抓了下来。
另一头,林晃看着他拿走小狗,无声地松了口气。
“我说了什么?忘了。”
邵明曜回忆着,“第二年吧,有一通电话是半夜十二点多打来的,一直到凌晨五点,天都亮了,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也打算去睡。”
“学一宿,肚子饿,就先烧壶开水给自己泡了个面……”
林晃想起来了。
邵明曜接着说,“我都忘了电话免提还开着,要上床前忽然听到你说——”
——“邵明曜。”
那年电话里忽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二年没听过,记忆中那个尖锐恶狠狠的小孩音变成了低低的少年嗓,很陌生,但又有丝微妙的熟悉感。
那时邵明曜定在床前,那轻飘飘的一声像条丝线,把他捆住了,捆得他脑子直发懵。
“晃晃?”他抓起手机,不确定道:“林晃?”
“邵明曜。”电话里的人又低低地叫了他一声,顿了很久,才小声说:“别忘了给烧水壶断电。”
那时邵明曜才能确定,电话另一头的人一直在听着电话里的动静。
他的翻书声,写字声,做对题捏的响指,做错时的叹气,起来活动走路,烧水,沸腾,吃面,洗手……
那人从不回应,但确实一直在听。
整整五年,林晃只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但也够了。
林晃扭过头,透过窗子,看着灶台上的烧水壶。
现在的水壶电路都有熔断机制,一直插着电也很安全,陈亦司平时也不拔。但上回他的手被自行车链划伤,邵明曜送他回家,烧完水后还是自然而然地拔了电源。
那个小小的动作让他很有安全感。
林晃捏紧了老手机,“邵明曜。”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地面,视线又飘到围墙去,低声说:“我被噩梦惊醒过好多回。”
“但我没给陈亦司打过电话。”
学霸推断错误,陈亦司不了解他的事可有很多呢。
比如蝴蝶和烧瓶,比如小狗玩偶的由来,比如那些上蹿下跳乱七八糟的安慰,都发生在那个短暂却漫长的、他毕生恐惧和酸涩在沉默中爆发的夏天。
小姑和陈亦司都觉得他是平和的孩子。
陈亦司说他连打架都透着一股子仁义和温吞。
从头到尾,也只有邵明曜一口咬定他暴戾尖锐、浑身上下长满心眼子。
林晃叹了一口气。
“陈亦司见到的,是已经好了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