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双脚都捆成了个粽子,还能轻而易举地杀人,花自摇不由得对这个跟她绑在一块儿的小姑娘刮目相看。
但是小姑娘本人此刻,却只觉得恶心而已。
“怎么做到的?”花自摇好奇地问道。
宋盏侧过脸,朱唇轻启,一枚冰钉便迅疾地飞了出去,撞上木箱也不见碎,牢牢地嵌在木板里。
花自摇赞叹了一声,随后又紧张起来:“要是有人发现他不见了,肯定会来找他的,到时候咱们……”
“他腰上有一把刀。”
宋盏应声看去,是花自摇深恶痛绝的那条后腿——段良宵。
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还是有差距的。同样是被捆着丢在死人堆里,宋盏跟花自摇都有些情绪不稳,而这个段良宵却跟没事儿人一样,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使唤人。
“你们俩挪过去,把他的刀抽出来,磨断绳子就行了。”
花自摇瞪着他,凶巴巴地说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就指望着两个柔弱的姑娘家拯救?”
段良宵挑眉看了一眼花自摇,又看看宋盏,最后望着地上那一摊子血,说道:“二位女侠,再不快点,咱们三个都得交待在这。”语气却不慌不忙,丝毫没有生死攸关的紧迫感。
宋盏听了,强自提起一口气来,拖着花自摇往死人旁边凑。
足足三炷香的功夫,两个姑娘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湿了一背的汗,这才终于摆脱束缚。
还没容二人坐着休息一会儿,船舱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正是那色鬼守卫的搭档,他见同伴久久不归,起初以为他是在里面快活,便没有多管,可是估摸着时间也快到换岗了,还没见到人影,便来催他。
他推开木门,里面是漆黑一片,就站在门口喊了一嗓子,半晌都没人应。
他啐了一口,想拿出腰间的火折子擦亮,刚一低头,就被一股力量拽进去了,木门迅速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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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盏站在黑暗中,尽管背过身去,还是能听到那一刀割喉的声音,从没真切看到过的画面,此刻却在脑海中越发清晰起来——浓稠的血液从卷了边的皮肉里喷薄而出……
“姑娘,能不能帮我解开绳子?”段良宵突然说。
宋盏应了,走过去割断了绳结。段良宵扶着墙壁站起来,缓缓地活动着早已麻木的手脚。
“姑娘贵姓?”段良宵又问,仿佛是不想独处一样,只是显得忒没眼色了些,谁会在杀人的时候闲聊。
“宋盏。”
“宋……盏?真是个好名字,在下对姓宋的人一直都很有好感,古时候楚国就有个宋玉,其人玉树临风、才华横溢,在下一直心向往之……”
花自摇都听不下去了,捡起火折子擦亮,将手中的砍刀刀背向下扛在肩膀上,冲宋盏抬抬下巴:“别听他扯淡,就会糊弄我们这种不知世事的单纯小姑娘,咱们得快点出去找解药,不然这身武功废了,又耽误咱俩多少年青春。”
宋盏回过神儿来,深觉有理,暂且压抑住了头一次杀人的愧疚感。
花自摇又说:“刚刚你们俩闲聊的时候……我已经问到了一些消息。咱们现在在一条去往江南的官船上,船上有不少官兵,还有一些会武功的女人,我暂且当是红拂楼的,跳船肯定是不行的,再说其他船舱还有不少无辜的人需要咱们救出来。如此说来少说要在这船上待一个月,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宋盏说道:“我包袱里有一些药,可以下到他们的饭菜里。”那都是从娘亲床头拿的,以备万一。
“我刚刚也问他我的剑去哪儿了,他说被什么劳什子红拂女拿走了。”花自摇踢踢脚边的尸体,显然话中的谈天对象就是她脚边这个倒霉鬼。
段良宵慢悠悠地开口解释道:“红拂女,一个传说中的暗杀组织,听说里面的女子个个都是青楼名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花自摇冷声道:“知道你是个登徒子,当时就不该听你的去什么红拂楼,知道是个毒蛇窝还拽着我往里面钻。”
宋盏暗叹这两人怕是要互掐个没完了,只好一力扯回话题:“现在是晚上,外面应该也没什么人了,不如我跟花姑娘出去查探一番。”
还没等花自摇说话,段良宵当即表示了不满:“小茶杯,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
宋盏根本不知道这个“小茶杯”是叫谁,见花自摇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是这人不经她同意起的绰号。
她看向段良宵,只见他那双桃花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段良宵此人本就生得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起先大家都狼狈地坐在地上不觉得什么,现在他这样斜靠一堵墙歪歪斜斜地站着,才显出些许不同寻常的风采来。
宋盏脑中虽然觉得有些熟悉,但她深知此时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又环顾了一圈这比坟墓还要可怖的船舱,心里着实有些不忍。
花自摇看宋盏面露难色,率先说道:“说好了,这个拖油瓶要是坏事,都不用别人抓,我第一个拿刀砍他。”
宋盏便答应道:“那好,咱们走吧。”
段良宵像是听进去花自摇的威胁了一样,神色也严肃了起来,三人小心翼翼地走出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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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花自摇悄声道。
宋盏也觉得很奇怪,按说像这样贩卖人口的船,守卫只多不少,走出船舱竟看不到一盏亮着的灯,更别提巡逻的守卫了,如此反常,也不知是何缘故。三人谁也说不出个头绪来,只好一头雾水地往甲板上走。
“啊!”
宋盏被花自摇吓了一跳,因花自摇走在前面,宋盏与段良宵都不知道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吓成这样,又听见花自摇喃喃自语道:“竟然是七绝塔……”
段良宵立刻上前,不动声色地将两个女孩护在身后,尽管他表情镇定,眼前甲板上的景象还是令他暗自心惊肉跳。
甲板上早就是一片暗红色的血海,在海上的月光下甚至还能看到那些纱裙、盔甲下的肉体缓慢溶解成血水的过程,抬头便是已经浸成了血红色的商旗,是江南最大的丝绸商苏氏家族的白羽旗,而桅杆上挂着一个青铜铃,中间接着以长发编连的十几个头颅,海风吹过,死人头颅也随风轻晃,竟带出一串古朴庄严的铜铃声。
这艘船已经成了一艘开往黄泉路上的死人船。
楼梯口被段良宵堵着,宋盏看不到前方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她看到花自摇眼下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闻到那股冲天的血腥味,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花姑娘,你刚刚说到七绝塔。”宋盏轻声询问道,“可以告诉我们那是什么吗?”
花自摇这会儿缓了缓,刚刚腿都吓软了,便靠着墙解释道:“七绝塔是魔教啊,他们不仅修炼魔功,而且**掳掠无所不做,你听到铜铃声音没有,那个青铜铃就是七绝塔的人来过的证明,江湖上除了魔教……没人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了。”
花自摇说到这儿,转头对着段良宵的背影,少有的轻声细语道:“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
段良宵摇摇头,反而向前踏出一步走上甲板,分析道:“你们看,这艘船还是正常行驶的,而且我们三个在这里乱走了这么久,若是那位七绝塔的高手还在船上,应该对我们这几个无名小卒也没什么想法。”
“诶?宋姑娘,你去哪儿?”花自摇见宋盏二话不说往甲板上跑,连忙叫道,“段良宵,你快拉住她,我腿软了……”
段良宵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并不拦着,眼见着她跑到栏杆边,探出半个身子向下望去。
花自摇看她的动作,也顾不得什么七绝塔了,扶着墙踉跄走过去,大喊道:“宋姑娘!不要自寻短见!”还狠狠地剜了一眼段良宵,谁让他置身事外的,宋盏看上去也不过豆蔻年华,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突然看到这种恐怖的事情,一时想不开,难道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就不知道伸把手帮一下吗?
正要追过去,却见到宋盏回过身来,一脸喜悦地飞奔回来说道:“我刚刚看到,下面有十几艘小船,应该可以用。”
宋盏本来以为,魔教的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凭空出现在海面上,四周又没有什么大船,于是便猜想是小船,谁知道误打误撞,让她发现了这艘官船的备用船。
“花姑娘……”
花自摇也是喜不自胜,终于能逃离这个地方了,打断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叫我阿摇就好。”
宋盏笑笑,接着说道:“花姑娘……阿摇,咱们去把那些还关在船舱里的老弱妇孺放出来吧,虽然七绝塔的人现在对咱们没有杀意,但是待在这里总归是没有好处的。”
花自摇点点头,宋盏又对站在一旁的段良宵说道:“段公子……”
段良宵弯唇笑了,学花自摇的语气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叫我七爷就好。”
宋盏一脸茫然,段良宵便补了一句:“我在家排行老七。”
宋盏更茫然了,排行老七叫你“老七”不就得了吗,“七爷”又是什么东西?这纨绔做派倒让她想起一个人来,若是有机会,宋盏非常想让他俩当面比比。
她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既如此,我也不客气了,段老七。麻烦你去下面看一下那些小船有多大,一只最多能坐多少人,我和阿摇去救人。”
花自摇虽然见过宋盏凝水成冰的功夫,也没把她当成成年人去对待,本以为她会被段良宵随意拿捏,没想到宋盏面对他这种骄矜的公子哥儿也是不卑不亢,想来她必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
段良宵也不以为意,点头答应了,三人就此分头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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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盏与花自摇二人行至底舱附近,便闻到一股隐隐约约的臭味。
两人对视一眼,心说这是找对地方了。
花自摇一脚踹开紧闭的舱门,那股本来勉强可以忍受的臭气突然间浓郁了几十倍并扑面而来,幸好她们俩早做准备地用破布蒙着面,否则救人不成,自己可能要厥倒在门口。
二人都不敢进去,于是花自摇将手中的灯笼举至面前,照亮自己和宋盏的衣着打扮,朗声道:“诸位莫怕,我们不是人贩子,是来救你们的,还请各位抓紧时间,随我们出去。”
船舱了仿佛突然有了人味,本来的一片死寂被这句话打破,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但谁也没走出来,只是在原地轻声互相说话。
宋盏性子本来就急,眼下还很有可能有七绝塔的魔头在船上,随时都有可能大开杀戒,便果断说道:“现在只有十几艘小船,若是没了,就要自己个儿待在船舱里等死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们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还在怕些什么?”
她这话说的很有效用,果然不一会儿,大家伙儿都从黑暗潮湿的底舱走了出来。
看见这些形容落魄的人中竟然不乏壮年男子,宋盏心头的疑惑更多了,好像这些人贩卖人口是不论男女老幼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带着众人走到船舷处,本来手脚无力面如金纸的人们看见了那些小船,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拼了命地挤开宋盏、花自摇,连站得很远的段良宵也被推搡了两下,十几艘小船一瞬间满满当当,而一些没能挤上去的老人小孩就只能站在栏杆边干着急。
好在系在船舷的麻绳还没解开,花自摇着急地说道:“这些人怎么这样啊,这下倒好,咱们自己没船了。”
段良宵走过来,望了一眼已经各自安顿好的众人,就要下手解开绑着的绳结,却被花自摇推开,她大喊道:“诸位,你们可有人愿意给这几位老人、孩子让个位子的?”
没人答应她,反而已经有人在说“怎么还不解开绳子啊”、“这几个人是在骗我们吗”、“真浪费时间”。
本来这世上就少有侠者,莫论在生死关头,将仅有的一线生机拱手让给老弱病残了。
花自摇揪着头发,终于把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来了:“若是我师父在这里……”
若是烟霞派掌门在此,一定会将船上的七绝塔魔头杀了,再不济,打不过魔头,也能理直气壮地把船上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抓出来,让这些老人小孩上船?
如果留在大船上是必死,那是由谁来决定谁该留谁不该留呢?是那些凤毛麟角光风霁月的大侠吗?宋盏挺困惑的。
“得了,你不是你师父,他们也只是俗世庸人。”段良宵自顾自地解开绳子,洒脱道,“这世上少有非生即死的分叉路,咱们没有那么背,充其量置之死地而后生,何况与他们那样一群人留在一艘小船上,也未必是件好事。”
宋盏看着段良宵,他状似放浪形骸,却事事通达,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好奇。
“跟那群臭烘烘的人待在一块儿,还不如叫我死在魔头手上来得痛快,至少还能有小茶杯为我淌几滴热泪。”他转过脸,笑眯眯地对上宋盏的眼睛。
宋盏决定收回自己好奇的目光,因为这个人根本就是一览无遗,彻头彻尾的轻浮浪子。